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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史-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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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硬的气质。抒情常常只是一瞬间地排排闷气,只是一眼看见平川或突然欲望冲动时,那发
泄般的吼叫。
这种艺术早已成了格式套子。手法是比兴,一景色二心事。庄稼味黄土味便是得胜的法
宝。
因此——在哲合忍耶这个回民教派中,如果流传着完全不同的、我觉得是强抒情的感伤
艺术,那么应该说,它是与黄土高原格格不入的,它应该湮没得很快。
可是,像哲合忍耶的其它一切方面一样,这种抒情的异端偏偏就在这种单调的自然界里
流传着。它带着阿拉伯——波斯文体的华美装饰,它带着一神教和苏菲主义的深奥哲理。
金积堡在十三太爷掌教时,甚至更早时,便有一种“小寺热依斯”。小寺,指的是修建
在马姓穆勒什德家院附近的一座小清真寺——各部教史书,特别是曼苏尔的著作中屡屡提到
它。主掌此寺的人物,实质上是代理穆勒什德的相当一部分事务,尤其是代理毛拉主持着哲
合忍耶一系列尔麦里。
十三太爷马化龙时期,身边有几位教内地位相似于小寺热依斯的大阿訇。他们是:江南
戴爷、山东金爷、洼上师傅、滩里爷。小寺先由戴爷主持。大约在同治初年,又有过狄道爷
①、谭阿訇(生成)等人,参与小寺教务。据曼苏尔记载,戴爷、金爷、洼上师傅三人还曾
各自有人拥护,争过小寺教权。战争期间,戴爷病了,十三太爷马化龙正式把小寺教务交给
陇南张家川人、大名鼎鼎的洼上师傅。
洼上师傅,其名姓很难考究了。一九八九年我在张家川回族自治县城内,偶然地看见了
他的墓——虽然一如穆勒什德的拱北,只是不见有人看守。二十世纪末的张家川早已是沧桑
几变,洼上师傅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被人崇敬甚至崇拜了。
但是那座“师傅拱北”深刻地说明着他对哲合忍耶发展进程的作用。
我非常想细致地接近他,就像我在写作这部毕生之作的漫长日子里,不止一次地接近过
另一个张家川人——阿布杜·尕底尔·关里爷一样。随着这种像尔麦里一般的写作,我一次
又一次地与关里爷神交。我经常感到,我离那位握着一支竹笔的老人很近——我只熟悉中
文,他只熟悉经文。我们无法对话,但我们能够默默地交流。我总有一种古怪的自信,觉得
我理解他。关里爷是一位坚毅而善良的白须老者,永远手握一支竹笔,满腹阿拉伯和波斯词
汇,一脸圣洁的苏莱提之光。
而洼上师傅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一直在苦苦地想。他们同在张家川一线,都是哲合忍耶的大阿訇。可以说,他们在不
同的时代,各自使陇南的地理死角——张家川各镇——成为了哲合忍耶的水泊梁山。舔净伤
口,喘息苟活,然后再走进茫茫的黄土高原。
历史全是秘密。偏执地追求历史而且企图追求心灵的历史,有时全靠心的直感、与古人
的神交,以及超验的判断。
洼上师傅与关里爷不同,尽管他们都在哲合忍耶的南线。洼上师傅似乎不是如同关里爷
那样的学者。我模糊地感到,尤其是在我年复一年地倘徉在各个哲合忍耶和其它教派地区、
一个又一个地接触到一些虔诚至极的大阿訇的、流水一般的寻找过程中,我模糊地感到——
洼上师傅是一种新人。
后来有些目不识丁的农民干脆称这种新人为大臣。哲合忍耶的古典时代已经随着血腥的
同治十年终结了,这个心灵上伤痕累累的教派正挣扎着向现代踉跄前行。类似忠臣的一种新
人正成批涌现,他们开始在这部秘史中发挥主要的作用。
我的心沉定了:我判断洼上师傅就是这种新型的人,忠臣一样的阿訇。
神经的某一处敏感地觉出了一些什么。但是我想,前定的都会实现,而实现了的都是前
定。十三太爷马化龙壮烈而真实的伟大殉教,是应该赢得这—切的,就像他赢得了西府夫人
那样的美人的崇拜一样。
同治十年前夕(各史料未注明具体是哪一年,估计在同治八、九年之间),冲动在金积
堡小寺热依斯——堡内穆勒什德助手及代理——洼上师傅心里的,一定是一种痴狂的激动。
——他的道友,也许常常与他分庭抗礼的山东河北热依斯金爷匆匆从北京城赶来,不远
千里前来金积堡赴死。后来,金师傅被杀害于金积堡西门外一座小佛庙的门前。去年斋月,
我心中暗暗想着我的山东故乡,顺着马莲渠找到了他的就义处。小佛庙已经塌尽,小山门被
农民改装成院门。在偶像教的神圣场所残害一个一神教信徒,看来并不能获得佛的赞赏。
——他的道友,同样与他地位相似的谭生成阿訇,父子三人陪着自己追随的穆勒什德马
化龙,昂然走向凌迟大刑的架子,光荣地共享着哲合忍耶正月十三的大尔麦里。谭家是左宗
棠屠夫进行残害时,唯一按十三太爷主要亲属例行凌迟处死的外姓。
——他的战友、第二辈穆勒什德平凉太爷后人穆生花,与他又有着张家川南八营的乡亲
邻里之谊——已于同治九年五月服毒自尽。
——在此不久之前,也许仅—个月前,刚刚传来云南东沟全庄多斯达尼和热依斯马圣麟
殉难的消息。云南人起义之初曾派人前来联络,来人就住在张家川。
洼上师傅的激动和不安,甚至屈辱羞愧都能够历历在目。正因此,曼苏尔《哲罕耶道统
史传》详细描画了他不愿离开金积的情景:
灾难逼近的时候,毛拉对洼上师傅说:“你去七兰爷(?)家里干尔麦里。你走,你到
南边立教门去!”洼上师傅哭着不愿离开。他说:“我走不动!”毛拉说:“一步一爬你也
要去!”……他与莲花城的人在正月初六启程,到黄花川,后来又到了张家川。
相传:洼上师傅临行时,金积堡灭亡已在眉睫。洼上师傅向十三太爷马化龙道色俩目告
别,不禁泪如雨下。他哭着问:“毛拉呀,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你呢?”
十三太爷答道:“《穆罕麦斯》念到‘我来了’的时候,我就来了!”
——这就是著名的“艾台依吐”故事;我作为一名小说家从来没有听到过比这更伟大的
民间文学。“艾台依吐”的抒情是如此强烈,它使我一连多少年只要一想起它,就觉得心在
抽搐,就觉得控制不住自己。
艾台依吐——意即“我来了”②。谁也无力猜测,在如此巨大的克拉麦提(奇迹)面
前,在如此巨大的空间中,由如此众多的哲合忍耶共同创造的艺术面前,特别是在这一艺术
今天仍在温习、今晚就在重复——面对着这一切,我深深感到自己的弱小无力。
解释马上就会写出来,请允许我先叙述另一根线索:
十三太爷马化龙被清朝官家凌迟处死之后,首级曾遍示全国各地,一共长达十年。
据四旗梁子附近、当年凌迟行刑时围观的汉民后裔回忆,十三太爷临刑时,有人把他架
上七层毡,绑在木架子上。三十六个刽子手每人割一刀,然后用凉水喷胸,乘势剖去心脏,
拿走祭在刘松山灵牌前。正月十六,官军来人,割了首级。
这颗头,先被官家用火烤干,然后漆过油漆——据说就不腐烂不变形,然后开始示众。
传说,示众一共十年,在全中国一切省份,凡回民聚居之处,均悬挂示众几天。
大约在光绪初年,此头示众全国一周,已无用处,官府把这颗头退回兰州——准确时间
无法考究,但是那时张家川已经有了哲合忍耶的新道堂——“艾台依吐”的动人故事就要完
成下篇,或者说,哲合忍耶教派最感人的克拉麦提,就要全美了。
十年,我总想走上中国广阔的大地,在东南西北的回民聚居区找到线索,找到每一个当
地的记忆,复活那些呆滞地盯着一颗枯干头颅的戴白帽子的人的心情和感受。但是,这是一
种徒劳的幻想。回族是一个复杂的人群共同体,有时它那么刚强激烈,有时它又冷漠自私至
极。幻想让这样一个小商色彩浓厚的、虔诚信教但是不知缺乏着一种什么基础的民族记住十
三太爷马化龙的头,是不可能的。可悲的是,全国能记住这颗头的,仍然只是它的哲合忍
耶。
哲合忍耶是个穷人教派。它不善用笔,也不善言谈。关于十三太爷首级(百姓们有时喜
欢称之“金面”,称四旗梁子埋的是“金体”),教内传说杂乱不堪。
我放弃了向全国回民征集十三太爷头颅示众细节的奢想,继而又必须放弃向哲合忍耶教
内考据十三太爷头颅结局的初衷。历史就是秘密,这个真理我已经一再咀嚼过了。
我竭尽全力,把我认为可靠的材料编排于下:描述完这颗神奇头颅的故事,以求让它能
与我坚信并崇拜的艺术——《艾台依吐》合拍。
十年示众结束,头被退回了兰州。
这颗头被放在兰州监狱里(一说挂在西稍门上,不可信),渐渐被人遗忘。有一个狱卒
是广河县谢家庄子人氏,估计是哲合忍耶的多斯达尼③,他发现了这颗头,便报告了谢家六
阿訇。
谢家六阿訇有一个玉米面买卖——终日用驴驮苞谷到兰州卖,小有资本。他便决心盗走
此头——用玉米面买卖的钱买通了狱卒头子,把十三太爷的首级装进苞谷面口袋里,出了兰
州。有人问,便说走榆中,其实越七道梁直下广河谢家。在一个隐密地方,一说是在谢六阿
訇自己墙上挖了个洞,一说是在某人家的柜里——藏了很久很久。
这颗头就这样悄悄回到了哲合忍耶手中。
其实,哲合忍耶一直盯着它——据兰州以南传说:十三太爷首级一共来过南部三次,第
一次是示众,曾在张家川北川杨家沟停留过一下,然后走了,时在同治年间;第二次仍为示
众,到过南张家川瓦泉沟,时在光绪年间。这一次是第三次,恐怖已经消散,机会来了——
是广河谢家人抓住了机会,并使自己大名远扬。
——而洼上师傅已经在降回李得仓的支持下,在张家川建立了哲合忍耶的复教基地。他
洼上师傅的命,正在等待着这一天。
首级被谢家人获得后,先报知了当时权势赫赫的李大帅得仓。据说李得仓害怕,不敢处
理此事。但是,哲合忍耶穆勒什德级人物全部两姓三家的幸存者——马明心道祖后代马元
章、马化龙十三太爷后代马进西、穆宪章平凉太爷后人马舍师傅等,均已被李得仓秘密安置
于张家川。
洼上师傅属于道祖后裔一派,当时在张家川宣化岗上。李得仓恐惧此头招祸,谢家人便
上山送头颅。马元章、洼上师傅又喜又悲,马上把十三太爷的这颗头颅接了下来。
当晚,礼过虎夫坦(宵礼)之后,按老传统人们跪成打依尔,边念边翻开《穆罕麦
斯》,用颊亲吻一下经页,然后看着今晚轮到的第一页,开始诵读。
洼上师傅突然痛哭起来!大家再也无法念下去了,悠扬的念诵刚刚开始就弱下来,停住
了。洼上师傅泣不成声地指着摊开的《穆罕麦斯》:
——今晚轮上的这五页,做五页之题的第一页第一个词,正是“艾台依吐”——“我来
了”。
一个声音在黑暗的夜里,在不平的世道上空,静静地响着:“《穆罕麦斯》念到‘我来
了’的时候;我就来了!……”
——那一刻,十三太爷的饱经风霜痛楚的头颅,正在人们身旁,静静地,一动不动。好
像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归宿。好像他此刻才是在真地告别。好像他自己正在宣告着。他宣告
着往事结束了,战争结束了,繁华结束了,厮杀结束了。他同时预言了自己丰富多采的光阴
和万恶的满清统治的结局。他不易觉察地暗示了哲合忍耶的古典时代——万众一心的团结和
光彩夺目的束海达依主义的临近尾声。无论多斯达尼怎样地怀念它们、热爱它们、信仰它们
——哲合忍耶若要生存,必须要在新时代找到自己的新路。十三太爷的大光阴,确确实实已
在美丽的牺牲中,结束了。
洼上师傅一定勉强忍住悲哀,率领着多斯达尼高声念诵起来,那一夜的《穆罕麦斯》一
定念得极美。
我也一次又一次地追随着哲合忍耶的夜礼,为着在那高昂的《穆罕麦斯》赞诗之中陶
醉,为着理解阿拉伯文的那一段《艾台依吐》。
原哲合忍耶大阿訇、后来成为新疆穆斯林总教长的马良骏先生,曾把《穆罕麦斯》译成
经堂语的汉文。赞诗采用七言,开辟了这一艰难的翻译道路。
原埃及爱资哈尔大学留学生、我的山东故乡长者、北京大学东语系马金鹏教授,又把此
经译成现代汉语,大有突破和进展。
但是《艾台依吐》需要更新更准,而且切合着十三太爷马化龙的预言,匹配于哲合忍耶
教内传说艺术的译文。自一九八九年斋月至一九九○年斋月,我仰仗哲合忍耶东寺伊斯兰学
校满拉杨万宝的阿文能力,两人切磋研究,反复讨论,为此门尾诗提出了我们的新译。
大光阴,以壮美的牺牲为结局,逝世了。
十三太爷马化龙身首异处。但身首两处拱北——四旗梁子拱北和宣化岗拱北——都当之
无愧地列入人类信仰中的圣徒墓群里。
只要还有哲合忍耶,《艾台依吐》就会存在。只要还有真的艺术,如同艾台依吐故事一
样的作品也就会存在。
我来了
思索着双关而有力的韵
也许是那韵在暗随着我
四顾茫茫的赞美之诗
上乘者都是双关的警句
我并不愿意
用如花的美文
像文人对君主
我只是希望我这一首深刻有力
在日暮途穷的时分
由它为我说情——我来了
哦,疾驰的坐骑,于我已经毫无用处
荒野里
有谁能给我避难的一隅
哦,首领,我该求救于谁
在那复活之日
人类中最威武的人啊
我唯有求你庇护——我来了
是你的主
使我登临了你高贵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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