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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门纪事-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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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姑娘越发不解。

  此时二人已出村,红姑放开拽着二姑娘的手:“你可知世人眼中,特别是乡下的世人眼中女人没有自己的荣耀?没嫁人时有荣耀是父家的,嫁人后有荣耀是夫家的,我这般没父没夫的女人回乡,在村人眼里连一个撑门面的名份都没有,不谈耻已是极大的面子,何必平白再去给宵小之辈添些饭后谈资?”

  听此言二姑娘心中十分不快,红姑心知肚明,笑道:“走罢,姑姑让你开心。”

  “如何开心?”

  “醉生梦死。”

  往东三里的原野上有白塔一座,不知哪朝哪代建成,破落失修,塔顶三层部分塌落存泥,有鸟遗下种子,就土发芽,慢慢凌空长成一枝树,往那白塔去时,纷纷雪又降,四下里一片寂静,显得这境界倒是十分雅致。

  一入塔,二姑娘的大好心境被一股腥臭之气熏坏,再一看这白塔之内龌龊不堪,满地扔的是烧过的枝条和各种脏杂之物,红姑道:“建浮屠原是为了超度众生,此塔多年来为附近的浪客乞儿遮风蔽雨,也算是不辜建塔之人的一片向佛之心了。”二姑娘掩鼻恶道:“你说我骄气也好,不体恤贫苦之人也罢,反正要在这里醉生梦死的话我还不如去外面的空旷地头。”红姑一把架住二姑娘,不许她转身向外逃,向上抬了抬下巴:“你怎知这上面就没有好风景呢?”二姑娘抬头看,塔内木梯早已腐败,往上的路不通,虽则如此,习武之人倒可以跃上去,红姑不等二姑娘反应已径自跳上二层,二姑娘只好也纵身跟上。越往上塔底传来的臭气越稀,盖因近塔顶处的破口通风之功,二姑娘随红姑跃上五层,这里已闻不见什么脏气,窄不容二人转身,塌口处有飘雪洒入,塔身开了一半,正好拓出一块两人坐下的位置,上面虽然还有个只剩半边的两层的顶,加起来并无人高,与二位女子遮些雪水倒还管用。二姑娘大奇:“没想到这上面还有如此好去处!”红姑说:“随遇而安是不错,但若能向难处险处探寻,说不定是一层高处一重天,就二姑娘的性子,体会这个怕是还需得几年。”二姑娘服气:“红姑教训的是。”

  以为这就可以坐下来饮了,红姑却提了包裹下一层去,过一阵子上来,换了一身红衣。二姑娘见红姑的新装一怔,“这可是嫁衣?”她问。红姑含笑点头:“这身衣服我十年前就亲手缝好,只可惜没有拜成堂,也就不曾有机会真正穿上它。原想这一路总有机会穿上,不过到最后还是只有穿来过过瘾算了。”二姑娘提起小酒坛晃晃:“那么,这坛女儿红也是挖来过瘾的么?”红姑点头,在二姑娘身边坐下,接过酒坛将封泥弄开,“以前吧,想过谁能和我天荒地老,就和他共饮这坛女儿红,既然始终找不到共饮的人,二姑娘不嫌弃的话,何不与我一起痛快喝了它?”二姑娘笑笑:“喝就喝吧,你我大好女儿身,难道还要被不着边的男人牵着鼻子走?”红姑大乐:“也是,这辈子没男人也过下来了。”“想开了?”“女人啊,还是要对自己好些。”

  塔高雨雪微,两个女子盘膝坐在破塔面向原野的开口处,就着拭净后的坛口猜拳喝酒。世间事便是这样,放一颗不可放之心则天地无穷之宽,红姑露了这些天来从未见过的轻松笑颜,几轮猜下来,坛酒喝去大半,两人身上有些热了,被凉风一吹,都有些微醺。“这倒怪了,平时喝这么点并不会上头。”二姑娘端着坛子仔细琢磨。红姑闲闲将手搭在膝上笑:“我这坛埋的时间可长,你当只是十几年的陈酿么?所以说老自有老的好处。”二姑娘嗤笑一声:“你这人不能得意,得意就给鼻子上脸。”“我不过上上脸,你可以上头了。”“什么意思?”红姑指指自己的头:“时候大概到了,头疼得厉害,你动手吧。”

  把酒坛放到一边,从包里拿出银针,银针在雪光映衬下如冻住的蚕丝发着纤光,二姑娘问:“你当真准备好了么?”红姑微笑点点头,二姑娘便用指头拈起针来。

  红姑问:“二姑娘,我头顶有个地方插着根银针,你注意到没有?”

  二姑娘拨开红姑头顶的黑发,发根没有什么异样,二姑娘用指尖拂过,感觉头皮下确有一点硬处。

  “注意到了,”她说,“但你怎会知道?”

  “很久以前,用镜子还能看到一点露出的针尾时,梳头时发现的,已经有很多年了吧?”红姑平静地回答,“一直没想出来为什么会有这么个硬点,这两天突然想到,可能是插了根银针进去。”

  “哦。”二姑娘听上去并不觉得意外。

  “江湖上有传闻,说是绯馆人用银针可以封住记忆,你会不会这一招?”

  “那是老爷子的本事,不是我的。”

  “我还知道你现在要给我施针的地方是死穴,轻一点没效用,重了病者当场毙命。二姑娘,我知道这个病死起来很痛苦很难看的,可以的话,你把针下重一点,至少我能死得有点尊严。”

  二姑娘嘿嘿一笑:“这话可是要我杀人?”

  红姑也是嘿嘿一笑:“二姑娘,我们知根知底的,别告诉我你是个菩萨。”

  二姑娘耸耸眉峰,一只手搭在红姑肩头,一只手拈了针,想一想,问:“还有什么话要说呢?”

  红姑问:“你说要是我头上这针真是绯老爷子下的,你能帮我拨出来吗?”

  “想拨出来?”

  “拨出来的话,也许我能记起那天晚上到底有没有见过沈光。”

  二姑娘沉默片刻,问:“红姑,说实话,你觉得自己的一生如何?”

  “虽不是事事如意,也算是不错。”

  “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觉着的,所以上天已经给了你不少,再要就贪心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知足?”

  “知足者常乐。”

  针施下去,红姑觉得有浓浓睡意慢慢上来,挺累的,那就睡吧。

  可是……红姑又将眼睛睁开:“那坛酒,还剩多少?”

  二姑娘侧过身,提起地上的小坛摇摇,听见水响。“够不上一顿,几口总还是有的。”

  “那便送与曹洪罢。”

  二姑娘愕然:“我以为你最想和沈光喝这酒。”

  “一个梦,做上十年好象太长了不是?”

  “……”

  “可惜到临死才知道做个知足者,一知足,才发现这十年有点可惜。”红姑长长叹口气,声音慢慢低下去,“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二姑娘坐在一边看着被雪渐埋的原野,提起坛子,喝了今夜的最后一口酒,“灯火阑栅处。”她替红姑说完这句话,然后,也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塔顶枯树映雪,一枝斜压栏干。

  二姑娘孑然一身行在原野上已是第二日中午,她在路上站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在打道回府之前去朝天庄一趟。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她从不觉得自己好心,不过也从不觉得心肠太硬是什么好事。零星听见爆竹之声从远处村落传来,冬至大于年,想是有些人家在做祭祀,冬至之后都是好日子,做腊味,办年货,白天一日比一日长也就一天比一天好过,只等着新年一到,开春又有新鲜活气出来。二姑娘一步一步沿小道走下去,她想,过了朝天庄便要雇辆车回家,每年腊月里嫂子忙着腌鱼肉,早些回家也可以帮个手儿。

  或许是因想家事想走了神,二姑娘并没有注意到贴近的黑影,当深雪那一刀削过来的时候她若是闪得慢些便没命了,饶是躲过,刀尖仍是挑开了二姑娘的袖子,袖中笼的一张纸从破口处飘下,正是前日里曹洪写的东西。二姑娘惊回神来,心口砰砰跳个不停,提起袖子看看,多少有些生气:“为何你每次出来都要刺破些东西?”弯腰去拾地上的纸条,深雪一刀砍下来,二姑娘只得放弃,向旁边跳开,压了怒气道:“我和你并无什么纠葛,至于你和红姑的恩怨,她已死了,你还追来做甚?”深雪恨恨用刀尖指指二姑娘怀中的包裹,哑着嗓子说:“把她给我。”二姑娘明白过来:“你要挫骨扬灰?”淡淡一笑,从包裹中翻出一个小坛,“你错了,这是酒,不是灰坛。”“她在哪里?”“我不清楚你们之间到底是谁欠了谁,可我知道做人是不可以太绝的。”二姑娘绕向路边,她并不想和深雪纠缠。“你不说我就杀了你!”深雪的刀如附骨之蛆直追脊背不放,二姑娘行了几步,闪了几步,只得站住。

  “深雪,我并不认为你现下是疯的,不管你想起些什么,知道些什么,那是你们一辈的事,与我无关,不要扯我进来。”

  “父债子还,绯馆的人当时也在场,你们也不清白。”深雪盯着二姑娘的眼神并不象看个无关者。

  “老爷子也不欠你任何东西,”二姑娘回得很坦荡,“一切结果都有前因,你为什么总想杀别人出气,却不想想经过的一切都是自己带来的呢?”

  “是阿红逼我,她不逼沈光做选择,不逼他赶走我的话,大家本来可以相安无事!”

  “那不等于说你就有理由毒死他们两个。”

  “我没有!”似乎是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深雪急忙争辩,“是那个小人,叫曹洪的小人骗我!他说红鹞根本不会让人死,何况公子是一个人去见他们的。”忽然,她意识到什么,“你说毒死?你怎么知道毒的事?你的意思是不是沈光在那天已经被毒死了?”

  “原来你的记忆就只到这里?老爷子的手艺还真了不起!”二姑娘苦笑,“十年前的事你自己想不起来的话我也没什么可以告诉你,但是深雪,我劝你放弃,如果你找的那个沈公子还在这个人世并且想见你的话,你早就找到他了。”

  “不对,你肯定知道些什么……”深雪的眼光迅速地移动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沈公子被他们害死了!一定是曹洪,下毒的话……下毒的话就一定是他……”

  “不是他。”

  “一定是!”深雪吼道,眼光异样。

  二姑娘心中一沉,疑心深雪的疯病将发作,不再躲开,上前一步,挡在挥刀要冲的深雪面前:“你要去哪里?又要滥杀?”深雪收住步子,深吸两口气,慢慢把头转过来盯着二姑娘,二姑娘惊讶地发现她的眼光十分冷静,冷得象冰一样。

  “你是不是以为我又疯了?我没疯,我早就清醒得很了。”深雪的语调听上去令人有头皮发麻的悸感,“你听好,姑娘,没有这件事我本来也要杀曹洪,有了这件事我更要杀。所有当年害过沈公子和我的人都要死!你要么乖乖地告诉我阿红在哪里,告诉我当年发生过什么,我还可以让你多活两天,不然,现在我就让你替你老爹去死。”

  二姑娘拦住深雪的手臂放下来,“老爷子当年介入你们的恩怨已经错了,我不想和他一样。”她让开路,“你们自己去解决,反正以你的本事杀不了现在这个曹洪。”

  深雪嘲讽地看着二姑娘:“你已经涉入这么深,还想全身而退?”她握紧了手里的刀,想样子是随时要取二姑娘性命了。

  “你的杀戳之气总是这么重,”二姑娘遗憾地看着深雪,“善待他人有时也是为自己留条后路。”

  深雪冷笑,举起刀:“我这辈子从来不留后路,虽然并不想与你作对,但你毕竟是绯馆的人。”

  二姑娘摇摇手,示意她稍缓落刀:“在你杀我之前,我给你看样东西。”

  深雪暂收刀,二姑娘走到先前落下的字条旁,将它拣起来,走过来递给深雪,深雪一楞,不知二姑娘什么用意,也不接,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只这一眼,深雪脸色大变,一把抢过字条,又仔仔细细看看上面的字迹,然后激动地抬起头来,“他……”一个字说出来后却觉得胸口一麻,气血翻腾之下再也无法吐出下面的话来。拿开挡住视线的字条,眼光落到胸口,深雪看见一根银针正插在心口处,银针的一端是二姑娘白皙的手。“我原本也不想和你作对,”二姑娘收回手,面无表情地把银针收回,“也许没有一个好人,包括我,但你最可怜。”

  浅浅的一层雪干干净净地盖住远山近田,朝天庄的青瓦屋顶洁白一片,二姑娘走到门前拍拍门上的黄铜门环,门马上吱呀呀的开了,探出曹家仆人的头来。“小姐总算来了。”仆人搓着手十分高兴,门廊里有炭盆一个,炭盆旁是一条凳,显然是坐在这里等着应门已经很久。

  “知道我要来么?”

  “老爷说总在这两日会来。”

  二姑娘点头:“聪明。”

  让到客厅坐下,仆人进去禀报,不多会儿曹洪从后面出来,身后莲步随着一端庄少妇,二姑娘见状微微一笑,忙起身见礼。

  曹家夫人是两个月前娶的,地方上一个教书先生的女儿,相貌虽然一般,言行举止倒是透着淑贤柔顺之态,当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女人,前几日在朝天庄盘桓,曹夫人未来见礼,这回出来少不得要赔罪几句,二姑娘自然也是客气十分,两下里见过,完了礼,曹夫人仍然回后堂去,只剩曹洪与二姑娘说话。

  二姑娘问:“你是都想起来了呢?还是想起来了一点点?”

  曹洪说:“应该是大半都想起。”

  二姑娘又问:“那末你是在想起来之前娶的妻还是在娶妻之后想起来?”

  “一想起来也就明白这些年不想娶人只是未曾忘过她,但想起来也就无法再娶她了。”曹洪全无隐瞒。

  “据红姑的说法,你是最了解她的,应该猜到她最后会来找你,也能猜到她来找你做什么,你是为此而匆匆娶妻的么?”二姑娘端起茶杯,“你这么细心的人,不会疏忽到让红姑看到夫人缝好的衣角罢?或者是故意让她看到?”

  “她与我,很多话是不用说出来的。”

  “既然如此投契,为何又相互避开?”

  “即便她没有想起什么,我是都知道的,不做朋友的话,如何面对过去的事?”

  “十年的惩罚,对人对已都该够了。”

  “但我仍是杀了自己的兄弟。”曹洪的眼中有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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