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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在细雨中呼喊-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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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时,我就会听到令人愉快的笑声,兄弟两人的笑声十分相似。后来从城里来了三个泥瓦
匠,拉来了两板车红砖。苏家的屋前围起了围墙,那两棵树也被围了进去。我就再没看到苏
家兄弟令我感动的游戏,不过我经常听到来自围墙里的笑声,我知道他们的游戏仍在进行。
他们的父亲是城里医院的医生。我经常看到这个皮肤白净,嗓音温和的医生,下班后在
那条小路上从容不迫地走来。只有一次,医生没有走着回家,而是骑着一辆医院的自行车出
现在那条路上。那时我正提着满满一篮青草往家中走去。身后的铃声惊动了我,我听到医生
在车上大声呼喊他的两个儿子。苏家兄弟从屋里出来后,为眼前出现的情景欢呼跳跃。他们
欢快地奔向自行车,他们的母亲站在围墙前,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家人。医生带着他的两个儿
子,骑上了田间小路。坐在车上的两个城里孩子发出了激动人心的喊叫,坐在前面的弟弟不
停地按响车铃。这情景让村里的孩子羡慕不已。
在我十六岁读高中一年级时,我才第一次试图去理解家庭这个词。我对自己南门的家庭
和在孙荡的王立强家庭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确定下来的理解,便是对这一幕情景的回忆。
我和医生的第一次接触,是发生在那次自留地风波之前的事。那时候我回到南门才几个月,
我的祖父还没有死去,他在我们家住满一个月以后,去我叔叔家了。那次我持续高烧了两
天,口裂舌燥地躺在床上,脑袋昏昏沉沉的。刚好我们家的母羊要下崽了,一家人全在羊棚
里。我独自一人躺在屋内,迷迷糊糊地听着他们纷乱的声音,我兄弟的尖嗓音时刻在中间响
起。后来是母亲走到我床边,嘴里说了一句什么后又出去了。母亲再次进来时,身旁有一个
人,我认出是苏家的医生。医生用手掌在我额上放了一会,我听到他说:
“有39度。”他们出去以后,我感到羊棚那边的声音嘈杂起来。医生的手掌刚才在我
额上轻轻一放,我所经历的却是亲切感人的抚摸。没过多久,我听到了苏家两个孩子在屋外
说话的声音,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给我送药来的。
病情好转以后,我内心潜藏的孩子对成年人的依恋,开始躁动起来。我六岁离开南门以
前,我和父母之间是那么亲切,后来在孙荡的五年生活里,王立强和李秀英也给予了我成年
人的爱护,可是当我回到南门以后,我一下子变得无依无靠了。最初的日子,我经常守候在
医生下班回家的路上,看着他从远外走来,想象着他走到跟前对我说的那些亲切的话语,并
期待着他再次用宽大的手掌抚摸我的前额。
然而医生从来就没有注意我,现在想来是他根本就不会注意我是谁,为什么总是站在那
里。他总是匆匆从我身旁走过,偶尔也会看我一眼,可他用的是一个陌生人看另一个陌生人
的眼光。医生的两个儿子,苏宇和苏杭,不久以后也加入到村里的孩子中间。那时我的兄弟
在田埂上割草,我看着苏家的两个孩子犹犹豫豫地走过去,他们边走边商量着什么。我的哥
哥,当时感到自己可以指挥一切的哥哥,向他们挥着手中的镰刀,叫道:“喂,你们想割草
吗?”
苏宇在南门很短的生活里,只有一次走过来和我说话。我至今记得他当初腼腆的神情,
他的笑容带着明显的怯意。他问我:“你是孙光平的弟弟?”
苏家在南门只住了两年,我记得他们搬走的那天下午,天空有些阴沉。最后一车家具是
由医生拉着走的,两个孩子在车的左右推着。他们的母亲提着两篮零碎的东西跟在最后。
苏宇十九岁的时候,因脑血管破裂而死去。我得到他死讯时,已是第二天下午。那天我
放学回家,路过以前是苏家的房屋时,心中涌上的悲哀使我泪流而下。
在我记忆里,哥哥进入高中以后,身上出现了显著的变化。现在想来,我倒是十分怀念
十四岁时的哥哥。那时的哥哥虽然霸道,身上的骄傲却令人难忘。我的兄弟坐在田埂上,指
挥着苏家兄弟为他割草,这情景在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代表着哥哥的形象。我哥哥升入高中没
多久,开始结交城里同学。与此同时,他对村中孩子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冷漠。随着哥哥的城
里同学陆续不断地来到我家,我的父母觉得脸上光彩。甚至村里的几个老人也四处断言,认
为村中孩子里最有出息的是我的哥哥。
那段时间里,经常有两个城里的年轻人凌晨跑到村旁来大喊大叫。他们的喊声坑坑凹凹
高低不平,尤其是嗓子喊破的一瞬间,听起来毛骨悚然,村里人起初还以为是在闹鬼。
这事给我哥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他神情黯然地说:“当我们想成为城里人时,
城里人却在想成为歌唱家。”
哥哥显然是村里孩子中最早接受现实的提醒,他开始感到自己一生都将不如城里同学,
这是他对内心自卑的最初感受。公正地说,我哥哥结交城里同学是他一惯骄傲的延伸。城里
同学的来到无疑抬高了他在村中的价值。
我哥哥的第一次恋爱是升入高中二年级时出现的。他喜欢上一个粗壮的女同学,是城里
一个木匠的女儿。我几次看到哥哥在学校的某个角落,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瓜子偷偷塞给她。
她经常嗑着我们家的瓜子出现在操场上,她吐瓜子壳时的放肆劲,仿佛她已经儿女成群。有
一次她吐出瓜子壳以后,我看到她嘴角长时间地挂着一条唾沫。
那时候我哥哥和他的同学开始谈论女人了。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听着那些过去闻所未
闻的话。关于乳房、大腿等一些赤裸裸的词语从后窗飘出,我听得心惊肉跳。后来他们开始
谈论自己,哥哥起先闭口不谈,在他城里同学怂恿下,他说出了自己和那个女同学的关系。
他相信了他们绝不泄密的誓言,另一方面是他心血来潮。显然我的哥哥夸张了和那个女同学
的关系。不久之后,那个女同学站在操场的中央,她身边站着几个同样放肆的女生。她向我
哥哥喊叫,要他过去。
我看到自己的哥哥忐忑不安地走过去,他可能预感到将会发生什么。这是我第一次看到
他的恐惧。
她问:“你说我喜欢你?”
我的哥哥满脸通红。那时我已经走开了,我没有看到一惯自信的哥哥在不知所措之后的
狼狈不堪。
她在身旁女同学助威的哄笑里,将吃剩的瓜子扔向了我哥哥的脸。这天放学以后,我哥
哥很晚才回来,没吃饭就躺到了床上。几乎整整一夜,我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他在床上翻来
覆去的声响。第二天他还是忍受住了耻辱,走上了上学之路。
哥哥知道是城里同学出卖了他,他并不因此表现出一丝愤怒,甚至连责怪的意思都没
有。他继续着和他们的亲密交往,我知道他这样做是不愿让村里人看到城里同学一下子都不
来了。然而哥哥的努力最终还是失败了。当他们高中毕业以后,一个个陆续参加了工作,便
不再像以前那么游手好闲,所以哥哥也到了被他们抛弃的时候了。
当哥哥的城里同学不再光顾我家,这天临近傍晚的时候,苏宇意外地来到了。自从搬走
以后,苏宇还是第一次来到南门。当时我和哥哥在菜地里。正在做饭的母亲看到苏宇来到
后,以为是来找我哥哥的。我母亲站在村口激动无比呼喊着哥哥的情景,多年后回想时令我
感慨万分。
当哥哥跳上田埂回到家中时,苏宇的第一句话却是问他:
“孙光林呢?”于是母亲在惊愕中明白了苏宇是来找我的。哥哥则冷静得多,他神态随
便地告诉苏宇:
“他在菜地里。”苏宇没想到那时应该和他们说上几句话,他没有丝毫礼貌的表示就离
开了他们,走向菜地里的我。
苏宇来找我,是为了告诉我他参加工作的事,他去的地方是化肥厂。我们两人在田埂上
坐了很久,在晚风里共同望着那幢苏家昔日的房屋。苏宇问我:
“现在是谁在住?”我摇摇头。有一个小女孩经常从那里走出来,她的父母也能经常看
到,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苏宇是在天黑的时候回去的,我看着苏宇躬着背消失在那条通往城里的路上。不到一
年,他就死去了。
我高中毕业时,高考已经恢复。当我考上大学后,却无法像苏宇参加工作时来告诉我那
样,去告诉苏宇。我曾经在城里的一条街道上看到过苏杭,苏杭骑着自行车和几个朋友兴高
采烈地从我身旁急驶而过。
我参加高考并没有和家里人说,报名费也是向村里一个同学借的。一个月后我有了钱去
还给那位同学时,他说:
“你哥哥已经替你还了。”
这使我吃了一惊。我接到录取通知后,哥哥为我准备了些必需品。那时我的父亲已经和
斜对门的寡妇勾搭上了,父亲常常在半夜里钻出寡妇的被窝,再钻进我母亲的被窝。他对家
中的事已经无暇顾及。当哥哥将我的事告诉父亲,父亲听后只是马马虎虎地大叫一声:
“怎么?还要让那小子念书,太便宜他啦。”
当父亲明白过来我将永久地从家里滚蛋,他就显得十分高兴了。我母亲要比父亲明白一
些,在我临走的那些日子,母亲总是不安地看着我哥哥,她更为希望的是我哥哥去上大学。
她知道一旦大学毕业就能够成为城里人了。
走时只有哥哥一人送我。他挑着我的铺盖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一路上两人都一言不
发。这些日子来哥哥的举动让我感动,我一直想寻找一个机会向他表达自己的感激,可是笼
罩着我们的沉默使我难以启齿。直到汽车启动时,我才突然对他说:“我还欠了你一元
钱。”
哥哥不解地看着我。我提醒他:“就是报考费。”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看到他眼睛里流露出了悲哀的神色。我继续说:“我会还给你
的。”
汽车驶去以后,我探出车窗去看哥哥。他站在车站外面的树下,茫然若失地看着我乘坐
的汽车远去。
不久以后,南门的土地被县里征用建起了棉纺厂,村里的人一夜之间全变成了城镇居
民。虽然我远在北京,依然可以想象出他们的兴奋和激动。尽管有些人搬走前哭哭啼啼的,
我想他们是乐极生悲了。管仓库的罗老头到处向人灌输他的真理:“工厂再好迟早也要倒
闭,种田的永远不会倒闭。”
然而多年后我回到家乡,在城里的一条胡同口见到罗老头时,这个穿着又黑又脏棉衣的
老头得意洋洋地告诉我:
“我现在拿退休工资了。”
我远离南门之后,作为故乡的南门一直无法令我感到亲切。长期以来,我固守着自己的
想法。回首往事或者怀念故乡,其实只是在现实里不知所措以后的故作镇静,即便有某种抒
情随着出现,也不过是装饰而已。有一次,一位年轻女子用套话询问我的童年和故乡时,我
竟会勃然大怒:
“你凭什么要我接受已经逃离了的现实。”
南门如果还有值得怀念的地方,显然就是那口池塘。当我得知南门被征用,最初的反应
就是对池塘命运的关心。那个使我感到温暖的地方,我觉得已被人们像埋葬苏宇那样埋葬掉
了。十多年后我重返故乡,在一个夜晚独自来到南门。那时成为工厂的南门,已使我无法闻
到晚风里那股淡淡的粪味了,我也听不到庄稼轻微的摇晃。尽管一切都彻底改变,我还是准
确地判断出了过去的家址和池塘的方位。当我走到那里时心不由一跳,月光让我看到了过去
的池塘依然存在。池塘的突然出现,使我面临了另一种情感的袭击。回忆中的池塘总是给我
以温暖,这一次真实的出现则唤醒了我过去的现实。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脏物,我知道了池塘
并不是为了安慰我而存在的,更确切地说,它是作为过去的一个标记,不仅没有从我记忆里
消去,而且依然坚守在南门的土地上,为的是给予我永远的提醒。婚礼
我坐在池塘旁的那些岁月,冯玉青在村里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走动,曾给过我连续不断的
憧憬。这个年轻的女子经常是手提木桶走来,走到井台旁时,她的身体就会小心翼翼。她的
谨慎便要引起我的担忧,担忧井旁的青苔会将她滑倒在地。她将木桶放入井中弯腰时,脑后
的辫子就会掉落到胸前垂挂在那里,我看到了多么美妙的摇晃。
有一年夏天,也就是冯玉青在南门的最后一年。我在中午看到冯玉青走来时,突然产生
了不同于以往的感觉。当时的冯玉青穿碎花布衫,我看到了乳房在衣服里的颤动,这情景使
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几天以后,我上学路过冯玉青家门口时,这个丰满的姑娘正站在门口,
迎着朝阳的光芒梳理头发,她的脖子微偏向左侧,初升的阳光在她光洁的脖子上流淌,沿着
优美的身姿曲折而下,高高抬起的双臂,使她浅色的腋毛清晰地呈现在晨风里。这两幕情景
的交替出现,我此后再看到冯玉青时,感到自己的目光畏缩不前了。我内心针对冯玉青的情
感已不再那么单纯,来自生理的最初欲念已经置身其中。令我吃惊的是哥哥孙光平不久之后
夜晚的一个举动,这个十五岁的男孩,显然比我更早发现冯玉青身上散发出来的诱惑。那个
月光明亮的夜晚,孙光平在井台打了水往回走去时,冯玉青迎面走来。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
间,孙光平的手突然伸向了冯玉青的胸脯,随后迅速缩回。孙光平急步往家里走去,冯玉青
则被他的举动弄得大吃一惊,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看到我以后才恢复了常态,走到井旁
去打水,我注意到她打水时不停地将垂到胸前的辫子往后摔去。
开始的几天里,我一直觉得冯玉青会找上门来,起码她的父母也会来到。那几天孙光平
的眼睛总是惊慌不安地向门外张望,他害怕的事一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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