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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叟曝言-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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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相公也到省里去了,只有大娘娘在家,老奴回去,问他支饭米哩,相公就走罢。”素臣道:“原来你大相公已娶了亲了。既有大娘娘在家,我们昨夜敲门,怎再敲不应?”申寿道:“相公想是在前边敲,故敲不应了;因为着官司,家里没人,把前半截门户都关杀了,在后门出入,离着有半里多路,那里敲得应呢。”素臣暗忖:且到未家问明素娥下落,将玉观音等安顿了再处。因领申寿到饭店中,唤奚囊雇了脚夫,算还房钱,挑起行李,一行人都向未府中来。申寿领到一弄里,穿出城脚边,沿河一带垂杨树里,一座大水墙门,侧首向那两扇小门敲将起来。不多几下,一个灶上婆娘,开门而出,吓得满面失色。容儿道:“王姆姆,可认得容儿吗?”那婆娘仔细一看,失惊条怪的道:“你是小容呀,原来不曾死,谢天地!未婶婶要喜杀了!这些男男女女,是啥样人?”容儿道:“都是自家人,且让进去再讲。”那婆娘连忙退步。
素臣等进入门内,就卸下行李,把钱打发脚夫,闩上了门,申寿在前领着,直领到内里一间书房中来。一个丫头看见,忙跑进去,一路喊道:“大娘娘,你看申伯伯,怎把许多生人直领到临卫轩来了?”
申寿自言自语道:“前年在大小姐那边,也宿在内书房的,须不是我老人家颠倒。”素臣怕申寿说错了话,叫他领奚囊去搬行李。吩咐容儿:“领着玉观音姊妹进去,见了主母,且莫说我的真名,恐有意外之事;只说是你老爷的年侄世交,救你夫妻二人性命,特特送来,要见你家大相公的。再要问明大相公为着何事?大小姐同赴省城,寓在何处?去岁下半年,可有吴江亲戚领着家眷前来投奔?须一一问明,要紧切记。”容儿答应进去。
素臣在书房中静候,举目四看,见明窗净几,四壁图书精雅不过,暗忖:洪儒虽已改过,未必精雅如此;所娶者,必系有才之女。因在书架上抽一本书来,面上签标《倚秋吟》三字;揭开来,夹着几幅花笺,香气触手而起。第一幅,《古风》一首,一笔细楷,写得秀健可爱;从头至尾,看过一遍,吐舌惊叹道:“女子中怎有如此奇才?须眉男子俱拜下风矣!但所云:‘包罗诸才子,百行无一亏’,此等男儿,世上未必能有,只怕还是阿私所好。”因又看一张,却是绝句;点着头道:“可怜,可怜!”再看到《秋花》、《对镜》二词,不觉惨然;暗忖:洪儒年纪甚小,这词内说:“便得人怜,已落他人后,”是梅已过,或是继室,或是妾媵了。毕竟是何人所题?因看到一幅四六书启,才知是任湘灵所题,一时还想不到任小姐身上。先看了前几行,忽触着医痘之事,连声:“奇怪!”及至“惨西市之临刑,惊闻市虎;痛东荒之远窜,愁听荒鸡”等语,不觉大惊道:“这分明我了!”越看越苦,两眼酸酸的,只顾淌出泪来。再看到“残月晓风”几句,心窝里如冷水浇灌,这眼泪一滴滴的滴在那笺上,几乎湿透,哭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冥冥之中,负此良友,岂不痛哉!”及看末后短笺一幅,读完那八句诗,真如三更杜宇,啼出俏魂,不觉放声大哭。门外一个丫鬟,欲进不进的,含着两泡眼泪,睁睁地看着素臣,见素臣泪出痛肠,竟走进书房门来问道:“相公是那里人?怎见了这诗恁般痛哭?”素臣拭泪看时,颇觉面熟。那丫鬟一面说,一面收拾桌上花笺,素臣见他大拇指却是骈指,忽然想起道:“姐姐莫非是任老爷家中使女么?”那丫鬟失声道:“相公莫非是替我家小姐医闷痘的白相公么?”素臣道:“正是。你老爷为着何事……”那丫鬟不等素臣说完,飞跑进去,喊道:“小姐好了,姑爷来了!”素文正在房中,盘问玉观音姊妹,容儿未奉呼唤,站在窗外,尚未进见。玉观音又因素臣吩咐,一味藏头露尾,闪烁支吾,素文满肚疑心,叫王妈去唤申寿,又不见进来。只听丫鬟晴霞嚷说:“姑爷回来!”一路大惊小怪,便喝道:“好没规矩!既是姑爷回来,就请到临卫轩去,问一问客人的来历罢了。”晴霞道:“不是我们姑爷,是大小姐的姑爷。”素文道:“大小姐姑爷在京会试,昨日正是三场,如何得回?莫非有甚事么?”睛霞着急道:“小姐倒会缠人耍子!那里是这里大小姐的姑爷,是我家大小姐的姑爷,是那医闷痘,撕破大小姐衣裳的那个姑爷!”素文直立起来道:“当真是姐夫回来了么?你可认得真?”晴霞道:“大姑爷在临卫轩看了大小姐这诗,哭得好不利害!小姐看这花笺上,不是通哭湿了?晴霞初时也认不得,大姑爷先认出了晴霞,说可是任老爷家丫鬟?晴霞才想起,一些不错,是那医病的姑爷,只面色紫了,想是被日色晒紫的。”素文一手接过诗稿,喜得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王妈已找申寿进来,素文道:“文姑爷来,你怎不进来禀知我?叫王妈来寻,你还不就来。”申寿道:“那里见甚文姑爷?是吴江白相公,收留了我家的容儿,送来还我家,现坐在临卫轩,老奴也早进来了,白相公叫去拿行李,那知王婶子已搬到厢房里去,累老奴寻得发昏。如今庄上断了米,大娘娘快些开仓,好去叫脚夫来挑。”素文道:“你去叫脚夫罢。容儿在那里,叫他进来,有了些年纪,就这样懵懂!”申寿在窗外叫了容儿进来,笃起了嘴,一路咕哝出去。容儿已听得明白,磕头起来,放心把素臣近事,约略述了一遍。素文喜不可言,暗忖:父亲之事,必与姐夫说知,商量出一个主意来方好。因向容儿说道:“你去对姑爷说,现在为着官事,我出来面见哩。”容儿答应出去。
素文吩咐厨下备饭,一面整顿衣饰出来。素臣哭得眼红,正听容儿说话,尚未听完,素文已进书房,晴霞铺下红毡,袅袅的拜将下去。素臣满心糊涂,暗忖:洪儒与我不过世谊,怎他妻子竟自出见?又听素文口中,朗朗的说是:“姐夫在上,容素文拜见。”一发惊骇,连称:“世嫂不敢,怎这样称呼?”一面跪下还礼。素文拜毕起来,说道:“姐夫原来尚在,不知家姐湘灵,承洪长卿世兄作伐,蒙太夫人慨许,订为婚姻,去岁已经过门,侍奉太夫人膝下矣。”素臣急问:“家母真个搬在此处?”素文道:“太夫人搬在西庄。”素臣大喜道:“如此说,家母现在西庄,望即着人领去一见。”素文道:“姐夫请坐,且容素文说一备细。”素臣无奈坐下道:“快些请教。”
素文裣衽道:“家姐误闻姐夫凶信,惊忧成疾,卧床不起,太夫人许了姻事,幸得回生;后因朝廷采选秀女,太夫人主意,命田氏大姐姐权代姐夫,将家姐及二姑娘双娶过去。”素臣急问:“那个二姑娘?素文红了脸道:“就是那边素娥二姐姐。”素臣道:“素娥姐说是嫁姓孙的,我便知申寿乱道。”素文道:“申寿说的孙姓就是姐夫;太夫人迁避西庄,就改姓孙的。”素臣大喜道:“如此说,家母现在西庄,令姐死而不死,素娥姐嫁而不嫁,文素臣,你好侥幸也!”素臣初听申寿之言,虽料定素娥断不改节,胸中却鹘突不过,不知是何变头?既访不出水夫人消息,又有苏州亲戚闹出事来之说,进门又看了湘灵哀词,真如乱箭攒心,摩挲不得!今忽知水夫人现在西庄,素娥未嫁,湘灵未死,你道,这喜还喜到什么地位?正是:
肠结根根解,心花朵朵开。忧愁如泼雪,欢笑欲成雷。
素文垂泪道:“谁料姐夫回来,却又不能见家姐一面。”素臣惊问:“令姐又怎么样了?”素文道:“从前姐夫涉讼到官,家父曾痛处一个光棍,名叫计多。这计多蓄恨,到省中首告家父,说家姐并未出嫁,藏在西庄是家父蔑旨欺君。钦差太监大怒,立时将家父、家姐并二姑娘提去,要锁解进京。亏了王都堂竭力周旋,暂缓题参。
审了几堂,总没出豁;听见早晚就要动刑,可怜家父老年,家姐弱体,如何当得?姐夫怎样出力一救,恩有重报,断不敢忘!”素臣道:“小姨说甚话来?令姐既奉家母之命,已经过门,令尊便是岳丈,自当竭力,何必相求?但不知省中如何审法?有无出路?容到西庄,见过家母,便赴省探听,相机行事罢了。”素文道:“太夫人现且不在西庄,姐夫早晨就来,此时正好用饭。”素臣大惊道:“家母怎又不在西庄?”素文道:“太夫人同家姐及大姑娘、二姑娘,俱赴省中,寓在广润门里李大房店内,家母亦在那边。姐夫用过饭,方可前去。”素臣呆了半晌,只得坐下。素文自进房去。素臣看着满席肴馔,那里还吃得下一点,胡乱用下些饭,叫奚囊吃饱,把玉观音等留下,辞了素文,急急赶至江头,雇船望南昌来。偏遇顶风,直到次日日落时才到,忙赶进城,百忙里又不见了奚囊,也不暇找寻,径问到李家店中,劈头遇见古心,上前相叫。古心仔细一看,喜出意外,一同抢进里边,母子兄弟,忽然相见,这一喜,也就非常,真觉三公之位,无以易也!素臣跪下,抱住水夫人双膝,涕泗横流;水夫人亦洒了几点喜极沾襟之泪。叩头起来,复拜见古心,没头没脑的,约略禀述在外诸事,水夫人亦约略说些家中之事。文虚满面笑容,领着奚囊进来磕头。水夫人大喜,说道:“奚囊果然得活,文虚夫妻要喜坏了!这里的事,你想已知道,目下正在危急,幸得你回来,好作计较。”素臣道:“结亲被首之事,孩儿略知大概。连日如何审讯?目下怎样危急?望母亲说知,方好计议。”水夫人道:“连日审过几堂,你丈人坚供:‘实有孙盛赴京捐监,已连夜差人去赶。’依了王抚台主意,就把事情缓下去,等京中信息。当不的原告计多,一口咬定说:‘孙盛是女人假扮,并无其人’廖太监听了他话,几次要把你丈人刑讯,都亏王抚台阻住了。昨日当堂立限,如五日内无人,就要锁解进京。王抚台只认真个差人进京,计算来回日期,断赶不及,苦苦争执,又宽了五日。如今得你回来,是极好的了;但你又不能出官,如何是好?”素臣沉吟道:“若果只要有人,就可打算了。。母亲细看,孩儿可还似从前面貌?”水夫人道:“只面色紫了些,也没甚改变。”素臣道:“孩儿受东宫厚恩,为国家起见,意欲网罗豪杰,削除奸阉,势难闭门塞穴,坐视神州陆沉,故为易容之计;今母亲既还认得,不妨再为改变。”因取出一丸青药,擦在脸上,说:“请母亲再看,可还认得孩儿?”水夫人细看一会道:“虽觉渗濑怕人,也还认得出来。”古心道:“母亲明知是二弟,故看得出;若遇生眼,就再看不出,孩儿若不知是二弟,也就看不出了。”文虚道:“如今一毫不是二相公了。”素臣道:“鸾吹妹子及素姐俱在里边,可叫他们出来一认。”水夫人道:“二姐、三姐久经封锁官房;只大小姐现在任亲母那边。”素臣道:“任家岳母现在何处?”水夫人道:“就在一店,只隔一座院子。紫函可去禀知。你洗掉了药,我同你过去。”素臣道:“如今事在危急,孩儿意欲改容出官,免一时之难;看任家岳母若认不出孩儿,便瞒得过计多,此祸可解矣!”水夫人道:“此与前番女扮男装,同一冒险非礼,不可更蹈前辙!”古心道:“昔孔子大圣,亦尝微服;虞仲贤者,并且文身。古来豪杰,剔须剃眉,以全身远害者,更指不胜屈。此时任亲翁生死关头,似可从权,以救燃急。”水夫人沉吟道:“急切没一妥策,且与你丈人、丈母计议而行。”素臣根问奚囊:“在城门边何故挤散?”奚囊道:“起船时,遇见东阿山中头目,一路上说了几句话,就落在后边。”
只见紫函飞步而来,说:“任太太好不欢喜,立等二相公去见哩。”
水夫人忙领素臣过去,奚囊提灯前导,紫函持毡后随,到了内客座中,已是准备,点得灯烛辉煌。
水夫人先进去,任夫人、鸾吹接着,千欢万喜,让出外边见礼。
忽然见了素臣,吓得两人缩身不迭,满面失色。任家一个丫鬟,叫做翠香,乱喝道:“你这人,怎黄昏半夜跑进里边来?”紫函笑道:“这是我家二相公,你们常时念诵的大姑爷哩。”任夫人与鸾吹都不肯信。水夫人道:“实就是小儿,亲母看去,真个不似从前面貌吗?”
任夫人道:“亲母自不欺人,但令郎面貌,缘何全然改变?”生素道:“白相公是绝齐整的面孔,那里是这个蓝面判官的样子?”鸾吹听水夫人说实是素臣,顾不得害怕,探出头去,仔细偷看道:“身量逼真是二哥,眉眼也相像,怎面貌竟截然不似当初,真好奇怪!”水夫人将易容之事,悄悄说知,并述素臣之意。任夫人方才定心道:“这是极好的了!妾身正在忧惧,想十日之后,如何解救?行此一着,大有回机,真个谢天不尽了!”鸾吹欢喜,更不待言,于是一同出来。
水夫人吩咐素臣,以子婿之礼相见。任夫人道:“小女非系正室,还该常礼。”水夫人道:“令爱名门淑质,与小媳现俱姊妹称呼,自当拜见,不必过谦。”任夫人勉强受了两礼。鸾吹拜见素臣,悲喜交集;素臣也真似见了嫡亲妹子一般,喜不可言。各人就坐,茶罢后,问起在外事情,素臣约略说了几句,已把任夫人等吓坏。
须臾,摆上便席,任夫人再三告罪说:“晚间匆匆,愧不成礼,明日再为补情!”水夫人辞谢不敢,入席饮酒。鸾吹细将素臣看视道:“这回才认真,是二哥面貌了,怎不见一点傅药的痕迹,竟似生成的一般?若不是母亲说的话,孩儿就断不敢信!”任夫人道:“妾身也是信亲母的话,以耳为目;如今细细看着,也不认得。”水夫人道:“亲母只见过一两次,故认不得;大小姐常见,故此时便认得。
计多见过小儿,与亲母一般,料想是认不出的了!但易容之事,本奸宄所为;公堂之上,尤礼法所在,有辱名教,未可妄行耳!”鸾吹道:“母亲所言,固是正礼;但礼有常变,事有经权;微服过宋,夫子有道污之日;要盟不信,圣人有诡说之时。以之避祸保身,不以行奸使许,与奸宄之辈,迹虽同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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