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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绝唱-尤凤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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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为人所不齿。说到双料春爷身上,虽然他品行不端为所欲为,可在这方面也不敢
毫无顾忌,他觉得既然姜家提出完婚冲喜,他就没有理由不答应。但他小妹春娥却
坚决不从,话说得也苛: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和那具活尸成亲。双料春爷和其他
家人好生规劝,晓以道理,可春娥已铁了心,任旁人说破了天,末了还是个不应。
双料春爷没了招法,焦躁异常,烦恼无边,正这当口他见到了与他小妹相像得宛若
一人的强盗头子的女人。

    双料春爷再审时辰已至五更时分。

    屋里重新变得昏暗。双料春爷唯在昏暗环境中才会感到自在和安逸。昏暗使他
心情镇定且充满自信,也能将各种情绪表现得充分而圆满。这时他已觉得胸有成
竹,为此他颇感惬意。他告诉女人不要害怕,他问女人有什么要求,只要能做的就
一定为她做。

    “放了俺男人。”女人说。

    “还有呢?”

    “放了俺男人。”

    “还有呢?”

    “放了俺男人。”

    “唉,反来复去一件事,可单单是这一条难办哩。”双料春爷道。

    “放了俺男人,让俺们离开这地场。”女人很执拗。”

    双料春爷摇头道:“你听了,放你男人难,他亲口对我讲他是山上的土匪头子
二爷,这二爷可是官府通缉许多年的要犯,放了他我可要吃官司。”

    女人听了惶惶地盯着双料春爷,她没想到这恶霸已知道夫君的身份。她知道这
样事情就确如双料春爷所说,抓时容易放时难了。

    女人悲伤地埋下头,一时不知该怎样是好。

    屋里很静,乡村的深夜总是如此,何况这酒馆镇所有的牲畜都被主人笼了嘴。
这夜就是真正的不掺假的夜。

    过会儿双料春爷开口道:“此时若说能救得了二爷的,怕也只有你了。”

    “我?”女人抬头盯紧着双料春爷。

    双料春爷也盯着她。

    “我,我救他?”女人眼里闪出一线希望。

    双料春爷问:“你真的愿意救他么?”

    “我愿意。”女人说。

    “为救他让你做什么都肯做么?”

    “我肯做。”女人说得很坚决。

    “那就好。”双料春爷说。

    这时双料春爷挥退了手下人,屋里只剩下他们这一男一女,这情景似乎让女人
想到什么,显出些惊慌来。

    “别怕别怕。”双料春爷安慰说;“我不会怎样你,起初我确有心想尝尝瓢把
子女人的滋味儿,后来这念头就打消了,这其中的缘由么……就是我想请你帮我做
一件事。这事比和你做那事要紧得多。”

    女人等他说下去。

    “一句话说到底,我想和你做个交易。”双料春爷说:“你帮我做好一桩事,
我就把你男人放了,让你们远走高飞。”

    “你,你要我做什么?”女人急促问:“我做了你真的会放我男人?”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双料春爷信誓旦旦

    “那你说。”

    双料春爷就说了。

    真是说破天机惊煞人。

    女人惊得如同半截木桩定在地上,一动不动,没一丝气息,后来身体就开始摇
晃起来,如同有一股三九严冬里的强烈风雪向她袭击,这风雪将她笼罩将她淹没
……那一刹她的脑中就像雪一样的白。

    “让我去冲喜。”女人似自语。

    “就这样。”双料春爷说。

    “让我跟姜家三少成亲?”女人问。

    “就这样。”双料春爷答。

    “……”

    “你应还是不应呢?”双料春爷问。

    女人的身体一阵阵发抖,她感到彻骨的寒冷,且冷至身体的内中。

    呵,老天爷!女人无援地哀嚎。

    “你也用不着怎样为难,我自知这种事对一个有夫之妇实不算轻易。不愿意就
说不愿意的话,俗话说了强扭的瓜不甜,我春爷一向不吃不甜的瓜。你说不愿意,
我也就断了这个念头,等天一亮就派人把二爷押解到官府里,我领到的赏钱也足够
为我小妹买个替身。”双料春爷说。

    双料春爷的“交易”明明白白,他的话也说得亮亮堂堂,而女人的心里却仍然
一片混沌一片漆黑。

    “快说呀!到底应还是不应?”双料春爷有些不耐烦。

    “杀了我!你杀了我吧!”女人冲双料春爷吼。吼毕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山崩
地裂。

    双料春爷并不相劝,任女人哭下去。直待哭得声腔细微,方说:“我不会杀
你,像你这般的美丽女子,不仅不杀,还要把你留在身边陪伴于我。这里没人,我
不妨说句心窝子里的话,我不缺女人,这镇上的小女子出阁前都得送上门先让我
‘开苞’。别的女人只要我相得中,也都得乖乖让我受用。可这中间唯有一人例外
那就是我小妹春娥。小妹和你一样是个绝色女子,在家里出出进进煞得撩拨人心,
可她毕竟是我的一奶同胞,再喜爱终也有个忌讳。虽心有欲念,却不能成为事实。
而你,长得与小妹如同孪生姐妹,对我来说这真是天赐,你能让我了却恋妹的夙愿
却又不伤大雅,其乐融融又心安理得。说到这儿你心里也会明白,你答应替小妹
‘冲喜’实在不是一件坏事,你不答应我春爷也不会白白放过你,就是说无论怎样
你为小妹当替身已是命中注定。”

    “你个畜牲!”女人恨恨骂道。她已不再哭泣。泪水打动不了恶人。此时她想
的唯一是怎样以死相拼。她抬眼怒视着这世上罕见的无耻之徒,眼光毫不掩饰其中
蕴藏的杀机。这眼光不由使双料春爷打个颤。

    女人公开地对抗令双料春爷颇为意外。这在他多年拈花惹草生涯中所未曾见。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当有的忽略:即忽略了这女子的不一般,身为一个山大王的压
寨夫人,无论其经历还是其胆识都不是凡常女子所能相比,如拿她同凡常女待自然
就行不通。别的女子可以任他为所欲为,而她则不能,他如果对她强行占有她则必
然不从以死相拼,想到这双料春爷心中的威风一下子大减,他明白欲继续与这女人
做“交易”,则必然换个方式,那就是要将流氓气换成江湖气,而江湖上的交易约
定俗成,一是要合情合理,二是要信守承诺。即使自己一百个不情愿也必须遵守这
种无文的“法规”。他不由叹了口气,清理了一下思路,然后向门外呼声:“来
人。”

    应声进来两个镇丁。

    双料春爷喝道:“还不赶紧与压塞夫人看座!”

    镇丁立刻搬来椅子,摆在女人身后,又悄悄退下。

    双料春爷朝女人笑笑,也许他自己察觉到笑得十分唐突,不自然,便立刻将笑
收敛。他解嘲地咳了几声,然后缓声向女人道:“好了好了,你别认真,前头是我
开了个玩笑,你不要当真。请坐请坐。”

    女人不坐,也一声不吭。

    “坐下嘛,坐下才能商量出个救二爷的办法。”双料春爷说。

    女人就坐下。双料春爷态度的突然转变使她生疑,也使她生出希望。

    “好了,这样好。”双料春爷说,“让我先向你道个不是吧,我这人脾气不
好,一贯的不好,说来也是让镇上人惯坏的,你不管怎么整治他们他们就硬是个不
吭声,笃定与你和气,叫他们干啥都俯首贴耳的,这么的天长日久你怎能再有个好
脾气?可你和二爷不是这镇上人,我自然不能拿你们当镇上人对待。就说‘交
易’,看合适就做,不合适就不做,谁也不能勉强谁,‘交易’一旦达成,双方都
须信守,谁违背定遭报应,天打五雷轰。”

    女人听着。

    双料春爷说下去:“你听,我已经对天发了誓,下面的话一是无讹,二是说毕
即毕。你听好。关于‘交易’,无论怎么说都是互利互惠。我身为国民,自须以国
事为重。二爷既然被我抓到,无缘无故放了,便是触犯国法律条,罪在不赦。我不
能为了别人的命而丢了自己的命。这合情合理。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若是帮我解决
一个难题,便是有恩于我。这般我自应报答。正如有言人情大于王法。当然,你们
帮我,我自然要替你们负责,为你们着想。不能让你们因帮我而蒙受羞辱。这就说
到替小妹完婚之事,那三少爷是个废人,你去了他对你自不会有染,清白依旧,这
是其一。其二,只要你去了,无论冲好冲不好都与你无碍,好了,尔后由小妹将你
接替,无人能看出破绽;不好,我同样着人去把你接回,也同样放你和二爷远走他
乡。总而言之,这‘交易’说到底无非是委屈你到姜家住上几日便归,换来的却是
二爷的性命和你们夫妻恩爱的日子,你看我虽是个粗人,心里却自有一杆秤,你可
细细思量,怎个合算怎个不合算定会有个辨别。你应还是不应,给我个准话就行
……”

    女人的心有些动。因为双料春爷已明明白白指出摆在她面前的两条路,这就是
要么死要么生,即使不用细思量一切也都清清楚楚,她觉得自己实在命苦,苦难接
踵而来总也没个安宁。她长长叹了口气,抬眼看着双料春爷问道:“你说过的话都
算数么?”

    双料春爷听此言晓得她已有意,一振,道:“算数,我已发过誓了。”

    女人又问:“冲好冲不好你都放我们走?”

    双料春爷答:“放你们走。”

    女人说:“你还得放了桐。”

    双料春爷摇摇头:“桐是镇上的人,窝藏强盗犯第七十三条法规,不能放,放
了他就坏了镇规。一个人坏了以后人人都想坏。”

    女人说:“这些我不管,不放了桐我不去。”

    双料春爷道:“这事和桐没关系。”

    女人说:“桐是我弟,按规矩成亲那天桐得跟我去。”

    双料春爷见女人很执拗,很恼怒,也无奈,道:“我应你,行了吧?”

    女人道:“那我去。”

    冒名顶替的女子于一个上好的日子嫁到姜大财主家。婚礼隆重而热烈,般般样
样俱显出大户人家的气派,没一丝半点的差池。只是男家到女家迎娶的不是真正的
新郎官,而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这男孩顶替了大喜之日还昏睡不醒的姜家三
少爷。不过这是一种堂堂正正的顶替,与女家的作假不可同日而语。这种顶替在当
地被称着“压轿”。这风俗解决了诸多新郎官因病因残或别的什么因由不能亲自迎
娶的难题。说来也真是一绝。

    到了姜家,还是这男孩顶替真新郎和她拜了天地,随后她就被领进了洞房。

    房门一关,洞房里只剩下她和横在炕上一动不动的新郎官。无声无息,洞房像
一个真正的洞,死一般的人,死一般的静,女人突然觉得自己像掉进坟墓里,害怕
得浑身发抖。这瞬间她萌生出逃跑的念头。

    没过多久姜家人来到洞房,是新郎的母亲、嫂子及一干亲朋女眷,她们来察看
新郎的动静,看是否被大婚的喜气冲醒。这是姜家最关心的事。却也着实有些性
急。新郎没醒还在呼呼睡觉,大家脸上不由显出失望。尔后,将目光转到刚娶进门
的女人身上,仔仔细细地端详,仿佛要从她身上看出他们姜家三少爷的福祸端倪。

    “嗯,是副贵人相哩。”新郎的母亲姜老夫人点头说,“眉如弯弓,目如凤
鸾,耳如垂珠,口如淡砂,都是吉相,可保夫君安康。”

    “老太太说的是,三兄弟得了福人保佑准能好了病,老太太就等着抱孙子
吧。”新郎的大嫂姜家大少奶奶附声说。

    吉言佳礼,别的亲朋女眷也一齐夸奖新媳妇的好长相好身条好肤色。连篇好话
如同被风吹散的花瓣一齐向女人头上洒落。

    女人埋着头,任人说。

    人走了。

    洞房里又只剩下了女人和炕上睡觉的新郎官。

    这时女人的心情平复了些,她想着刚才这一大堆女人对她说的一大堆褒奖话。
尽管这些褒奖对自己这个命运多舛的落魄人增添的只是心酸,但姜家对她的期望是
明明白白的,她现在成了姜家请进门的一尊神,三少爷的好好歹歹都系于她一身。
想到这儿她不由向炕上的睡新郎看了一眼。他身盖大红婚被,脸向上对着屋顶,尽
管是副睡相却也能看出是个英俊人,女人不由心想:她和他本是不搭界的两男女,
若不是双料春爷的无端操纵,别说两人进到同一间新房里,就是连面也不会碰上
的。此时望着这个同样也被双料春爷捉弄的睡中人,她心中多少生出几分怜悯,她
觉得尽管自己是迫于无奈来到姜家,但还是希望“冲喜”有成,为睡新郎除却病
灾。

    许是心想事成。女人这么想时新郎官三少爷竟醒来了,他眼没开口即吆喝:
“我饿了!”

    许是隔墙有耳,三少爷声刚落便有个提饭盒的丫环推门进来,以飞快的速度将
饭菜摆上桌,然后胡乱施个礼退出门。

    女人惊奇不已,觉得置身一个怪异世界。这俱因她是初来乍到,不晓得睡人每
天大抵是在这个时辰醒来,且围绕着睡人的饮食起居早已形成规律。

    “真香啊!”三少爷翻身从炕上坐起,这时看见坐在屋里的女人。

    “你是谁?!”三少爷很惊讶。

    女人也惊讶。

    “你是新来的丫环么?”三少爷问。

    女人不知怎么答。

    “你出去吧。”三少爷边说边下炕。“你刚来不晓这里的规矩,我吃饭时屋里
不能有人。”

    女人不动。

    三少爷这才觉出事情蹊跷不对头,他抬眼直瞧着女人,尔后认出了,呼出声:
“哦,春娥!”

    不等应声,三少爷便直奔到女人身前,惊喜问:“你,咋来了?!”

    女人一怔,心想这三少爷八成是个疯癫人,竟问出这种傻话来。

    “我为啥来,你不知?”女人试探问。

    三少爷摇摇头。

    “你不知道今日成亲的事?”女人再探问。

    “谁成亲?”三少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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