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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艺人 作者:边云山-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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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臭唱二人转的!
    草兰不是想治死他,她是想让槐仁堂把他赶出槐家大院。那样她就跟他一起逃
走。当她听到他对她的那些恶狠狠的咒骂,她的心冻了冰,这男人不想要她了,他
的心果真野到泽兰身上去了。
    草兰隔着马棚门问槐山。几十匹马都竖了耳朵在听,只有槐山不理她,骂得更
难听了。
    “老家伙要娶泽兰了,你休想得到她!”
    屋里人的声息就没有了,呼哧呼哧震动天地的喘息响起来。
    草兰疑惑又惊惧地趴在门缝上往里看。
    天哪,里面有一头东北虎,正在吃一匹马。虎偶尔抬起头,那眼神跟槐山的一
模一样。
    槐仁堂得了信儿后,让人想办法,那虎却不在马棚里了。进去一看,却不见马
血,也不见吃剩下的马骨头。他回手打了草兰一耳光。
    “瞎了眼的婆娘!”
    李南石和泽兰已走到槐仁堂的庄园前。他们是想路过那里到山上去。草兰从敞
开的大门看见了路上的泽兰。
    槐仁堂让几个家丁硬是把李南石和泽兰拉进了庄园。
    槐地主抬眼瞄泽兰,见她微微扭到一边的身子。
    “是个水色的女人。不知唱得咋样?”
    李南石说:“她是我婆娘,跟槐山没关系。”
    “咋没关系?还是槐山出的第一把力哩。”
    泽兰满脸通红。
    槐仁堂嘿嘿笑了好几声,几个家丁推推搡搡地就把李南石弄走了。
    槐仁堂说:“现在,咱两个成个亲。”
    黄花给他的屈辱又升起来,他要好好治治她的闺女。
    刘贺推开了槐家的两扇大门,门上的铜环悠荡不已。
    刘贺的到来早有家丁报与了槐地主。槐地主亲自迎出门来。
    “庄园里不安生了。”槐仁堂说。
    槐仁堂突然想起他的土地,昨天他还没能量完一遍,他在惦记着最终的数字。
    “我的地都让鬼魂快搬完了。”
    槐地主衰老地陷进结实的橡木椅子里。
    刘贺锐利的眼神四处射,人们随着他的目光能听见隐隐的呻吟声。
    “庄园里的怨鬼冤魂太多了。”刘贺终于开了口。他把背上的铜锣挂在腰间。
    秋天的气味儿从完达山上下来,漫过大片大片的荒原,走进槐家庄园里。槐仁
堂不安地眨着眼睛,槐家独有的高颧骨上有一抹酡红。
    “等夜下了,再做法吧。也要让那女的给我唱上两段。”
    刘贺敲了一下锣,吓了槐仁堂一大跳。
    “我在试试锣是不是要生锈了。”
    槐仁堂让家丁给自己提提鞋,便走出了庄园。他闻到了庄稼即将成熟的味道儿,
就朝那些还没有量的土地奔过去,险些被路旁的一墩乌拉草绊倒。
    泽兰被绑在槐仁堂的睡房里,身上的衣裳一缕一缕的全都破烂了。她的嘴给堵
着,使她无法出声,她就在心里拼命喊她的好人儿。槐仁堂因有地就这样霸道吗?
早晚得把他打倒!她现在更知道了李南石所做的有多么正确。
    在家丁推搡着李南石走进一间黑屋子里时,他感觉到了泽兰在叫他。
    刘贺已真实地听到了旧社会倒塌的声音,它是从根部开始坏裂的,那裂碎声跑
到民间的每个角落去了。日本人更加肆虐地在荒原上横行。
    刘贺在想他在夜里要如何做法事,便把眼闭上,提前看见了那场景。

                                   2

    在荒原上,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突然间从人形变做一只老虎或纤足细腰的狐,
这种事是常有的。不过那都是从前发生的事儿了。
    槐仁堂说:“平常女人没多大意思,她要真是兽变的,倒还能提提神儿,说不
定能给我生出娃来。这样的女人唱二人转能唱成啥样?我到要听听。”
    “我娘说泽兰是她让刘贺用一只母鹿变的。槐山是老虎变的,他俩都是野物。
泽兰唱起来,连水都不流了。”
    槐仁堂嘿嘿笑着,把告密的草兰抛到一边,一心想耍一耍槐山稀罕的女人,这
女人又不是旁人,而是他所恨的人的闺女。
    他又想到他还没有量地。他刚要出门去量地,就听见老虎在庄园里怒吼了一声,
吓得他慌忙逃进自己的睡房。
    泽兰被绑在炕上,嘴堵着一块粗棉布。
    槐仁堂小心地把门闩好,在原来的木闩上又加了两道。别说他的妻妾,就是大
力气的土匪也一时半会儿弄不开。
    他已经老了,可每有新女人,他还是有精神的。他扎煞开两手朝铺着细苇席和
炕毯的大炕走过去。
    他明明看见了一个皮肤雪白、大奶肥臀的美丽女人蜷缩着身子在炕角上,她的
奶头鲜艳如熟透的李子。
    可当他离炕有四五尺时,他看到的却是颗大大的山参,散发着甜丝丝的气息。
    他顿时感到口干舌燥全身无力,意识到了自己的衰老。这女人是别人的,而不
是他的。可他有地哩,他想要这唱戏的穷女人就能要。
    泽兰的脚被槐仁堂抓到了。
    “这大山参,准能让我又年轻起来,不定还会使我生出个儿子来哩!”
    泽兰踢蹬着,踹在槐仁堂的鼻子上,乌紫的血流到细苇席上。有几星溅到泽兰
的身上了。
    槐仁堂又发现面前的不是老山参,而是个女人了。准是他的血使大山参幻化了,
这根本不是女人。
    他不敢再劝她,他想让戏仙先用符咒制住她。
    “给我唱一段王二姐思夫咋样?这不正对你的心思吗?”
    泽兰嘴上的布让他拿掉了。她死也不给他唱。她想喊,又喊不得,不知李南石
现在在哪儿?

        ……
        孟姜女东边打听来西边找
        不见丈夫范在良
        一连找了十多日
        音信皆无杳茫茫
        ……

    “别喊了!跟你姐一样,一唱就像哭丧!”
    天已经渐渐黑下来,先是一片锈铁似的暮色漫进庄园里来。然后,天空也在变
化多端的黄昏里宁静下来,云依然是白的,底色深蓝,整个荒原又将没在沉寂的夜
色中了。
    干了一天活儿的长工和短工们回到了庄园,他们或蹲或坐在院子里吃了晚饭。
    他们已从做饭的用人那里知道了庄园里的新鲜事,可有一样他们不解。
    他们在田里时看见监工槐山往山那边跑了,那明明是他,他咋又变成老虎了?
    有人还跟槐山说笑。
    “喂,槐山,你是去监督两个牲口配对吗?还是想听它俩唱二人转?”
    槐山在大家的笑声中仓惶逃窜。他根本不看路,没命地跑,就像在躲枪口的老
虎,又凶又猛地冲。
    他们平日对槐山没有好感,觉得他不过是个靠娘们儿的废物,却摆出大人物的
架子,好像那些土地那些房屋都是他的。
    他们常看见他在地头上用块洋布擦身子,而他拉屎时却同大伙一样用土坷垃揩
屁股。庄园所有的人都必须在槐仁堂的地里拉屎和撒尿,这是他定下的规矩。
    槐山仓惶地逃窜时,把草碰得一动一动的,没一会儿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当时就有个老长工断言:定是那小子同草兰的奸情犯了。
    莫非槐山真是老虎变的?可他逃跑时为啥不变做老虎的模样?那该有多快多威
风!
    庄园里几乎在同时各屋都点亮了油灯。
    刘贺在堂屋地上站定,目光锐利地望着槐仁堂,把他望得战战兢兢的。他的几
个年青的喜好热闹的小老婆围在他四周,独独没有草兰。
    小老婆们心里暗暗欢喜,草兰自己独享的快活终于到头了。她们心里热切地想
知道:槐山既是个老虎,那草兰咋跟他睡觉哩?他还不把她压死?真是怪事儿,也
挺逗乐的。她们此时十分想看看草兰的样子,闻闻她身上有没有野兽的气味儿。她
们还想看看她妹子泽兰的下场。那头小母鹿,那个能把男人扭唱疯了的女人!
    刘贺半晌不动,眼睛一直没离开槐仁堂。
    槐仁堂终于说:“我家里出了怪事,你为我驱驱邪吧。”
    刘贺冷不防敲了下锣,险些把槐仁堂从椅子上震下来。
    “你家里的邪气早就浸透了庄园里的每一处,就连院子里的花草也都是妖。”
他连连敲锣,是开唱前的过场点数。
    有个小老婆尖叫了一声,把头上别着的一朵百合花揪下来扔在地上。那花果真
在地上跳起舞来,并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中散发异香。
    槐仁堂从椅子上出溜下来,跪在刘贺脚边。
    “这个唱戏的,你真神哩,快帮帮我吧,帮帮我这个老绝户杆子吧。”说着回
头恶狠狠地看看缩成一团的小老婆们。
    刘贺也不答言,两眼穿透了一切般闪闪发亮,他猛然把铜锣敲得爆豆一般,又
似战场上的马蹄。有风从檐下掠过,十分阴森,又有槐仁堂的小老婆尖叫的声音。
    “戏仙来了!”
    槐仁堂缩了头。
    刘贺把铜锣声敲得更密,但每一声都毫不含混,实际上他还没有进入状态,请
仙还未开始。他一指红云,红云便知他想要自己帮腔。他猛地抖了一下,又抖了一
下,语声也下雨般抖落下来。
        男:叫声大仙你听真
        女:高香已点上
        男:清水泼出了门
        女:炕上堆满了金
        男:地下撤遍了银
        女:趁着月色好风轻
        男:骑着大马快降临
        女:所有宝物你都拿去
        男:驱邪灭灾不靠别人
        女:只请仙家早来到
        男:除去父母你最亲
        ……
    刘贺语声如急雨。红云的语声含着笑,把槐仁堂抽淋得如一桩朽木就要坍塌了。
他想拦住他们,让他们不要向仙家许下那么大的愿,他只想给仙人吃只鸡,那还是
一只野鸡,不能下蛋,是长工在地里干活时用土坷垃打下来的,别说给金送银,要
不是他怕报应,他根本不会让刘贺进门。
    槐仁堂浑身发抖,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他前日所数土地的步数,心里惧怕到了极
点。
    天哩,仙神狐鬼都想抢他的土地呀,说不定刘贺的戏仙在路过他的地时也会像
拔大葱一样拔走他几垄地呢。
    “不哩。”
    槐仁堂想站起来阻止刘贺请仙了,可新升的恐惧又使他放弃了这种打算。
    在荒原上人人都信奉大仙大神。大仙大神是仙家附在凡人身上在人世间撵鬼驱
邪、攘除疾病的。唱二人转的艺人不但会唱二人转,他们中有的是戏仙,有的会治
病,有的女艺人也卖身。
    那些大仙大都是狐狸和黄鼠狼成道的。它们是荒原的一部分,是荒原人的依托。
谁违背它们、低毁它们谁就将倒霉,不是死就是病,要不就会被接连不断的灾祸搞
得家破人亡。
    刘贺且敲且舞,脸上是一副让人敬畏的表情,’仿佛他已沉在另一个别人看不
见的世界中了。
    刘贺的声音突然变成了一个女音,所有在场的人都一愣,心都跳成一团,那是
草兰的声音,一点也不错。声音拖得又长又俏。比她唱的任何一出戏都好听。
        生死轮回像车轮
        今生富贵下世贫
        王朝的江山也不是铁打的
        坐在上面般老是换新人
        ……
    草兰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除了唱二人转还见过别的什么吗?在场的人都
不信这是草兰说的,可那声音又分明是草兰的。
    槐仁堂的两个小老婆在相搀扶着迈过堂屋的高门坎,她们是想去看着草兰还在
不在她屋里。
    草兰的屋点着油灯,她自己却和衣睡在炕上。她睡得很沉,她们咋也没把她叫
醒。
    “她的魂儿走了!”
    她们吓得回身就往堂屋跑。
    槐仁堂却突然想,草兰是祸哩。不如早把她发散掉。
    槐仁堂的两个小老婆在院子里疾跑,忽然想起那头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老虎,
吓得不是人声地尖叫起来。
    “有老虎哇!”是唱腔的拖尾调儿。
    整个庄园都抖在了渐调的夜色里。
    谁都知道刘贺的仙家是个女狐,她美丽绝伦,是任何男人想都想不得的。许多
人都想一见她的真容,可至今为止还没有谁见过她。
    可她又无处不在,她骑着高头大马,马也许是白色的也许是红色的,那要分季
节而定,在到处都被白雪所压的冬天,她就骑上火红的大马,百合花一样开放在荒
原上。
    大仙到处勘察人们的疾苦,一发现有人需要了,她便让刘贺凭着她暗中的指引
到达那里。
    戏仙是二人转艺人的依托。
    要是在夏天她又会骑一匹如月光一般的白马在荒原上飞驰。她在夜间骑马飞奔
的时候,完达山的谷地里会飘来野剑兰的幽香,那香气同荒原上各种植物的香气混
在一起,做了她的衣裳。她一路唱着,是天上地下都没有的妙音。
    荒原没有吃没有喝都不怕,就怕有了邪魔那狐仙不骑着大马到他家。
    这一切,就是那如水的月光芦苇秆里薄膜一样的羽裳以及马蹄和风声,仿佛痛
苦的灵魂只要一抬头,那狐仙便会出现了。
    许多东西在荒原人心中都是渺茫的,当他们祭祖跪倒时,心里想的却是万能的
大仙在他们需要时要快快莅临。
    刘贺没有受到惊扰,他依然敲着鼓边舞边说唱不断,那些说唱已无人能解。
    他一准有卖艺人想寻找的东西;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围着他。可他至今也没泄露
一个字。
    槐仁堂在盼望妖物被驱走或杀掉。那监工槐山还能成大患?是个老虎也不过是
个虫!他从鼻子里哼出不屑的声音,拿眼看自己的小老婆们。
    哪一个也没炕上那个好。叫泽兰?是黄花的闺女?她该有多嫩哩。她是个全须
全尾的大参呀,要是能吞进肚里,他就会像年轻人一样有力气,说不定他还会有儿
子的。那他就把地再开上它上百垧。草兰这婆娘为啥要把自己亲妹子坑了哩?看黄
花那破货还做不做了?她的两个闺女都落在了我的手上。
    槐仁堂在刘贺做法的过程中想入非非。
        ……
        王二姐  泪滔滔
        有一对蝴蝶楼下飘
        ……

                        第六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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