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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叟曝言-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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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策,舍间与府上世好,本是通家,昨日舟中,蒙老伯青眼,不以寻常世交相待,复令礼见贤妹,因此识面之缘,遂结死生之谊。是愚兄与贤妹,论分则疏,论情则亲,若泛泛通家兄妹称呼,未免名不副实。依愚兄主意,不如结为兄妹,解此一段嫌疑。日后尔我相逢,友于之爱,无异同胞。况且老伯初意,也只为爱女情深,艰于付托之故。愚兄得为贤妹亲兄,将来府上事情,自当竭诚尽力,老伯也可安心了。天明回到寓里,愚兄就进抚院衙门,见过老伯,将此话禀明,老伯定是欢喜的。”鸾吹道:“依兄所言,能使今夜之嫌,泯然无迹,不留着旁人话柄,妹子敢不遵命。”素臣不胜欢喜。
说话之间,两人衣服都已半燥,将就可着。止鸾吹袜履未便脱卸,素臣鞋落水中,袜底洞穿,早赤了脚,因各把衣服穿着起来。鸾吹见素臣头发散披,在自己头上,拔下金簪一枝,替他挽了髻子。两人起身,便在神前拜将下去,订了兄妹之交。自此,鸾吹叫素臣二哥,素臣称以大妹,相见亲热,居然同胞友爱之情,无心流露。鸾吹听了素臣这番议论,觉得心地坦然,把方才拘执之见,消化尽净。于是重复坐下,闲话一番。素臣恐他劳顿,叫他在拜垫上打盹,鸾吹那里肯依?素臣自觉口干舌燥,看看天尚未明,因向鸾吹道:“大妹,我适间向厨下取柴,顺便搜些食物点点饥,谁料这庙清苦,一无所有。记得后墙边摆着水缸,想来茶是弄得出的,我要进去烧茶,实在渴得要死了。”鸾吹说道:“二哥既要茶吃,妹子还该回去。”说着,点起一枝烛头,两人到了厨房,只不见有茶炉。只得揭起锅盖,寻了一只碗,到墙边取水,一边灌了十来碗,已是半锅。鸾吹烧起火来。素臣走到僧房内,那茶壶茶碗拿着,寻到抽屉角头,居然有一个小瓦瓶,内贮茶叶几粒,不禁喜出望外。忙取到了厨下,待水沸数过,冲满了一壶,携着茶碗,仍到殿上,对坐清淡。素臣又把守经行权的道理,讲了一会。鸾吹欢喜非常,毫无倦意,与素臣亲热之中,更加敬重。
到了天明,素臣打量回寓,安慰鸾吹坐等,出去雇船。依旧掇掉了石臼,正在开门,这庙中的一个老和尚,一个香火,跑回来了。见了素臣,便施礼问道:“相公是那里来的?我们昨日发火时,怕水淹死,向云林一路逃走,连庙门也未关好。水退已晚,心想庙中穷得很,横竖没有值钱的东西,就在云林过夜,此刻才回来的。”素臣道:“长老便是此庙住持?我们是游湖被水,七八个止留得兄妹两个,余者不知死活。起水之后,无处投奔,因在此佛殿上过夜,糟踏了长老的柴草,烘火烧茶,如今要雇船到昭庆寺去,只得改日来谢了。”老僧道:“我们出家人,仗着布施,吃的用的,原不费钱。况区区柴草,后山尽多,相公不必介意。只是贫僧未尽地主之礼,着实心里不安。相公说要叫船,贫僧便去代雇。”说着,叫香火沿湖看船,自己同素臣走进,见了鸾吹,又恭恭敬敬上前施礼,让过了坐,就在下面陪着。素本来极恶和尚,看这一个老僧,却也清苦可怜,与松庵、和光等油头紫面的,判若天壤。不多一会,香火雇定了船,领了船家进来,讲定价钱一百四十文。兄妹两人,辞了和尚下船,有顿饭时,已到昭庆。两人上岸,转过一条街,才是山门。鸾吹履褪,一步一跌。素臣也顾不得,止好搀扶着了。不防跨进山门,劈头来了松庵,佯惊异道:“昨晚一夜不见相公回来,恰叫人在湖边打探几回,原来是好好的。此时从那里来?这位却又是谁?那尊管何以不见?”素臣含糊答应了几句。看松庵两只贼眼,不住的望着鸾吹,觉得不甚睬他,便道:“偏偏昨日的大风,把山门外亭子吹倒,坐着避雨的人,压死一人,压伤了几个。街坊人说,亭子年久失修,闹出人命,都是寺里的事。尸亲到来,听了这话,就来缠扰,闹了一夜,许下十吊钱,尚不干休。我松庵的性子,宁塞城门,不填狗洞的!此刻正要进城,请县里出来相验,听官断结,失陪了!相公事毕,再叙谈罢。”说着就走。
素臣见了方才情形,甚是不快。且喜他进城,也可暂时放心。遂携着鸾吹,一直走到寓房门首,忽然跌足道:“昨日锁门之后,钥匙在奚囊身上,此时如何进得去?”正在迟疑,忽见小沙弥迎面走来,说道:“相公回来了?家师很记挂着哩。那位小哥,却在那里?”素臣道:“他同落湖中,未知生死。我正为钥匙在他身边,不得开门,止好扯断这锁罢了。”小沙弥连忙止住道:“扭掉可惜,家师处有配得上的,停刻他回,我去拿来。此时且请相公同那位小姐,到神堂坐坐,相公尚没有用饭,就在禅堂里用,也便当些。”原来素臣那日赁寓之后,小沙弥常来张罗,看他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之中,尚带厚实,知他出身不是贼恶,盘问家世,心上着实怜他。这时见他十分殷勤,也不疑虑,转身跟他走动。从天王殿左边夹巷,抄出罗汉堂后面,又转过地藏殿门前,见东首一带厅房,花树葱茏,有雕坛隔着。小沙弥选跑进去,到东边屋里一望,回了出来,领两人进西屋去坐下。素臣知是那边有人,却不在意。
谁知那边的人,因小沙弥一望,知道有人进来,却在帘缝偷瞧一眼,认定了鸾吹,不觉叫道:“这是大小姐么?”鸾吹未及坐定,听那声音怪熟,一时想不起。那人已掀帘进来,抱住鸾吹,嚎啕大哭。鸾吹也登时泪如泉涌。素臣方认得是素娥,忙上前劝住了哭。三人重新坐下,各道遇救情形,不免又想起金羽,伤感了一回。素臣问道:“这也奇了,如今我寓在昭庆,偏是这寺中的人救了老伯,如今素娥姐也会到这里来,大家碰在一块儿的。”素娥道:“文相公有所不知,昨日落湖,奴因恋着小姐,狠命钻出水面,隐约看见文相公在水里不住的泅,只差一箭路。假使近到身边,只怕文相公起来时,奴也会起来了,不是比小姐先会见么?至说到这里来,奴怕还不是好事!奴幸撞着乡下人的船,救起来的。他说到了钱塘门,再替奴打听亲属。谁知上岸在茶店歇息,多人盘问,奴说出老爷,就是那和尚听见了,一口担承,说老爷是他们寺里救的,叫几个沙弥领着就走。乡下人大约为要谢礼,不肯放手,奴亦将信将疑。后来茶店里人,众口一词,都是海奉和尚的,竟不由分说,把乡下人赶走,逼着奴到了这里。奴看此处不可久居,今日之聚,不知是祸是福?相公进城,总要早回!”素臣点头,连忙丢个眼色,三个默然不语。那小沙弥已领着人,送进饭来,一见三人同坐,怪道:“原来这位小姐,也是相公一家人!那饭不必两起摆了。”一面摆饭,一面招呼窗外人进来,素臣看去,却是一个妇人,年纪三十上下。指着鸾吹向素娥道:“姐姐,如今有伴了。”走到鸾吹面前,仔细一瞧,失惊道:“呀,这位姐姐脚上都湿的!可惜奴家带来袜履,只有一副。哦,有了,有了,停会奴去拿来,替姐姐换过便是了。”因问鸾吹来历。鸾吹不解其故,未及回言。素娥向他略述几句。那妇人颠头播脑,转身打个照面道:“相公、小姐们用饭,奴家再来罢。”素臣甚是诧异,向鸾吹道:“寺里那有这样人么?”素娥道:“方才奴进来,也来胡缠。他说他丈夫随意,母族何氏,是寺中当家松庵的亲戚,常时到此,每逢二六九月香市,松庵叫他接应女客。据奴看来,这也不是好人!”素臣道:“你们只管当心,赶紧吃饭,我好进城,早些回来就是了。”素臣拿过碗饭,拣些素菜,要到外间去吃。倒是鸾吹拉住道:“仓卒之中,二哥何必拘谨若此?今日连素娥也不消守主婢之礼,竟是一同吃罢。”素臣也就坐下。
三人吃完了饭,小沙弥领人收拾进去。素臣拍着小沙弥肩膀,叮嘱了几声,然后和鸾吹、素娥而去。刚看见钱塘门,只见吊桥那面,有多人簇拥,听说是湖中捞起来的。素臣赶进人丛,见岸上摊着几十个死尸,有人在那里认。素臣顺眼数去,却无昨日未公船上的人。那边棚内,又有救起的人坐着,素臣又去逐一看过。心下疑惑:“难道奚囊及未家小子、金羽等,连尸身都不见了?”因急于进城,回头便走,一径赶到县里,探问号房。谁知县里的号房,看素臣如此打扮,趿着凉鞋,摸不着头脑,劈头一顿抢白。素臣怒极,欲待发作,生恐惹出事来,只得忍着,问到府二门上。倒是这个听差的,估量素臣有些来路,又是问的一个客官,不可轻视,才是一是二的,告诉了他。那知抚院衙门,离着府县正远,素臣一来要赶见未公,二来进寺门时,就知松庵报官相验,深恐他事毕出城,鸾吹主婢不得安稳。不妨大街上热闹,挨肩擦背的人,素臣只在人缝里直钻,却好一钻,碰了一个四十多岁强壮女人,手里提着一只篮,篮内两碗面,泼翻了一地,碗也粉碎。素臣心知无法,趁着脚步,往前直跑。那女人大喊救命,三脚两步赶到了,一把拖住。街上的人纷纷围住。那女人指天画地的,告诉他们,说道:“我家里今朝来了茅家埠的亲家公,同我的女婿,方才卖了一百张锡箔,做了这两碗面,拿回去请他们的。谁道这瞎眼的死囚,狠命撞上来,泼得这样,倒一溜烟就要跑掉!你们替我想想看,应该赔不赔?”那些看的人,也有做好的,说道:“老奶奶,不要扭住他,叫他赔就是了。”素臣亦连忙认赔,就一手往袋里摸钱,谁知伸了进去,竟伸不出来了。那女人愈加着急,乱骂乱嚷,正在不得开交,忽然人丛里闪出一黄面短须的人,年纪三十上下,开口道:“慢着,慢着,两碗面要陪多少哩?”那女人道:“连碗连面,只是二百文。不可少的。”那人就在身边摸出一块银来道:“这里有二钱,也够了。”那女人方始欢喜,收银而去。看的人也一哄而散。素臣问那人名姓,那人道:“后会有期,此时不必相认。”拱一拱手,便自去了。
素臣急走到了抚院,看那辕门已是关着,只留旁边小门出入。知道传过晚鼓,不能通报。奈心急如火,且去试试看。不料头门以内,寂无一人。直喊到二门口,才有个更夫坐着,素臣说明来意。更夫答道:“未老爷,牛老爷,总要明天说话哩。”素臣再三央他通报,更夫发火起来道:“你这个不识路的,你看看这里面那里有人,叫我通报谁来?”素臣无奈,只得退了出来。想着,鸾吹主婢现在未死,未公迟日知道,却也不妨。倒是寺中今夜,多凶少吉,我只索赶回去罢。于是仍寻原路而走,心乱脚慌,偏偏又错了路,到大街一看,街市全非,问了两个人,才到府县衙门。看着县衙里边,闹哄哄的,有人出来说:“本县太爷到昭庆寺后山,踏勘靳家的坟,才转到寺门外,相验压死的尸。那尸亲被太爷大骂一顿,要带回衙,才当场具了结去,连和尚所许的十吊钱,也不敢领了。”素臣听见,想:“和尚真有神通,今日报官今日就去相验过了。”忽然失声道:“不好了,快走,快走!”狠拿一跑。那知天色渐渐晚下来了,路上有人,也是要出城去的。素臣跟着同走。不妨出得城来,却是涌金门,于是再问钱塘门的去路,沿着城墙狠走。只见远远一道黑烟,夹着红光,在东北角上拥将起来,越走越近,渐渐的黑烟不见,都变作了红光,天已昏辚。暗揣:“莫非晚霞?怎红光里面,火星穿绰不定?”迎面已有几个人,掮着箱笼过来。素臣要问个明白,那些人喘息不定,都像说不出来的光景。此后来者愈多,最后有一群女人,拉着孩子们,提篮背凳,在那里自言自语。素臣才听得清,是昭庆寺僧房里失火。不觉顿足叫苦,想道:“昨日千辛万苦,救得鸾吹,今日又失了火!松庵想已回寺,此时主婢不知若何?事已至此,且到寺中再处。”
原来这日素臣进城,日已过午,鸾吹主婢,对坐禅堂之内。素娥已将松庵如何纠缠,何氏如何哄动的话,一一述过。两人刻刻提防,只守着素臣早回,再作区处。何氏用话(饣舌)过素娥,已猜得一二,不比那窖里的人物。此番窥探,晓得鸾吹是他主子,想到素娥如此,主子的身分,自不必说。因亦不十分歪缠,倒常来陪伴说笑,甚是殷勤。到了申酉时分,寺中的人,都往门外看验尸。鸾吹着急,与素娥相对而哭。心下安排:“若是松庵敢行无礼,拼着一死!”不多时,小沙弥进来问:“随奶奶那里去了?”素娥回他出去。只听见讲堂对面耳房内,嘻笑之声,达于户外,但听见说,他竟是个石人。却见何氏领着松庵进来,鸾吹猛吃一惊,缩身要避。松庵便道:“小姐请坐。这里来的城里大衙门客太太,乡绅家的小姐,贫僧都亲身应酬,若是寻常香客,原是知客们照管。今早为了报官相验的事,忙了半日,此时才得空儿。所以特地奉陪,小姐休要见怪。”鸾吹腆然不答。何氏领进松庵,也不则声,就溜了去。素娥见势不佳,答道:“我家小姐,因落湖遇救到贵寺,原非进香的可比。大师无须应酬,尽可请便。”松庵一片热心,却被冷言冷语,兜头一盖,好不自在,便道:“我们出家人,最怕得罪人,总要应酬才是。小姐只是不理贫僧,叫贫僧如何落得脸来?”一面说,一面把椅子移近上边,紧傍鸾吹坐处,道:“不是贫僧无礼,如今要求小姐赏个脸儿了!”素娥才起身来,立在鸾吹面前,鸾吹已避到上面供桌之上,佛龛之下。松庵想:“一不做,二不休,只索放出生擒活剥的手段来了。”说道:“小姐避到那里去?快理我一理罢,和尚等不得了!”说着已挨到身边。鸾吹怒从心起,骂道:“你这贼秃!理你怎么!不理你怎么!”松庵道:“小姐理我,同到我禅房里逛逛;就是小姐不理,也要去逛逛!”鸾吹见事已急,计上心来,看供桌上一只古铜蜡台,高三尺许,顺手一推,却好隔着桌子,跌向外边,正中松庵脑上,戳进了二三寸。松庵阿哟一声,负痛拔出,大号而去。素娥在旁,看见松庵一头的鲜血,两手捧定,连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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