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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在细雨中呼喊-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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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那时依然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镇静,他清脆地向他们喊叫:
“你们不能把我妈送走。”
然后他眼泪汪汪地等待着他们来问他为什么,可是他们谁都没有这么问,他只好自己说
出来了:
“你们把我妈送走了,谁来管我?”
鲁鲁以自己无人照管作为最后的威胁,当他还站在大门外面时,就已经想好了这一招。
他信心十足地以为这么一来,他们就不得不将母亲还给他了。可是谁又会把孩子的威胁放在
眼里呢?鲁鲁的威胁没有能够救出母亲,倒是把自己送进了福利院。母亲被送走以后他一点
都不知道,这个孩子几乎每天都要去一次公安局,向他们要人,他使他们厌烦透顶。他们告
诉他,冯玉青已在七桥劳改农场了,他想要人的话就去七桥。鲁鲁记住了七桥这个地名。他
站在公安局里因为伤心而放声痛哭,当他们准备把他拉出去时,他对他们说:
“你们不要拉我,我自己会走的。”
然后他转过身,抬起两条手臂擦着眼泪走了出去。这个孩子贴着墙根哭泣着走去。接着
他发现有一句话还没有对他们说,于是他又回到公安局,咬牙切齿地告诉他们:
“等我长大以后,把你们统统送到七桥去。”
鲁鲁在福利院只住了一星期,他和一个二十岁的瞎子,一个六十岁的酒鬼,还有一个五
十来岁的女人住在一起。这四个孤寡的人住在城西的一个破院子里。酒鬼难忘他年轻时同床
共眠过的一个叫粉粉的女子,他整日向双目失明然而青春勃发的瞎子讲述那段往事。他的讲
述里洋溢着色情的声调,那位叫粉粉的女子可能是一个冰肌玉肤的美人。酒鬼讲到他的手在
粉粉光洁的大腿上抚摸时,就会张开忘乎所以的嘴,啊啊个不停。让瞎子听得呼吸紧张坐立
不安。然后酒鬼就要问瞎子:“你摸过面粉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酒鬼不无得意地向
瞎子指明:
“粉粉的大腿就和面粉一样光滑。”
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几乎天天都要听到这些,长期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使她患上了忧
郁和妄想症。她时刻感到酒鬼和瞎子正在合谋打算伤害她。当鲁鲁刚刚来到时,她就神色紧
张地把孩子叫到身旁,指着隔壁屋里的两个男人,悄声说:“他们想强奸我。”这个五十来
岁的女人每天清早就出门上医院,她时刻盼望着医生能够检查出她身上的疾病,这样她就可
以住院治疗,从而逃脱酒鬼和瞎子预谋中的强奸。可她总是沮丧地回到了福利院。鲁鲁在这
样的环境里住了整整一个星期,他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当他回来时总是鼻青眼肿和满身尘
土。他那时已不是为了捍卫虚构中的哥哥,而是为了捍卫实实在在的母亲。这个聪明的孩子
在公安局里得知七桥这个地名以后,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他没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任何人。
在福利院里,他以不多的言语向酒鬼和那个女人了解了七桥的位置。因此当那天凌晨,他悄
悄将草席卷起来,绑上绳子斜背在身后,提着自己的书包和冯玉青回来时带来的大旅行包,
向汽车站走去时,对自己的行程充满了把握。他知道要花多少钱买一张票,而且知道七桥没
有停靠站。他用母亲留给他的五元钱买了车票后,紧紧攥住剩下的三元五角钱,走到了车站
旁的一家小店,他准备买一根大前门香烟去贿赂司机。可是他看到的事实是大前门香烟要两
分钱一根,而三分钱则可以买两根。我年幼的朋友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他最后的选择是拿出
三分钱,买了两根香烟。在那个夏天即将来到的上午,鲁鲁坐在了一辆向七桥方向驶去的汽
车里。他左手摸着用手帕包起来的三元多钱,右手则紧捏那两根香烟。那是这个孩子第一次
坐上了汽车,可他丝毫没有欣喜若狂,而是神情严肃地注视着窗外。他时刻向身旁一位中年
妇女打听着离七桥还有多远。后来他知道七桥马上就要来到时,他离开了座位,将旅行包和
草席搬到车门口。接着转向司机,递上去一根已被汗水浸湿的香烟,恳求他:“叔叔,你在
七桥停一下好吗?”
司机接过香烟以后,只看了一眼,就将那根湿漉漉的香烟从车窗扔了出去。我年幼的朋
友望着司机不屑一顾的神色,难受地低下了头。他心里盘算着在过了七桥后那一站下车,然
后往回走。可是司机却在七桥为他停下了汽车。那已是接近中午的时候了,鲁鲁看到了不远
处长长的围墙。围墙上的铁丝网让他认定这就是劳改农场。这个七岁的孩子就将草席背在身
后,提着那个和他人一样大的旅行袋,在耀眼的阳光里向那里走去。他走到了劳改农场的大
门口,看到一个当兵的在那里持枪站岗,他走到跟前,望望自己手心里的香烟,想到刚才司
机将烟扔出车外的情景,他就不敢再将香烟递上去,而羞怯地向站岗的年轻人笑了笑。然后
对他说:
“我要和我妈住在一起。”他指指草席和旅行袋。“我把家全都搬来了。”鲁鲁见到母
亲的时候已是下午了。他被站岗的年轻人交给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带他走了一段路以后,
交给了一个大胡子。大胡子把他带到了一间小屋子。
身穿一身黑衣的冯玉青就这样见到了自己鼻青眼肿的儿子,年幼的儿子独自一人找到了
这里,使冯玉青流下了眼泪。
终于见到母亲的鲁鲁,则是兴奋地告诉她:
“我不念书了,我要自学成材了。”
这时冯玉青双手捂住脸,哭出了声音,于是鲁鲁也哭了起来。他们的见面十分短暂,没
过多久,一个男人走进来要带走冯玉青。鲁鲁就急急忙忙提起旅行袋和草席,准备跟着母亲
一起走,可他被挡住了,他就尖声叫起来:
“为什么?”那个男人告诉他,他现在应该回去了。他拚命摇头,说道:“我不回去,
我要和我妈住在一起。”随后他向母亲喊道:“你和他说说,我不回去。”
可是回过头来的母亲也让他回去,他就伤心地放声大哭了,他向母亲喊叫:“我把草席
都带来了,我就睡在你的床铺下面,我不会占地方的。”后来的几天,鲁鲁开始了餐风露宿
的生活。他将草席铺在一棵樟树的下面,将旅行袋作为枕头,躺在那儿读自己的课本。饿了
就拿母亲留给他的钱,到近旁一家小吃店去吃一点东西。这是一个十分警觉的孩子,只要一
听到整齐的脚步声,他就立刻扔了课本撑起身体,睁大乌黑的眼睛。一群身穿黑衣的囚犯,
扛着锄头排着队从不远处走过时,他欣喜的目光就能看到母亲望着自己的眼睛。
第三章遥远
说我祖父孙有元是一个怒气冲冲的家伙,那是我父亲的看法。孙广才是一个善于推卸责
任的父亲,他热衷于对我进行粗野的教育,当我皮开肉绽,同时他也气喘吁吁的时候,他就
开始塑造祖父的形象了,他说:
“要是我爹,早把你揍死啦。”
我的祖父已经死去,我父亲就像当时所有依然活着的人那样,习惯于将暴君这种可怕的
意思安放在死者的坟顶,而他们自己是文明和优雅的。父亲的话多少起到了这样的效果,在
那使我痛不欲生的时刻总算过去后,我在心里不能不对父亲有所感激。父亲这话毕竟还是表
达了对我生命的重视。
当我成年以后,开始确立祖父在我心目中的真实形象时,我感到难以将他想象成一个怒
气冲冲的家伙。也许我父亲是用自己童年的教训给予我安慰,仿佛他是在这样说:比起我小
时候挨的打,你这又算得了什么。如果我当时就能够理解到这一层意思,那么我的肉体在遭
受打击时,我的自尊仍将会完好无损。可是疼痛使我丧失了全部的智力,除了像动物那样发
出喊叫,我又能表达什么呢?
我祖父在那个时代里表现出来的对女性的尊重令人吃惊,其实他是在不知不觉中表达着
对命运的感激。我的祖母曾经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子,她十六岁时穿着绣花小鞋在轿子里成
为了他人之妻,可是两年后她却被迫离开那座深宅大院,伏在一个穷光蛋的背脊上昏昏欲
睡。我一贫如洗的祖父将她带到了杂草丛生的南门。我祖母值得炫耀的出生,使孙有元一生
都暗淡无光。这个我三岁时死去的女人,始终保持了与我们家当时的气氛很不协调的习惯,
以此证明她曾经有过的富贵生活并未全部消亡。冬天寒冷的时候,我贫困的家中竟然燃起炭
火。我祖母终日地候在炭盆旁,双目微闭一副无所事事的神态。她一生睡觉之前都要用热水
烫脚,那双形状古怪的小脚在水中逐渐出现了粉红的颜色,这个印象在我记忆里经久不衰。
那是一双从未下过水田的小脚,虽然她和一个种田人同床共眠了三十多年。她那种慵懒的贵
族习气在我们破烂不堪的家中,竟然不受阻挠地飘荡了几十年。在父亲眼中是怒气冲冲的祖
父,在我眼中却是垂着双手,谦卑地站在祖母的脚盆前。
我祖母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应该醒来的时候没有醒来。她事先没有丝毫迹象而猝然死去,
使我祖父被悲伤弄得不知所措,他在见到村里任何人时都朝他们露出胆怯的笑意,仿佛家中
出了丑事,而不是妻子的死去。
我似乎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我祖父孙有元站在纷扬的雪花中,穿着没有纽扣的黑色棉
袄,肮脏使棉袄亮晶晶。里面没有别的衣服,他用一根草绳系住棉袄,胸口的皮肤暴露在冬
天的寒冷里。这个躬着背,双手插在袖管里的老人,让雪花飘落并且融化在他胸口上。他的
眼睛在笑容里红润起来,然后泪水滚滚而出。他试图将自己的悲哀传达到我一无所知的内
心,我依稀记得他这样告诉我:
“你奶奶熟了。”我祖母的父亲肯定是那个时代最为平庸的富人,我祖父以穷人的虔诚
对这位有幸见过一面的岳父,始终怀着不可动摇的敬仰。孙有元晚年时常张开他荒凉的嘴
巴,向我们讲叙祖母昔日富贵,可我们的耳朵更多地淹没在祖父毫无意义的感叹之中。我年
幼时一直不明白祖父的岳父为何总是手握戒尺,而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应该拿着线装的书籍。
这一点孙广才也一样做到了,不同的是我父亲手提扫帚,可不同的工具表达的是同样的目
的。这个可怕的亡灵具有旧时代的严厉,他用自己的平庸去教育两个和他一样平庸的儿子,
而且异想天开地指望他们光耀祖宗。对他的女儿——我的祖母,他也同样不掉以轻心。他把
我祖母生活的每一刻几乎都变成了仪式,我可怜的祖母并不认为这种就范使她丧失了最起码
的自由,她怀着盲目的幸福去严格遵守父亲的规定,何时起床,何时开始绣花,走路的姿态
等等。后来她又将父亲的威严传达给了我祖父,在孙有元诚惶诚恐的目光中,我祖母心满意
足地品尝着自己的优越。我祖父一生都被她那昙花一现的富贵笼罩着。而我祖母唯一谦虚的
举止,那就是她从来都侧身坐在我祖父对面。她父亲的训诫是如此有力,使她早已在事实上
逃离父亲以后,仍然深受束缚。
这个以严谨为荣的男人在为女儿选择婆家时,以其犀利的目光一眼就看准了一个和他类
似的男人。当我祖母第一个丈夫以僵硬姿态来到他面前时,他女儿的命运已经确定了下来。
这个即便是说一句最为平常的话都要仔细思索的家伙,在我今天看来很难不是弱智,比起我
那个生气勃勃的穷光蛋祖父来,他实在算不了什么。然而他使我祖母的父亲满心欢喜,这种
欢喜直接影响了我的祖母,她每次向我祖父提起他时,脸上都挂着标榜的神态。我的祖父是
第二个受害者,孙有元凝神细听时的恭敬,使那个身穿长衫的家伙成为了我祖父自卑一生的
镜子。那个呆头呆脑的人穿着绸缎的衣衫,从我祖母朱红的大门矜持而入,上了蜡的头发梳
理得一丝不苟,他右手微提长衫,穿过庭院来到客厅,从一张八仙桌边绕过去,走到了我祖
母父亲的面前。就这么简单,他娶走了我的祖母。祖父讲述这些时,我刚好六岁,就是我即
将被孙广才送给别人的时候,祖父的讲叙难以激起我同样的兴奋,只是一种微微的惊讶。只
要从一扇敞开的大门走进去,再绕一下,就能娶走一个女人。我想:这我也会。
我祖母出嫁时的豪华,由于她后来三十多年的贫困,被她自己的想象所夸大了。后来又
通过祖父很不可靠的嘴,来到了我耳中。于是我的脑袋里塞满了喧天的锣鼓声,其中有一支
唢呐格外嘹亮,抬嫁妆的队伍长得望不到头。我祖父反复强调八人大轿,可我怎么会明白八
人大轿的气派,毕竟我才六岁。祖父的讲述过于激动,使祖母的婚礼在我脑中乱七八糟,最
要命的是那支唢呐,祖父学吹出来的唢呐声,就像深夜的狗吠一样让我害怕。
我年方十六的祖母,她的脸蛋像是一只快从树上掉下来的苹果,即使如此她依然被涂上
了厚厚的胭脂。我祖母在那个下午从轿子里被迎接出来时,她的脸在阳光下如同陶器一样闪
闪发亮。那个古板的新郎着实让我祖母大吃一惊。整个婚礼里他脸上都挂着被认为是庄重的
微笑,笑容如同画出来似的纹丝不动。这个在我看来是假笑的家伙,并没有将他的君子姿态
保持到床上。洞房花烛之时来到后,新郎的动作出奇地敏捷,我祖母在片刻的愕然后,发现
自己已经一丝不挂。这个来势凶猛的家伙不说一句话就把该干的事都干了。竖日清晨他醒来
后发现新娘传说般地消失了,他惊慌的寻找一直持续到打开那扇柜门为止,我赤裸的祖母在
衣柜里瑟瑟打抖。
他人倒不坏。这是我祖母对他的最终评语。我无法设想在新婚之夜弄得新娘神智恍惚以
后,他又通过舒适手段使我祖母得到了有效的安慰。此后的两年里,我祖母对每日来临的黑
夜,都能心安理得并且受之无愧。我祖父孙有元称他是一个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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