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合租小说网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余华-在细雨中呼喊-第4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走了他周围的人和周围的景色。我看到了这样的真实场景:生者将死者埋葬以后,死者便永
远躺在那里,而生者继续走动。这真实的场景是时间给予依然浪迹在现实里的人的暗示。村
里一个八岁的男孩,手提割草篮子在屋外等着我弟弟孙光明。我注意到了弟弟身上的微妙变
化,孙光明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紧随在我哥哥孙光平身后,他喜欢跑到几个孙光平不屑一顾的
七、八岁男孩中间,从而享受一下孙光平那种在村里孩子中的权威。我坐在池塘旁时,经常
看到孙光明在那几个走起路来还磕磕绊绊的孩子簇拥下,像亲王一样耀武扬威地走来或者走
去。那天中午,我从后窗看着孙光明向河边走去。他脚蹬父亲宽大的草鞋,在泥路上拍打出
一条弥漫着的灰尘。弟弟尖细的屁股和瘦小的脑袋由父亲的大鞋负载着向前。孙光明走到刚
搬走的苏家屋前,将篮子顶到了头上。于是我弟弟一惯调皮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直了。孙光
明希望将其技艺维持到河边,但篮子不与他合作,滚落到路旁稻田里。孙光明只是略略回头
以后继续前行。那个八岁的孩子爬进了稻田,替孙光明捡起了篮子。就这样,我一直看着孙
光明洋洋自得地走向未知之死,而后面那个还将长久活下去的孩子,则左右挎着两个篮子,
摇摇晃晃并且疲惫不堪地追赶着前面的将死之人。死没有直接来到孙光明身上,它是通过那
个八岁的孩子找到我弟弟的,当孙光明沿着河边摸螺蛳时,八岁的孩子无法摆脱对水的迷
恋,往深处开始了无知的移动,接着便是一脚踩空淹没在河水里。孩子在水中挣扎发出了呼
喊声,呼喊断送了我的弟弟。孙光明是为了救那个孩子才淹死的。将舍己救人用在我弟弟身
上,显然是夸大其词。弟弟还没有崇高到愿意以自己的死去换别人的生。他在那一刻的行
为,来自于他对那几个七、八岁孩子的权威。当死亡袭击孙光明手下的孩子时,他粗心大意
地以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去拯救。

    被救的孩子根本无法回忆当初的情景,他只会瞠目结舌地看着询问他的人。几年以后,
当有人再度提起这事时,那孩子一脸的将信将疑,仿佛这是别人编造的。若不是村里有人亲
眼所见,孙光明很可能被认为是自己淹死的。

    事情发生时,那人刚好走在木桥上。他看到孙光明推了那孩子一把,接下去的情形便是
那孩子惊慌失措地逃向岸边,看孙光明在水中的挣扎。我的弟弟最后一次从水里挣扎着露出
头来时,睁大双眼直视耀眼的太阳,持续了好几秒钟,直到他被最终淹没。几天以后的中
午,弟弟被埋葬后,我坐在阳光灿烂的池塘旁,也试图直视太阳,然而耀眼的光芒使我立刻
垂下了眼睛。于是我找到了生与死之间的不同,活着的人是无法看清太阳的,只有临死之人
的眼睛才能穿越光芒看清太阳。当那人丧魂落魄地奔跑过来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
喊叫像破碎的玻璃片一样纷纷扬扬。那时孙光平正用镰刀削地瓜吃,我看到哥哥将镰刀一
扔,奔出屋外。孙光平边跑边呼喊父亲,父亲孙广才从菜地里跑了出来,父子俩急步奔向河
边。我的母亲也在那条路上出现,她手里捏着的头巾在奔跑的路上上下舞动。我听到了母亲
凄厉的哭声,母亲的哭声在那一刻让我感到,即便弟弟还活着也将重新死去。

    一直以来我都担忧家中会再次出现什么。我游离于家人之外的乖僻,已被村里人习以为
常。对我来说被人遗忘反而更好,可是家中一旦出事我就会突出起来,再度让人注意。看着
村里人都向河边跑去时,我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我完全可以遵循常理跑向河边,可我担心自
己的行为会让家人和村里人认为是幸灾乐祸。这样的时刻我只能选择远远离开,那天晚上我
半夜才回到家中。天黑以后,我就来到了河边,河水在月光下潺潺流动,一些来自陆地的东
西在河面上随波逐流,河水流淌的声音与往常一样清脆悦耳。刚刚吞没了我弟弟的河流,丝
毫没有改变一如既往的平静。我望着远处村里的灯火,随风飘来嘈杂的人声。母亲嘶叫般的
哭声时断时续,还有几个女人为了陪伴母亲所发出的哭声。这就是哀悼一个生命离去的遥远
场景。刚刚吞没了一个生命的河流却显得若无其事。我是在那个时候知道河流也是有生命
的,它吞没了我的弟弟,是因为它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在远处哭喊的女人和悲
痛的男人,同样也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他们从菜地里割下欢欣成长的蔬菜,或
者将一头猪宰杀。吞食了另外生命的人,也会像此刻的河水一样若无其事。

    孙光明是由孙广才和孙光平跳入河水里打捞上来的。他们在木桥下捞起了孙光明,孙光
明被拖到岸上时,他的脸呈现了青草的颜色。已经疲惫不堪的孙广才抓起孙光明的双脚将儿
子的身体倒提起来,用脊背支撑着在那条路上奔跑。孙光明的身体在父亲的脊背上剧烈晃
动,他的脑袋节奏鲜明地拍打着父亲的小腿。我的哥哥跑在后面。在那个夏日中午,三具湿
淋淋的身体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奔跑时仿佛乱成一团。他们身后是依然手捏头巾哭叫着的母
亲,还有乱糟糟的村民。

    奔跑的孙广才脑袋逐渐后仰,他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嘴里叫唤着孙
光平。孙光平从父亲脊背上接过弟弟,倒提着继续跑。落在后面的孙广才断断续续地叫着:

    “跑——别停——跑——”

    我父亲看到孙光明倒垂的头颅正往下滴水,那是我弟弟身体和头发里的水。孙广才以为
孙光明是口中吐水,那时他还不知道孙光明已经一劳永逸地离去了。

    跑出二十来米的孙光平开始摇摇摆摆,孙广才依然叫着:

    “跑——跑——”我看到哥哥的身体终于倒下,孙光明被摔倒了一边。孙广才再次提起
儿子向前跑去。虽然孙广才摇晃不止,他那时所跑出来的速度令人吃惊。

    当母亲和村里人赶到我家门口时,我的父亲已经知道儿子死去了。由于过度紧张和劳
累,孙广才跪在地上呕吐不止。孙光明则四肢舒展地躺在榆树下,树叶为他遮挡着夏日猛烈
的阳光。我哥哥孙光平是最后走来的,他看到呕吐的父亲后,也在不远处跪了下来,面对着
父亲开始了他的呕吐。

    那个时候,只有母亲表现出了正常人的悲哀。她在嘶叫和呜咽之间,身体上下起伏。我
的父兄终止了呕吐,两个浑身布满尘土的人仍然跪在那里,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个哭叫的
女人。死去的弟弟被安放在桌子的中央,他的身下铺着一张破旧的草席,上面由床单覆盖。

    我父亲孙广才和哥哥孙光平恢复常态后,第一桩事就是走至井边打上来一桶水,两人轮
流着喝完。然后各提一只篮子进城去买豆腐了。走时父亲脸色发青地让旁人转告那个被救孩
子的家人:“我回来再去找他们。”

    那天晚上村里人都预感着要出事了。我的父兄从城里回来,请人去吃悼念死者的豆腐饭
时,村里人几乎都去了,只有被救孩子的家人迟迟没有出现。

    被救孩子的父亲是晚上九点过后才独自来到,他的几个兄弟没有来,看来他是准备自己
承受一切。他严肃地走进了屋子,先是跪在死者身旁叩三个头,然后站起来说:

    “今天村里人都在。”他看到了队长。“队长也在。孙光明是救我儿子死的,我很悲
痛。我没办法让孙光明再活过来,只能拿出一点钱。”他从口袋里摸出钱,递给孙广才。
“这是一百元。明天我再将家中值钱的东西卖掉,凑起钱给你。我们都是乡亲,你也知道我
有多少钱,我只能有多少给多少。”

    孙广才站起来给他找了一把凳子,说:

    “你先坐下。”我父亲像一个城里干部一样,慷慨激昂地说起来:“我儿子死了,没办
法再活。你给我多少钱都抵不上我儿子一条命,我不要你的钱。我儿子是救人才死的,是英
雄。”

    后来的话被孙光平抢去了,他也同样慷慨激昂地说:

    “我弟弟是英雄,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你给什么我们都不要。我们只要你宣传宣传,
我弟弟的英雄事迹要让别人也知道。”父亲最后说:“你明天就去城里,让广播给播一
下。”

    孙光明的葬礼第二天就进行了,他被埋葬在屋后不远处两棵柏树的中间。葬礼的时候我
一直站在远处,长久的孤单和被冷落,使我在村里似乎不再作为一个人而存在。母亲嘶叫般
的哭声最后一次在灿烂的阳光下飘扬起来,父亲和哥哥的悲伤在远处无法看清。孙光明由一
张草席包裹着被抬到了那里,村里人零碎地分布在村口到坟墓的路上。父亲和哥哥将我弟弟
放入坟坑之中,盖上了泥土。于是弟弟正式结束了和人在一起的岁月。那天晚上我坐在屋后
的池塘旁,长久地看着弟弟的坟墓在月光下幽静地隆起。虽然弟弟躺在远处,可我感到此刻
他正坐在我的身旁。弟弟终于*埠臀乙谎独肓烁改感殖ず痛*中百姓。走的不是一样的路,
最终却是如此近似。只是弟弟的离去显得更为果断和轻松。

    弟弟的死以及被埋葬,我都由于内心的障碍远离当初的场景。为此我预感着在家中和村
里将遭受更为激烈的指责。然而许多日子过去以后,谁都没有出现异乎往常的言行,这使我
暗暗吃惊。也正是那一刻,我如释重负地发现自己已被彻底遗忘。我被安排到了一个村里人
都知道我,同时也都否定我的位置上。弟弟葬后的第三天,家中的有线广播播送了孙光明舍
己救人的英雄事迹。这是我父亲最为得意的时刻,三天来只要是广播出声的时刻,孙广才总
是搬着一把小凳子坐在下面。我父亲的期待在那一刻得到实现后,激动使他像一只欢乐的鸭
子似的到处走动。那个农闲的下午,我父亲嘹亮的嗓门在村里人的家中窜进窜出:“听到了
吗?”我哥哥当时站在门前的榆树下,两眼闪闪发光地望着他的父亲。我的父亲和哥哥开始
了他们短暂的红光满面的生涯。他们一厢情愿地感到政府马上就会派人来找他们了。他们的
幻想从县里开始,直达北京。最为辉煌的时刻是在这年国庆节,作为英雄的亲属,他们将收
到上天安门城楼的邀请。我的哥哥那时表现得远比父亲精明,他的脑袋里除了塞满这些空洞
的幻想,还有一个较为切合实际的想法。他提醒父亲,弟弟的死去有可能使他们在县里混上
一官半职。虽然他还在念书,但作为培养对象已是无可非议了。哥哥的话使父亲令人目眩的
空洞幻想里增加了实在的成份。孙广才那时搓着双手,竟然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激动了。

    孙家父子以无法抑止的兴奋,将他们极不可靠的设想向村里人分阶段灌输。于是有关孙
家即将搬走的消息,在村里纷纷扬扬,最为吓人的说法是他们有可能搬到北京去居住。这样
的说法来到我家时,让我在某个下午听到父亲激动无比地对哥哥说:“无风不起浪。村里人
都这么说了,看来政府的人马上就要来了。”就这样,我的父亲先把自己的幻想灌输给村里
的人,然后再用村里人因此而起的流言来巩固自己的幻想。

    孙广才在期待英雄之父美名来临时,决定要对这个家庭进行一番整容。他感到如此乱七
八糟的家庭会妨碍政府来人对我们的正确看法。整容是从服装开始,我父亲借了钱给家中每
人做了一身新衣服。于是我开始引起家庭的重视。如何处理我,成了孙广才头疼的事,我几
次听到父亲对哥哥说:

    “要是没有这小子就好了。”

    家庭在无视我很久以后,对我存在的确认是发现我是个要命的累赘。尽管如此,一个清
晨母亲还是拿了一身新衣服走到我面前,要我穿上。全家人矫揉造作地穿上了一样颜色的衣
服。习惯破旧衣服的我,被迫穿上那身僵硬的新衣服后整日忐忑不安。逐渐在村里人和同学
眼中消隐的我,由此再度受注意。当苏宇说:“你穿了新衣服。”我是那么的慌乱。虽然苏
宇的话平静得让我感到什么都没有发生。两天以后,我父亲突然发现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妙,
孙广才觉得应该向政府来人显示家庭的朴素与艰苦。家中最为破烂的衣服全都重见了天日,
我的母亲在油灯下坐了整整一夜。翌日清晨,全家都换上了补丁遍体的衣服,仿佛鱼的鳞片
一样,我们像是四条可笑的鱼,迎着旭日游出了家门。当看到哥哥犹犹豫豫地走上上学之路
时,我第一次感到哥哥也有和我一样的心情的时候。孙光平缺乏孙广才那种期待好运来临时
的坚定不移。孙光平穿着破烂衣服在学校饱受讥笑后,即便能做皇帝他也不愿继续穿着那身
破烂了。为此我哥哥寻找到了一条最为有力的理由,他告诉父亲:“穿这种旧社会才有的衣
服,是对共产党新社会的诬蔑。”这话让孙广才几天坐立不安,那几天里我父亲不停地向村
里人解释,我们一家人穿上破烂衣服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忆苦思甜:“想想旧社会的苦,更
加感到我们新社会的甜哪。”

    我父兄日夜思念的政府来人,一个多月后依然没在村中出现。于是村里的舆论调转了方
向,直奔我父兄的伤疤而来。在那农闲的日子里,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追根寻源,其结果是发
现一切传言都出自于我家。我的父兄便转化成了滑稽的言词,被他们的嘴尽情娱乐。谁都可
以挤眉弄眼地问孙广才或孙光平:“政府的人来了吗?”一直笼罩着我家的幻想开始残缺不
全了。这是因为孙光平首先从幻想里撤了出来,他以年轻人的急功近利比父亲先感到一切都
不再可能。在幻想破灭的最初日子里,我看到孙光平显得沉闷忧郁,经常一个人懒洋洋地躺
在床上。由于那时父亲依然坚守在幻想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变得越来越冷漠。父亲已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