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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绝唱-尤凤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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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就善了,恶的就恶了,一辈子也难以改变。自然凡事都有个例外,善与恶只是在
一个特殊的环境里才有可能日月倒转。这就是让恶者遁入空门,让善者投身官场。
空门与世隔绝无欲无求,恶就像入水的污秽被冲刷消融;而官场里险恶阴毒欲望无
边,善就像入火的兔子一蹦仨高,这时就是碰上个老虎也敢去咬上几咬。官场历来
使善者变恶使恶者更恶。所以要想让小丁点不成个废人只有读书当官这条路径。不
知咋的,尽管那时我还很小,可爹的话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依照现在的情况
看倒真叫我爹说中,我成了个只会吃饭睡觉的废人……”三少爷说毕神情黯然。

    女人听这一席话也思绪纷繁,心想这世界也真是乖张古怪,人人张口闭口地
“善哉”“善哉”,为啥真的要行善却成了废人?

    她道:“照这世道无常黑白颠倒,没准三少爷心性一恶也就会好了病。”

    三少爷点点头,道:“殿后村的老神婆就说过这话。”女人问:“老神婆是什
么人?”

    三少爷说:“老神婆是狐仙。活了一百岁还满口白牙满头黑发,她会相面能掐
算,知人身前身后事。我找她算过命。”

    “她咋说?”

    “她说我这病是长在善根上,只有刨了善根儿才能好了病。”

    “刨善根?咋样刨?”

    “做恶事。”

    “啥恶事?”

    “杀男人,奸女人。”

    “天!”女人惊恐地盯着三少爷,“老神婆真是这么说?!”“一字也不
差。”

    “真可怕。”

    “老神婆说这事理上明。”

    “杀男奸女理上明?”

    “她说人心就像两扇门,白日里开黑下里关,开了吃喝拉撒关了睡。一般的人
心门松,开开关关从人愿。而我的心门紧,敞开一点缝隙立马又关上,这样整天就
睡不醒。要想改变就得取一种强刺激,就像引一股飓风将门吹开大敞。有言道:行
善好比清明雨,做恶就像腊月风……”

    “杀男奸女就是那腊月风?”

    “是能吹开我心门的腊月风。”

    “我的天!”

    “老神婆说吹开了心门,只要一夜能醒着不睡这病就好了,以后再也不会
犯。”

    “真的?一夜不睡觉就能好了病?”女人惊奇问。

    “嗯。”

    “你信么?”

    “老神婆的话没人不相信。”

    “那你照着老神婆说的做?”

    “这事我爹有章程。”三少爷说。

    “你爹他?”

    “我爹说从古至今有律条:杀人须偿命。”

    “他是说杀人治病这办法行不通?”

    “也行得通,我爹说世上有两种人杀人不偿命。”

    “哪两种人杀人不偿命?”

    “一土匪,二官兵。”

    “一土匪二官兵?”

    “我爹让我从这两样人中挑一种。”

    “你挑啦?”

    “我没应,我连鸡都不敢杀又怎能去杀人?再说自古官匪无良善,我决不做他
们门中人。”

    “说得是。”

    “不杀男人剩下奸女人。”

    “你干啦。”

    “我爹让人从镇上领回个窑姐来。”

    “你,你干啦?”女人瞪大眼。

    三少爷摇摇头:“我哪会干这等下作事。”

    女人问:“后来咋样?”

    三少爷说:“后来换了人。”

    “换了什么人?”

    “换了家里的一个丫环。”

    “丫环她愿意?”

    “对她说为我治好了病以后收她当偏房。”

    “她应了?”

    “她应了。”

    “你咋样?”

    “我没干,一旦治不好就把人家踢蹬了,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不能做。”

    “三少爷你心眼儿好。”女人说。

    “我爹说想留住好心眼病就去不了。”

    “这事真难办。”

    “后来就………”

    “就咋样?”

    “你知道。”

    “我知道个啥?”

    “咋俩成了亲。”

    “丫环换春娥。”

    “你生气?”

    “不生气。”

    这时两人都无话,各想各的心里事。过了会三少爷望着女人说:“春娥我想问
你一句话。”

    “你问吧。”

    “昨天黑下你是不是和我一块睡?”三少爷样子很拘促。

    “问这做啥呢?”女人也局促,低下了头。

    “大嫂说……”

    “她说啥?”

    “她说咱俩在一个被窝里睡,你有办法叫我醒……”

    “她,她胡说!”女人抬高声。她很生大少奶奶的气,她竟然能把那劳什子
“手段”的下流话说给三少爷听,亏她说得出口。

    见女人面呈忿怒,三少爷不由惊慌失措,一急眼泪就流下来了。

    “三少爷,你……”女人见状也慌张起来,不知所措地望着三少爷闪着泪光的
脸。

    三少爷端起酒壶斟满两盅酒,颤声道:“春娥,看在咱俩做了一场名不副实的
夫妻的份上,求你与我喝了这盅酒。”

    女人心颤,丫环每次都送来了酒,可三少爷从不喝,为啥这遭他倒要喝?莫不
是自己刚才伤了他的心?

    “你有病喝酒无益,等病好了咱们再好好地喝。”女人劝说道。

    “我要和你喝,这遭不喝以后就再也喝不成。”三少爷说。

    “三少爷,你咋说这种话呢?”女人说。

    “是实话。”三少爷说,又有两行热泪顺面颊流下。

    他接着又说:“这世上我最佩服的人是爹,什么事在他心里都明明白白。他看
我也看得一丝不差。我这人是废人,除了累赘别人就再无用处。这遭冲喜不成,就
证明我已无可救药。我的气数已尽,这遭睡过去我就不再醒过来了,真的不想醒过
来了。”

    “可别!三少爷,你千万得醒过来呀!”女人倏地心酸,泪注满眼窝。

    “这一盅酒向你赔罪,这一盅向你告别……”

    三少爷说话中间两盅酒已灌下肚。由于喝得急促,呛得他连声咳。

    “三少爷……”

    落下酒盅,三少爷便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倦容尽显,睡意如潮,他最后一次
向女人看看,眼光透出无尽的眷恋,也许他清楚自己支持不了多久,便赶紧向炕边
走去,身子一歪一斜,他倒下去了,立刻鼾声响起。

    女人心里一阵悲凉,她对三少爷最后的话深信不疑,这遭睡去,将不再醒。

    丫环点上了蜡烛,新房就更像新房的模样。那丫环身材小巧,脸蛋俊秀。女人
在心里想,她是不是那个为当偏房而甘愿献身的丫环呢?这好奇就使她发问:你叫
什么名字?翠红。丫环生硬地回答。今年多大了?她又问,叫翠红的丫环这遭就装
作没听见,转身走出门去。姜家人对她鄙夷不屑,连下人也一样。

    她心里想想,也便释然。这里毕竟不是她的久留之地,按照风俗,明天她就要
回“娘家”走三日。从此这里好好赖赖都与她无关。她与双料春爷有约在先,回去
便可和夫君一起离开酒馆镇,另觅安身家园。想到这,她长吁一口气,觉得这几天
自己像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而这梦很快就要醒。

    这时她就有了困意,眼皮打起仗来,昏昏沉沉,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便迷迷
登登地向炕走去。待走到炕边,她冷丁一颤,满身的困倦像被一阵风吹得烟消云
散。自己怎能与这个男人同枕共眠?戏演到最后咋的就忘了自己只是扮演戏中的一
个角色?她感到难堪,感到无地自容。她下意识地朝炕上看看,三少爷睡得很甜很
香,对外界事无一丝感觉。她这才定住了心,退后重新坐回椅子上。

    她没有了睡意,这几天里的事在脑中浮想开来。双料春爷的狠毒骄横,姜家人
的自私卑鄙,还有炕上那位三少爷的善良忠厚,想到三少爷她不由又向炕上瞟去一
眼。映着烛光,三少爷的脸像涂了一层红釉,鲜亮俊秀,像一个大孩子无忧无虑。
她看着猛地一酸,泪随之流出。她为三少爷鸣不平,也为这世道鸣不公。恶人横行
天下,好人寸步难行。不肯杀男奸女的三少爷只能睡死过去,天理何在?

    也就是在这一刻,女人心中萌动了搭救三少爷性命的念头。她清楚,属于三少
爷的时间已经不多,他正一步一步走近死亡的崖头,她得将他扯住,让他悬崖止
步,回到世间。

    世间虽龌龊,可还是活着好。

    她再次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炕边,看着熟睡的三少爷轻轻呼道:“三少爷醒
来,三少爷醒来啊!”

    应答是他的呼噜声。

    女人又抬高声音呼叫,三少爷还是没有反应。

    女人向前探探身,伸手按着他的胳膊,摇摇,再摇摇,三少爷仍然木头似的无
知觉。

    女人恍然大悟,明白自己是在白费工夫。如果这等呼唤能将三少爷唤醒,那么
他的病也不至于拖到今天。她一下子想到老神婆关于心门关闭开启的说法,她觉得
那话尽管玄奥却不无道理,三少爷的“门”太紧,紧得他洁净的心胸容不得半点污
秽。须将他的心门打开。怎样打开,她并不赞成老神婆出的那“杀男奸女”的馊主
意,这办法太恶,以此法炮制即使奏效,那原本的善人也就变成了恶人。与其这
样,倒真不如让三少爷清清白白地死了的好。她又想,凡事并没有一定之规,就像
烧柴烧草都一样能做熟了饭。打开三少爷的心门同样也是这个理儿,关键是能找到
那把开门的钥匙,这样才能开了门……

    想到这女人突然心一动,她又想想然后走到门口,推开门扇喊唤翠红。

    翠红来了,一脸的不情愿:“这么晚了还支使人。”嘴里嘟嘟嚷嚷。

    女人说:“不是我要支使你,是想问问三少爷的病。”

    翠红哼声说:“问也白搭,他不听仙人指路,装什么不沾腥的猫,他没啥指望
了。”

    女人立刻心明:这口出不逊的翠红定是那个没当成偏房的丫环。她至今还对不
染于她的三少爷耿耿于怀。

    “三少爷好了对大家都有好处。”女人话中有话地说。

    “对我有什么好处?他好了我是丫环,好不了也还是个丫环。”翠红说。

    “这可也难说着哩,只要有造化,鸡就能变成凤哩。”女人说。

    翠红也算得个聪明女子,听三少奶奶这么一说,也就听出了其中的话味来,当
三少爷偏房的希望重新在心头升起,接着换了一副声腔:“可不是哩,姜家大院里
谁个不巴望着三少爷好了病,大家也好有出头之日哩。”

    女人只在心里一笑,问道:“翠红我问你,是你一直贴身伺候三少爷么?”

    “可不是咋的,三少爷啥时离开我也不中哩。”

    “三少爷的一切你都清清楚楚是吧?”

    “就是就是。”

    “我问你,三少爷一直是每日只醒一个时辰么?”

    “就是就是。”

    “难道就没个反常?”

    “反常?”

    “嗯,有没有哪一遭突然来了精神,比往常醒的时间长?”

    “这个么……”

    “你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对啦,有一遭。”翠红把手一拍,“那是今年正月十六日,三少爷醒着的时
候足有三个多时辰。”

    女人的眼倏地一亮,急问:“那天是咋……”

    “那天有戏班子来唱戏,开场锣鼓一响三少爷就醒了,他趴在窗上向外听,一
直听到戏散了才又睡了。”翠红说。

    “这么说三少爷爱听戏?”女人说。

    “可是个大戏迷哩,听戏的时候就像个孩子,手舞足蹈的,脸胀得像红布,眼
珠瞪得鸡蛋样大,连饭都顾不上吃。”翠红说。

    “他爱听戏?”女人说。

    “爱听戏。”翠红说。

    “戏文通心门。”女人说。

    “你说啥?”翠红问。

    “我晓啦。”女人说着吁了一口气,脸上浮出笑影。

    千里迢迢来长安
    骂一声李彦荣负义的郎
    若不是乡亲传一信
    还以为你一命染黄泉

    女人开始唱。她坐在炕沿上,看着三少爷的脸。声柔柔,调圆圆。喜房里面摆
戏台。

    想当年你到西京去赶考
    一去就是十几年
    只当你途中遇了难
    谁知你贪恋富贵忘家园
    想不到你喜新忘旧招驸马
    想不到你金榜题名中状元
    想不到你一朝富贵抛父母
    想不到你把夫妻的恩爱丢一边

    女人口唱眼视,注意着炕上的动静,她发现三少爷的身子像被蚊子咬了,动
动,再动动。这一动就扯着女人的心。她再唱:

    裴秀英两眼泪交流
    离乡背井难回头
    当年有我公爹在
    吃不愁来穿不愁
    金银首饰挑着带
    前住瓦房后住楼
    自从俺公爹下世去
    好大的家财一笔勾
    偏又遇上连年旱
    婆母娘丧命葬荒丘

    女人戛然住口,她看见三少爷的身子像被风吹拂的树梢动得很厉害,两只胳膊
向上抬抬,像要举起什么东西,终是无物可举,似又不甘徒劳,遂搭在胸脯上,女
人觉得三少爷的手像压在自己胸脯上。

    裴秀英,泪满腮
    想起彦贵兄弟来
    黄衍珍嫌贫爱富把婚赖
    诬良为盗把赃栽
    兄弟打在牢狱内
    秋后处决把刀开

    “刀下留人!”三少爷睁开眼,眼珠急匆匆转动,最后落在女人脸上,问:
“哪里要杀人?”

    女人又惊又喜,凑向三少爷身前,说:“不杀人,哪里也不杀人。”

    三少爷坐起连连摇头:“不对,我分明听见喊杀人。”

    女人说:“那是我唱的戏文。”

    三少爷问:“你唱的戏文?”

    女人说:“嗯,那词是:兄弟打在牢狱内,秋后处决把刀开。”

    三少爷点了点头说:“是茂腔《裴秀英告状》。”

    女人说:“正是。三少爷对戏本真是精通,单凭两句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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