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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在倒塌-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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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在海上的,海员在孩子中的声望是很高的,因为能够整天在大海上航行,又能够到各个国家,地理课上讲到好望角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丁城城,因为他说他的爸爸那时候正在好望角的某个码头上面,刚刚给他打了电话。在整个冗长而寂寞的少年时代,他都在谎言中度过,怀着被揭穿的恐惧。他在极度的自卑和极度的骄傲中,有过多个女朋友,而每一个都是迅速地无疾而终,而追逐却是不能够停止的。    
    这一次,他却有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第一眼见到可可的时候,她坐在教室里面,一个坚强的侧影,与丁城城的梦境叠和在了一起,他执意地觉得一定是在哪里见到过她,很久很久以前就见到过,却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丁城城依然怀着对机车的梦想,过去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载着一个女孩子在宽阔的马路上夜奔,可是现在,他觉得,身边的这个女孩子,在湖水绿色的裙子底下踩着邋遢的跑鞋,他想把她放在机车的后面,让她贴着自己的背,带着她,在上海所有夜色的马路上狂奔,没有任何的阻碍,也没有尽头。    
    小俏已经有很久没有在匹萨店门口的十字路口见到过丁城城了,夏天她给自己增多了在匹萨店的工作日,每天临近关门的时候,她就注视着门口那个恍惚的十字路口,希望看到丁城城再次出现在那里,因为她很担心丁城城永远地从这个十字路口消失,所以她暗下决心,这一次,如果他在出现,一定要跟他说话,告诉他,在整个漫长的春天,她都会在这里看着他穿过马路,不可再错失,这个夏天再过去了,或许就没有下一个。    
    而一天,两天,一个礼拜,丁城城都不曾出现过。    
    小俏绝望地等在匹萨店的门口,守株待兔,直到变成石头小人儿。    
    丁城城却是出现了,他穿着宽大的T恤,再次走进小俏的视野中,小俏的心里顿时挤满了兔子,她要推开门去,她要跟他讲话,她已多次想象自己就是那个在丁城城身边,跟他一块儿消失在十字路口的女孩子,她总是能够看到自己,穿着绣花的吊带连衣裙,像另一只兔子那样倏然,跨过十字路口闪烁不定的黄灯。    
    可是这时候,小俏看到丁城城身边的另一个女孩子,不再是过去那个淡金色头发的女孩子,而是乌黑爆炸头,粉色的丝袜,和,和湖水绿色的印花裙子,那条裙子在隔着一条马路的地方就深深地扎进小俏的眼睛里面,她的心猛然砰砰跳起来,那条裙子走近了,又近了,纤细的脚腕,邋遢的跑鞋,往上看,裙摆的边缘处一团没有完全洗去的血迹,小俏惊恐着睁着她的眼睛,而可可的样子其实根本就不需要近看,她熟悉可可走路的模样,熟悉她扭头的动作,熟悉她脸上漠然的神情。小俏的心脏沉到了最最底下,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可可竟然也会进入她的视野,在丁城城的身边,他们都没有说话,在匹萨店门口停留了几秒钟,等待一辆卡车的飞驰而过,可可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朝匹萨店张望了一眼,而小俏迅速地躲到了墙的后面,她不想叫可可看到她的脸,等她再次探出脑袋的时候,他们俩都已经不见了。    
    为什么那个跟丁城城一起消失在十字路口的人,会是可可。    
    可可扭过头来的时候,小俏还是看到她脸上的恍恍然,她们是不是在零点一秒的时间里面曾经眼光相遇呢,可可是不是看到那张躲在玻璃后面惊惧的面孔。    
    匹萨店门口的霓虹灯突然就暗了,下班的时间到了,店里面一直回转着的音乐也突然停止了,整个城市都变得鸦雀无声起来。    
    这一次,又是一次无疾而终的暗恋,而这次的这个人,是可可。    
    重蹈覆辙,无疾而终。小俏恨那个头发倔强的女孩子。她的成长中布满了这个女孩子的影子,她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不知所措地躲在厕所里面对着被血弄脏的内裤哭,可可帮她去小卖部买来了卫生巾,她们一起吃午饭,一起上厕所,一起第一次去商店里面买内衣,拥挤在试衣间里面咯咯地笑,无时无刻不在一起,每天晚上都要通电话,形影不离,而小俏有的时候,多么地想脱离可可,自己安静地成长一会儿,哪怕是一会儿也好。    
    晚上小俏独自回家,坐上最后一班地铁,淡绿色明亮的车厢无声息地在地下穿行,她默默的洗了澡,迅速地钻进被子里面,没有给可可打电话,脱衣服的时候,左手中指的指甲突然就断掉了。


拴在一根绳上的女孩(一)

    可可和小俏是拴在一根绳子上长大的女孩子,她们都出生在四季新村,上海的第一批新村房子之一,经过二十多年,现在也已经旧了,楼道因为堆满了东西而显得拥挤,但是却仍然整洁,狭小而冬暖夏凉。    
    她们可能都已经疏于去想,她们已在一起走过了数个夏天。    
    小俏第一次见到可可的时候,也是一个夏天,梧桐树巴掌大的叶子底下,空荡荡的操场边,可可梳着童花头,刘海却是倔强地卷着,怎么梳都不服帖,五官都散得很开,长得很坚硬,惟独眉毛细细弯弯像彩虹一般,她不好看,却一眼从人群中脱颖而出。她们俩被老师排在了一个桌子上面,可可对小俏说的第一句就是:“你扎辫子的橡皮筋真好看,能借给我么?”小俏就真的把小辫子新买的粉色橡皮筋拆下来给了可可,看着她把自己卷曲的头发勉强地扎成一个并不好看的辫子,到处蹦蹦跳跳地跟新同学说话,而小俏自己则披散了一天的头发,要不停地用手把刘海弄到耳朵后面,并且对那个陌生的夏天感到恐惧。    
    那是她们俩在一起的第一个夏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分开过。    
    第二个夏初的时候,她们约好跟沈涵一起去人民广场放风筝,风很和煦,两个女孩子都穿上妈妈给新买的裙子,可可的是一条烟灰色的棉布裙子,而小俏的则是一条粉红色的esprit,那个时候,一条esprit的裙子在女孩子中间是多么地稀奇。小俏跟可可一起去学校的卫生间的时候,可可说:“你的裙子漂亮,给我穿穿看好么?”然后小俏就靠着卫生间冰凉的墙壁,跟可可换了裙子,她穿着那条烟灰色的棉布裙子,骑着自行车沿着新闸路去人民广场,风从柔软的裙子底下灌进她的身体里,可可骑在她的前面,小俏就看到可可穿着白色的短袖羊毛衫和粉色的裙子,头发都在风里面散开来。    
    第三个夏天,做完了考试前最后一天的值日生,小俏身上背着自己的书包,又拎着可可的书包去找她一起回家,走廊里面的窗户全部都洞开着,从外面吹进来异常潮湿又温暖的风,小俏走到走廊的尽头,趴在窗户上,刚想招呼在操场的单杠边上晒太阳的可可,却看见,可可正搂着沈涵的脖子,靠在单杠绿油油的生了锈的架子边上,小俏慢慢地顺着窗台蹲下了身体,教学楼走廊里的风穿堂而过,居然在夏天的时候也感到冷。之后她慢慢地走回到教室里面,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等可可回来,那天她在窗户里面,看到远处的太阳慢慢地沉下去,又下了一阵快速消逝的雨,地板上面湿漉漉的,可可才回来,并不理睬小俏,只是趴在桌子上面哭,哭到外面彻底黑暗,成片成片的房子里面都亮起了温暖的灯光,她们才各自背着包,沿着楼梯往下走,虽然肩并着肩,但是闭口不说话。    
    但是小俏就是离不开可可的,有种东西把她牢固地和可可粘在一起,她总是在拿不定主意中午饭是吃荠菜年糕还是吃馄饨的时候把决定权扔给可可,在学校里面逃课,或是上课传纸条之类的事情被老师发现,可可会替她挡下来,在校门口遇见莫名其妙的小流氓骚扰,而有可可在,与他们周旋,从来没有任何的麻烦发生过。    
    有的时候,小俏甚至会嫉妒可可跟其他的女孩子在一起,她不喜欢可可在中午的时候跑去跟别的女孩子一块儿吃午饭,她讨厌可可在其他女孩子的面前也笑得那么放肆和快乐,讨厌有第三个人挤进她们的友情之中,分享她们两个之间的小秘密。小俏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向可可发脾气,故意跟她吵架,故意不理睬她,看可可背着书包踢踏着鞋子跟在她的后面,故意不理她,惹她生气,然后等着她自己跑上来用一根棒头糖讨好她,又粘在她的身旁,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最初的友情,总是如同爱情一般,纠缠不清,嫉妒和亲密无间。    
    可是现在,小俏多么地想离开。    
    她迅速地辞去了匹萨店的兼职工作,数了数自己的存款,一小笔的数额已经足够让她能够去外地好好地玩一小会儿,她这时候是多么地想离开上海,就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小城镇里面呆上几天,住干净的小旅店,清晨爬起来,四处走走,就一个人,没有可可,没有沈涵,亦没有丁城城,没有过去的无数个夏天。    
    小俏惧怕的只是再次在那个十字路口看见丁城城和可可。    
    小俏现在想去旅行的地方是厦门,在网上看到说,会有尖叫的孔雀飞过头顶,鼓浪屿安静且明亮,如果正巧碰到下雨,游人就很稀少,就异常地宁静,而花五十块的钱就可以租到干净的小旅馆,有独立的卫生间,看得到大海。小俏在辞职后的几天里面,就把自己闷在家里面上各种旅游信息网,看到一张图片,一只洁白的浴缸,临窗看出去就是宁静的泛着绿色的大海,小俏就想去往那里,背一只大大的big pack,里面塞换洗的衣服,坐在充满陌生人的火车里面,膝盖上铺一条旧的碎花棉裙子,这是她在书里面见过的情节,她一直向往那样,一个人,离开。    
    她打算第二天就去买火车票,把钱装进信封了放在枕头底下。    
    在那个晚上的睡梦里面,小俏却又看到那个匆促地迈进地铁隧道的男人,她恍恍不安,在剧烈的心跳中被惊醒,她居然看到那个跳进地铁隧道的人,穿着湖水绿的裙子,变成了可可,醒过来的时候,枕头上湿的一大片,鼻涕和眼泪沾在一起,弄糊了她的脸。    
    这几天里,可可明显得感到小俏在疏远她,在电话里面里面变得无话可说,也索然无味,小俏的心不在焉让可可感到疑惑,可可不快乐,这些天其实她有很多话想对小俏说,可是拨过去电话的时候,她丝毫得不到小俏的回应,她只能够把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吞回自己的肚子里面,妈妈已经动完了手术,很顺利,在医院里面再住上一个礼拜就可以回家来休息了。可是小俏的这种刻意疏远让可可很焦灼,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越发感到那个站在马路对面的女孩子和她之间,隔着野蛮的年轻的车流,可可怎么也够不到她,离她越来越远,车喇叭声却是越来越响。    
    可可后来又去找过沈涵几次,她一直没有机会问问他,关于他母亲的事情,她这几天看着那本黑色的笔记本有很多疑问,想搞清楚,这件事情其实与她无关,只是对于那个跳地铁的男人,优雅而匆促的身影,她始终无法忘却罢了,而且那个与之有关的人是沈涵,沈涵是她过去也曾经如此爱着的一个人。但是可可不敢敲门,怕惊扰了沈涵的外婆,只是在坐在那扇生了锈的铁门前面等着,几次都是等到天黑还不见他回来,于是只好一个人沿着乌鲁木齐北路往回走,经过她和小俏还有沈涵过去的学校,门口的紫藤依然长得茂密的绿色叶子,整个操场都空无一人,她抓着铁栅栏往里面张望了一会会,那些绿油油的生了锈的单杠还在,可是煤渣的跑道已经换成了橘红色的塑胶。    
    而丁城城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可可在正好无聊的时候,就跟他在一起耗费着整个整个下午,他们就坐在丁城城小阁楼的地板上面,听听音乐,有的时候可可就在他的凉席上睡过去,一睡就是整个傍晚,再汗涔涔地醒过来,恍惚地好像已经睡过了一整个夏天。但可可不喜欢丁城城,她一点点也不喜欢他,只是他的身上充满了各种矛盾和谎言,他善良又喜欢欺骗,勇敢又踯躅不前,这些矛盾令可可迷恋,而且丁城城的出现的确具有传奇般的色彩,他执意说他曾经多次在梦里面, 看见可可穿着那条湖水绿色的裙子出现,可可觉得他连当面撒谎的时候,表情都是善良和认真的。    
    因为有了一个半真半假的男朋友,大维的面孔越来越远去,终于变成了一个遥远的不可到达的梦,她再也没有去过U2酒吧,也远离了那些跟大维在一起时听的音乐,她要把过去的一年都抹去,从上一个夏天到这一个夏天所发生的一切。    
    可可从来没有听丁城城说起他的爸爸,于是她偶尔地不经意地问他。丁城城说他的爸爸是海员,一年到头只有很少的日子是回家的,爸爸从各个地方给他寄来明信片,可是当可可提出要看的时候,他却又马上变了脸色,他不愿意别人问起他的爸爸,但是在可可面前他丝毫掩饰不住他的自卑,他所有童年的自卑都在这个女孩子的面前毫无保留地倾倒出来,他咆哮,在阁楼里面走来走去,他额头还没有完全好的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而他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右胳膊,那里又开始痛了,疼痛好像一根隐藏着的神经被突然暴露在了太阳底下,三年前,傍晚操场上的风全部都倾倒在他的身上。    
    “你为什么要撒谎说你的爸爸是海员。”可可轻轻地问到。


拴在一根绳上的女孩(二)

    丁城城却激动地跳起来,他喊着:“你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他推搡她,于是可可跌跌忡忡地走下楼去,她独自一个人走出傍晚十分的弄堂,不远处苏州河潮湿的味道在她的身边环绕着,她沮丧之极,倒不是因为被丁城城莫名其妙地粗暴地赶了出来,而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在慢慢地变得残疾起来,是不是已经无法恋爱,已经无法再爱上什么人,无法再喜欢谁,怕被抛弃,怕孤独,怕一个人,却又矛盾地渐渐把自己封闭起来,这种懦弱的想法叫可可很沮丧。她在苏州河的河堤边上买了一袋子煮过的菱角,坐在吸收着太阳温度的河堤上,暖暖的,独自剥着菱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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