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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在倒塌-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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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出的中场休息,可可去洗手间,她挤过拥挤的窄小的走道,有很多面目模糊的男孩女孩并排地靠在那里的墙壁上面抽烟,可可低着头,从他们中间钻出一条很小的道路来,突然她感到被谁从身后紧紧地抱住,烟味和香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只在唐突了一分钟之后,她的身体就对拥抱做出反应,她几乎要停止呼吸,紧紧地贴近他的身体,大维,已快要变成陌生人的大维,此时在拥挤的走道里面从背后抱住了可可,在她的耳朵边上说:“宝贝,你来了,我等你很久,刚才在台上我都在找你。”可可突然又觉得恶心,她猛得推开他,周围的人群小小的骚动起来,大维又抱住她,靠在墙上,他的脸离可可那么地近,可可闻得到他呼吸里面熟悉的酒气和汗水混合的味道。这时候台上的鼓手叫着大维的名字示意他过来,于是他迅速地放开可可,走向了舞台,可可走进洗手间,看着镜子里面自己的面孔,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而她为什么依然面孔绯红,眼眶湿润。    
    她们两个提前离场了,听到身后的大维说:“下面是翻收音机头的歌。”    
    可可想,现在的酒吧里面一定是非常地安静,所有的人都会静悄悄地停下来听台上的大维唱收音机头乐队的歌,他的声音可能没有那么地凄糜,可是也足够让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汗涔涔的背脊和手臂们都紧紧地贴在一起,森林里很安详,所有的鸟都收拢了翅膀,只有树叶子在簌簌地抖动着,一种悠远的蜂鸣声从屋檐底下扩散开来。而他们真的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么,他们真的都能够这样勇敢地走出去么?    
    可可和小俏坐在酒吧附近的柴爿馄饨的摊子边上,木头的长条板凳松松欲坠,刚刚出锅的馄饨,上面漂着葱花、麻油、蛋皮和紫菜,小馄饨,透明的皮,一小撮肉馅子。她们继续喝着从酒吧里带出来的啤酒,都不说话。    
    小俏突然说:“我一点不爱他,不喜欢他,从来不曾。可可,对不起,也只有你,我能够这样地对你发脾气,毫不留情地伤害你,只有你了,就好像那个时候,你用烟屁股狠狠地烫自己的手臂一样,是一样的,你原谅我么。”    
    可可笑,摸摸小俏的手臂,凉凉的。    
    这时候,突然从边上另一条U2酒吧背后的弄堂里面传出来一阵撞击的声音,和沉闷的喘息声,一排停放在弄堂里面的自行车轰隆隆地倒地了,在黑夜里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可可和小俏扭过头去看,漆黑一片的弄堂里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是她们两个人的心都越来越被紧紧地揪了起来,她们听到弄堂水塘里的积水被溅了起来,而有越来越粗重的呻吟声,混合在一起,喘息着,爬起来,撞击。小俏突然紧紧地抓住可可的手,她们俩的手都在这个夏天的夜晚变得冰凉起来,紧紧地抓着,小俏说:“我怎么觉得那个声音像是沈涵的。”这时候,可可已经站了起来,拉着小俏往弄堂的方向跑去。    
    她们在弄堂口驻了步,一只灰色的老鼠从她们的面前滋溜一下窜过去。    
    看不清楚人影,只到看到在地上扭过一团的两个人,衬衫被撕裂的声音,一辆卡车从她们身后开过去的时候,头顶的一盏橘红色路灯突然亮了起来,她们同时看到被压在下面的那个人,抬起一张惊惧的脸来,他的脸上流了血,整张脸已经变得血肉模糊起来,是沈涵,是沈涵仰起血肉模糊的脸,被突然亮起来的路灯弄迷的眼睛,他用手去遮挡,而压在他身上的那个人,背对着她们,他已经打人打疯了,歇斯底里地用肘部撞着沈涵的脸,他是疯了的,喉咙里面发出轻微的怒吼声。    
    小俏尖叫着:“住手,来人哪!”她的声音在寂寞的死弄堂里回荡着,隔壁U2酒吧里面照旧是歌舞升平,啤酒的香味汩汩地从里面往外涌,外面却安静得像个空城,这个城市到了夜晚,终于是空了的,而小俏不断地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到嗓子突然沙哑,这时候那个压在上面的男人从边上摸到了一块砖头,他举起砖头要砸向沈涵的脸,沈涵躲开了,小俏惊惧的闭上了眼睛。    
    等到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突然变得异常地安静,整个城市都安静了下来。    
    可可握着那把沈涵的暗红色刀柄折刀,刀轫已被打开,她双手颤抖着握在刀柄上,而整个刀身,都已没入了那个男人的身体。可可在那个男人第二次要将砖头砸向沈涵的时候,失了控地向他奔去,她的手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紧紧地握住了那把刀,而等到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刀已穿透了他的肌肉,在紧张和恐惧中,她竟然觉得一切都是轻而易举的,把刀拔出来,又再次插进去。顿时所有的力气都已用尽,她也不知道逃离,她的双腿已发软,跪在了一个水坑里面,    
    也没有人说话,这样地僵持着,只有血从拔出的那个伤口中缓缓地流了出来。    
    


倒塌、倒塌、倒塌(二)

    突然男人扭过头来,可可想要逃跑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她站不起来,她注视着男人缓慢地转过头来,这一次,她被彻底地击中了,为什么,为什么她没有认出他来,刚才他还在拥挤地充斥着烟雾的走廊里面拥抱着她,在她的耳朵边上温柔地叫着宝贝,宝贝。可可几乎要呻吟起来,她鼓起所有的勇气站起来,鼓起所有的勇气看着面前,倒在地上的,流着血的大维,他躺倒在沈涵的边上,躺在水塘里面,他甚至还朝想可可挥挥手,可是他似乎再也抬不起他的手,水塘里面,有一张照片,沾上了泥浆,照片里面,可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面,抽着一根烟,那是她第一次抽烟,从哪天开始大维竟随身带着这张照片。    
    “不!”可可看着大维腰间插着的刀柄,颜色黯淡,“不!”她弯下腰来,俯视着躺在地上,努力将手伸向他的大维,崩塌,崩塌,是她,把刀插进了大维的身体,她过去的爱人,她曾经的爱人,她的爱人。    
    她转身朝着光亮的地方奔去,她看到小俏张皇的脸从她的面前一闪而过。泪水从她的脸上哗地倒下来,这是几个夏天的泪水,多少年,多少过往,那些梧桐树在她的身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她看见巨大的亮着橘黄色车灯的卡车轰隆隆地拐着弯,她看见红绿灯灭掉了,只有黄灯在十字路口一闪一烁,她看到霓虹灯光在一瞬间都灭掉了,她看到大维穿着大红五角星的圆领衫,从舞台上跌向底下的人群,没有人接住他,没有人,他将要倒地,他将要死去,死去了。她是一个凶手,一个真正的凶手,一个声音越来越大声地在她的耳朵边上喊着:快、快、快!    
    过往所有的夏天都扑面而来了,快快快,可可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了脚步,黄色的灯映着她的脸一闪一灭,她回过头去,看到匹萨店的霓虹灯又突然暗掉了,巨大的透明玻璃里面,映出她的倒影来,她的爆炸头,她的紧身牛仔裤,她肮脏的跑鞋,她空空的手里面,已经再握不住一把刀。    
    可可杀了自己的爱人,她突然听到地铁隧道里面才有的风声,巨大的空洞的风声,带着地底的味道,她的夏天已笔直坠地,无声无息。    
    那一晚,沈涵去酒吧里找大维,却见到洗手间外的走廊里面,大维和可可的拥抱。大维在唱收音机头乐队的歌的时候,到一半,他突然失声,他失态地从舞台上奔了下来,他奔下人群,在人群里四处张望,他的宝贝,可可,已经不在了。于是他奔出门去寻找,他要唱给她听这首歌,然后告诉她,请她回来。他知道她会去隔壁的摊头吃柴爿馄饨,他穿过黑暗的弄堂,要去找她,找到她,把她带回到身边,再次唱歌给她听,其实他从未想要离开她,纵然她永不再相信。    
    大维在走过那条黑暗的小弄堂时被沈涵从背后袭击。    
    沈涵本来只是想稍微给他放点血,就离开,他并不想伤大维太重。而当他袭击了大维,把他逼到墙角,想要伸手摸匕首时,却突然想起来,匕首在几天前就已被公安局的人没收,之后他忙于外婆的丧事,他忘了,忘了他随身携带着的匕首已不在身边。而大维也只是想甩开这个莫名其妙的闹事者,却不想沈涵死死起纠缠住他,他急着去找可可,他变得焦灼,他的焦灼让他失去了控制,他总是失去控制,他发了狂地打沈涵,只是为了快点摆脱他,然后去找到可可。而沈涵,他在被击倒在地的那一瞬间,又回到了少年时的那条黑暗弄堂,他顿时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他看到少时的丁城城又站在了他的面前,狠狠地用脚踢他,他不能还手,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束缚,被少年时代狠狠地拉住,再不能够还手。到最后,突然都安静了下来,空空荡荡,只是在疼痛中,他看到那条弄堂在渐渐地远去,消失了,连同他的少年时代,彻底地再不会回来打扰他了。    
    而可可终究是给了大维两刀。    
    大维从未想过可可会真的捅向他,绝情地,连捅两刀,他感觉不到疼痛,他后来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脸浸在水坑里面已无法移动,他看到可可穿着短短的花裙子向他跑来,如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拙劣地抽着烟,头发根根倔强地散乱着,他看到她的右手握着一把刀,他知道,其实她一直是个握着刀的小姑娘。    
    风平浪静,那晚过去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未再起涟漪。    
    大维并没有死去,他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躺着,直到被来寻找他的V送进了医院,他被救了回来,只是从此再无人在U2酒吧里面看到过他,他突然从酒吧消失,也从所有熟识他的人群里面消失,而V也消失了,只知他是跟V一起走的,他们在那个夏天尾巴上闪电般地结了婚,然后从所有的朋友圈子里面消失了。    
    而在可可的心里,她已将他杀死,亲手地杀死了,连同这个夏天。    
    而小俏和可可一起去找沈涵道别,因为据说沈涵第二天也将要离开上海,他卖掉了在乌鲁木齐北路28号的红房子,卖掉的时候,天井里面的盆景被他叠在了一起,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头顶很小的一片灰蓝色的天空,买家是一个中年人,他要在这里开一家卖珍珠奶茶和炸鸡腿的铺子,因为隔壁就是一所小学校,他出价不菲,三十万门面房的价格,也足够沈涵出国去的费用,他对此处并无留恋,也不知是否会再次回来,他给可可和小俏分别挂了电话道别,却说不要送他了,他说并不想见了面再道一次别。    
    可是她们还是去找他,放学了,已近傍晚,她们拎着书包,感觉恍如回到三年前的操场,她们拎着书包穿越教学楼长长的走廊,想要去跟沈涵道别。乌鲁木齐28号的铁门紧紧的关闭着,里面已看不见丝毫的灯光,但是小俏还是努力地敲着门,然后静静地把耳朵凑过去听里面的动静,她们都很绝望,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种三年前穿越寂静的长长走廊时的绝望又卷土重来了,跨越过无数个夏天回到她们的身旁,其实她们明知沈涵已不在,但是她们还是努力地敲着门,感觉他还在里面,坐着,百叶窗紧紧地闭着,只等清晨的太阳重新从缝隙里渗透进去,可可想起他那只肮脏的单人床,他的汗酸味道,他的凉席,而小俏徒劳地握着门把手,她们慢慢地蹲下来,坐在门口上街沿的,看着过往的自行车,轮子从她们的面前滚过去,对面教堂的十字架在暗色的天空里面沉寂着,她们的书包里还是摆着三年前要送给沈涵的告别礼物,一模一样,她们都保存了三年,可可卡片上面的那只铅笔小狗已经变得模糊起来了,而小俏的那本《挪威的森林》也已经过时了。三年前,她们徒劳地坐在教学楼的木头楼梯上面,外面的天空已经彻底地暗了,背后很远的走廊尽头亮着一盏很小的灯,她们肩并着肩坐着,她们都想哭,都在暗色里面,谁都看不清睡的脸,她们可以放心地掉着眼泪。    
    或许,此刻,沈涵已坐在了去往某个城市的飞机上面,高高地在云层之上,看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会熠熠生辉,他已与地上正在远离他的那个城市变得疏离,他慢慢向前,他能看到海么,真正的大海,就在云层底下,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可知的,他或许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飞机翅膀遇见气流抖动起来,他闭上眼睛,就这样安静地在飞行中睡去。    
    可可与小俏去附近的餐馆吃过去常吃的牛肉米粉,她们一人捧着一杯放过冰块的珍珠奶茶,用筷子卷着碗里面的米粉,对过,巨大的梧桐树在风中摇摆着,已经开始掉落叶子,巴掌大的叶子落在地上,到了秋天的时候,它们踩上去就将咔嚓作响,在附近生活着的人们坐在小饭馆里面喝黄酒,吃碟子里面用咸菜煮的发芽豆,这个夏天终于要想去,想想前面将要到来的每一天,她们并不感到害怕,只是看看过去,那些过往,那么一个夏天一个夏天的过去,发生那么多事情,也是艰难地走过来,那些故人们,他们已经离去,而她们还要向前走,她们不可停留,她们不可回头太久,总有些更重要的人会遇见,一些更重要的事情将发生,他们都将到来,所以她们不可停留,她们又要向前走去,向前,加快步子,一步跨过秋天,冬天和春天,直到下一个夏天的来临。    
    在地铁站里,她们互相靠着在绿色的椅子上睡着了,醒来时,地铁已开出很远,开出了地面,远处低矮的工房里面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她们把脸扭向窗外,看见锦江乐园的摩天轮隐没在黑夜之中,恍惚中依然在缓慢地旋转着,车厢里很空旷,望得见下一个节和再下一节的车厢。而褐色的车窗玻璃里面,可可和小俏的脸,不时地被树木和电线杆掠过。    
    夏天终将过去,夏天终将到来。    
    The end    
    一稿于2004年1月21日除夕夜凌晨    
    再稿于2004年3月10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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