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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霓小集-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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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册书由小如兄主编之劳而得成形并问世,我心既感复愧。没有他的热

情主持、敦促,此书一时怕也难以成编,故深感其厚意。但编后自审,觉得

质量未必能副其所望,故复生愧怀。我与小如兄的交谊非同一般,我们同为

燕园旧友(燕京大学40 年代故人了),以后诗词唱和、学术讨论,以至书法、

京戏等等方面交流投契,都是“一言难尽”的话题——也就是我辈这一代这

一“型”向学、好文、爱艺的友情之深厚基石。如今又在这册小著上再结一

层墨缘,则我之不禁所感重重,所怀切切①,即非无缘无故了。

这是一册小书,原不必多加叙说,今只将几点拙意陈述如下——

一是回顾自己平生弄笔学文,大致可分为四类体裁:论文、随笔、诗词、

序跋(这不包括书册形式的专著),因久历年所,累积的数量很大,有很多

是自己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也有很多散落亡佚;但就是现存的,偶一董理,

也自讶“怎么这么多!”多,是量,至于质,那可不是易于“自陈”的事情

了,大约是庞杂而良莠不齐吧。这儿只挑出了很小一部分,向小如兄“缴卷”,

也向读者致敬与求正,——当然这是经过筛漉的了,但又绝对说不上是什么

“精选”,那个“精”字可是太尊严宝贵了,如我这等水平的人,岂敢妄沾

一个“精”的边沿儿?真是惭愧煞人也。

其次,既然“拿出来”贡于大家面前,总得有点儿内容,比如读书心得,

对事情的看法或“感悟”,学术上有某些前人未曾道及的创见(国际学界所

一致重视的Originality),等等。如其不然,谁又值得费却时力、心力、

物力来看你这些空话呢?

复次,不管本书如何题名,总还应该算是一本“文集”;既称为“文”,

那就得货真价实——你写的这些,能够上一个中华文化文学上的“文”吗?

这一问,吃紧重要之至,谁也回避不得,也是冒充不了的。

“文”,如何“界定”?这就难了,不在本“序”范围之内讨论。时下

常说的“可读性”,就是“文”了吗?怕也未必。
那么,拙集所收,都能算“文”吗?——这可越发令人“惭汗”了!我

之心愧,尤在于此一大端。

自从胡适之先生倡导“文学改良”以来,天下滔滔者皆“白话”了,“白
话”又如何才能成“文”?我这下愚一直思之不能十分彻悟。白话一兴,中
华文化传统上的一个重要原则“文各有体”也就消灭了,千篇一律,都是“万
文一体”了。又往哪儿去找《典论·论文》、《文赋》、《文心雕龙》所讲
的“文体论”的体现呢?

我生于1918 年(民国七年),正好是个纯纯粹粹的“新文学时期”的人,
所以我也只会“写话”而不会如历代才彦那样撰文了。这只好请读者“谅解”。

您以为我是指“文”就等于“之乎者也”或“唐宋八大家”吗?那完全
误会了拙意所在。此事也不属本“序”范围;我只是在此向小如兄、向读者
表我歉怀;我写的这种文字,实在缺少“文性”(恕我也创一个新词),这
也没有法子,只可等待哪一世纪又会有一次“文学改良”来收拾吧。

① 小如兄的令尊玉如丈,天津南开大学教授,书法大家;我拜识他是在张伯驹先生的展春园。他见我所写
一篇骈体文,谬加奖赏。以后他每到京寓小住,即邀我往谈文学之事。这些往事,当世已无知者了,谨记
于此。

上面说过本书所收是经过“筛漉”的一束“入选”品,这也可能为人误
会本集不收的都是“劣品”,其实又不然,因所谓“筛漉”是说挑出一些适
合一般喜文嗜学的读者的“可读”之文,而把太专门、太麻烦冗长的都“悬
之高阁”了。这一点也还是说明一下为好。

此书题名砚霓,也可读作燕泥。

丙子七月下浣


砚霓小集


反二簧与狱神爷

我嗜京戏,最爱听的是反二簧。谭叫天的《碰碑》不用说了。旦角的大
段唱工,以梅兰芳先生来说,就有《宇宙锋》的“我这里、假意儿、懒睁杏
眼”,《黛玉葬花》的“若说是、没奇缘、今生偏遇(着)他”,和《女起
解》的“崇老伯、他说是、冤枉能辩”。梅先生的唱,配上徐兰沅、王少卿
那种大方家数而又考究异常的托腔与过门,真是无法形容的美,令人心折而
魂醉,令人唾壶击碎,就叫作“此曲只应天上有”吧。如今已成广陵散了。
我有一张正面梅先生、背面徐琴师签名的文物,珍藏数十年,逃过“文革”,
自津入蜀,由蜀回京。。最后意欲随一小文交天津报纸制版发表,却被亲戚
家的一个孩子给撕毁了!天下的奇事,不可弥补的损失,何所不有!叹叹!

三大段反二簧,我尤喜苏三那一段。那是独角戏,满台空空荡荡,在丝
竹琴音与铜撞星儿的异样美妙的声音里,她一人徘徊思念,柔肠万缕,——
就这一个不幸的女子,“充满”了台,唱出了诗的境界,绘出了诗的画卷。
这是心声,这是美,这是悲剧,这也是中华文化的特殊创造。这是“戏”吗?
我看更是中华的诗!

下“干校”到湖北咸宁,掏粪,种菜,守夜——四点钟起来,满天星斗,
蹚着过膝的水,到那“围湖造田”的菜地,只我一个人,拄着一支竹竿,像
个鬼魂吧?因这时无人“管制”,我就吟唱自娱,——唱的总是起解那大段
八句,连带着徐、王二师的美妙的“小肩膀儿”与“大过门儿”,一字不落。
这样,由巨蚊的包围,夜幕的黑暗,迎来了东方的曙霞,朝曦,晓雾,晨晴。。
不觉悠然自得,忘了一切。我对这段唱工的感情和“关系”,可想而知。

后来知道,梅先生晚期将此段人间天上曲的后四句唱词改了,我以为这
不知听了谁的高见(实是“短见”),为了要“反迷信”,硬是不许苏三在
出狱前拜别狱神。这是为明代一个身世可怜的弱女“提高思想水平”。现代
人往往如此“想不开”,替古人做蠢事,他们一点儿不明白:明清时代制度,
犯人入狱后拜狱神——此神是谁?原来就是上古的皋陶(也作咎繇),乃中
华民族认为是最正直无私、最廉明公道的断狱者。当然你可以说:这是黑暗
的封建监狱愚弄罪犯的把戏,假装大公无私。那就倒是认为,中华古国连一
个坏人也不曾、不能、不许治罪的,监起来的都是冤案错案倒霉的穷苦人—
—这样看事,就一定“科学”吗?只怕不一定。苏三弱女,能懂什么别的“大
道理”?不幸与灾难中寄一丝希望于古皋陶,公正的人哪,您救救我!——
这有什么“错误”?我看这才是真正的符合历史真实的“反映”。

“我这里、跪庙前、重把礼见;尊一声、狱神爷、细听奴言:保佑奴、
与三郎、重见一面;得生时、修庙宇、再塑金颜!”唱到此时,已由缓歌曼
咏转入急管繁弦,苏三满腔心事,无处可诉,临走了(吉凶一切茫然未卜),
跪下向狱神一拜,暗暗祷祝。。那声腔音韵,真是感我至深!

怎么?都为了“科学”、“反对迷信”改掉了?窃以为梅先生未免稍欠
思量了,真是憾事。

因此,直到目今,我“自娱”“暗哼”此曲,以温“干校旧梦”时,仍
是按照“老词儿”,没有任何要改的理由和好处。如有“京剧革新家”批评
我“守旧派”,我则欣然承当他的好意。

报上说,山西洪洞的苏三狱,已“修复开放”,早成了“文物”和“旅
游项目”。这倒饶有意味,真想去看看,并且希望在那儿看一回正经梅派传


人唱这出《起解》,重现苏三辞别狱神的诗境。但不知彼地主其事的同志,
想没想到要“恢复”一下狱神的历史情景?

顺带一言:看了些新作剧本,一写到此神,就是“狰狞凶恶的狱神像”!
这大约是为了“突出思想性”吧?可惜,皋陶像慈眉善目,恻然动人,其心
怀面目,都与“剧家”的“创造”有点儿“距离”。这倒是令人不易解决的
一个难题。


爬行学者

读《新民晚报》所刊唐振常先生《为黄裳补白》一文,深为得味。这样
的文章应该多一些,可让未曾经历者增添无限的“历史反思”,倒不一定是
“发思古之幽情”。唐先生于黄裳之文颇致赞许,可惜那文章我却未能读到。

唐先生追记批胡会上的情景,极妙。因为“做学问”而案上摊满了打开
的书册,也只好成为胡先生的一条“可批之条款”,令人轩渠不已。唐先生
当时暗想:做学问不是这样子,又当是什么样子呢?这更令人掩口卢胡。确
实都是绝妙好辞,他处难见。

我因此想起古人的“獭祭”,想起清人记毛西河的趣闻,说毛的夫人很
厉害,不给“外子”留脸面,当着客人的面骂:你们说他有学问?——他作
一篇文,都得翻遍了书!这些例子,大约足可为胡先生“解嘲”吧?

但是,案上摊书,恐怕例子就太多了,又何止李义山与毛西河哉。故实
在不足为奇。其所以不奇,是不管他怎样摊满了书,人总是还采取“坐式”
的。如今不妨单举一个“爬式”的佳例。

学程坎坷的我,挣扎到复学于燕京大学时,校长已经换了陆志韦先生,
这恐怕是末任校长了吧?他是位大学者,专治音韵学,成就了自己独立的理
论体系。那时,燕大中外籍教授住处,如燕南园、燕东园等地,花木茂密中
一所所精致的小宅子,具有中西双重优点——中国的风格,西洋的“方便”
(设备),幽静舒适,真不愧洞天福地。住在那儿的,其实也有并不“做学
问”净赚美元薪水的。陆先生则是名副其实的学者,到过他家的人都能看见,
他“做学问”不在“学房”,却在小客厅。地上是花地毯,毯上堆满了掀开
的书,里里外外,三层五层的“书城”围起来,只见陆先生那里“四条腿走
路”,在书城里转来转去,不停地爬行!

同学们知道的都谈起来以为“笑柄”,但实际上是一种钦佩的笑。

不做学问的,没有见过的,未必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做这样的事。
有豪华大客厅的富翁大户,总难想到他的地毯可以爬行的。

鲁迅与顾颉刚的故事,因“余生也晚”,一无所知;后来在《团结报》
上得读一文,方明梗概。我上高中时,一位教历史的先生,很有学问,一次
提起“大禹是条虫子”这句话,意在讽叹,这事印在我这小学生脑中,过了
许久了,方能知道那是指《古史辨》。我的譾陋可窥一斑了。

我对历史——中华历史,是个纯粹的“信古派”。近数十年,地不爱宝,
文物日有发掘,大抵证实了中华古史,而不是相反。“大禹是条虫子”——
而《圣经》里的“方舟”却在考古家眼里真的找见了。


《法门寺》刘瑾定场诗

阅《团结报》,屡有文章讨论京戏《法门寺》大太监刘瑾的台词,那上
场以后坐下来念的四句定场诗,其末句末三字到底应该如何念,如何解?说
者不一。最近的一篇,主张还是解为“把佛成”,不过刘瑾是个太监,所以
依京音俗读,念“把”如“拜”。因为如果原是“拜佛成”,文理即欠通顺
了。——到此为止,论证逻辑是严密的,所以应认为言之成理,足备一说。

但是我仍有一点愚意,或可提供方家参考审辨。按明代掌权大太监,并
不是“文化水平”都很低的,否则他就无法窃权当国——因为他要僭代皇帝
“处理”一切军国大事。别的不说,只看一个太监竟能著书传世,就明白了
(如《明宫史》)。所以不能认为刘瑾只会说土话。定场诗不同于后文的嘻
笑性道白,那是韵文韵白,不会在二十八个正音读法之中,突然楔入一个俗
读之音。那实在是不伦不类了。

愚按此四句七言诗:“四海腾腾庆升平,锦绣江山咱(念“砸”)大明!
满朝文武尊咱贵——”这第四句实应是“何必西天拜佛诚?”后来“脚本”
传抄,多从简写俗书,同音字混代,偏旁乱减,此为普遍现象,故将“诚”
讹写作“成”。

其原意,盖此际刘瑾“心态”只是一味夸张自己地位,除皇上并无第二
人,(连皇上也不过“明是君臣,暗如手足弟兄。。”呢!)所以在此大明
之朝,百官文武,独尊我一人——也就够了,不管谁都得求我,办事才行得
通,所以,你们只要尊我,一切亨通,又何必枉费心神,到西天去虔诚礼拜
如来佛呢?!

这才是台词的本义。并非是刘瑾认为既极富贵(位极人臣)了,又何必
去做佛祖?并非这个意思。因为在旧时代,越富贵才越想成佛作祖,二者并
非“矛盾”,也不是“熊鱼不可得兼”,他们没有这个“思想方法”。秦皇
汉武,已做了皇帝,还是要成仙求道,“其致一也”。

所以,刘瑾的四句定场诗之末句,本来就是“何必西天拜佛诚”。问题
并没有出在“拜”的念法上,只是“诚”字讹变了,遂使人们不易发觉(因
总以为“成佛”是个成语),而只向“拜”、“把”上去争论了。


相逢若问名和姓

萍水相逢,若有机缘对话,免不了要有一句“贵姓大名”。也许是在火
车上、航船上,两人一生只这一次相逢和对话,就各自天涯海角,永无“再
见”的可能——虽然分手时口中都这样祝愿。人离别了,姓名却留在记忆里。
姓名有的比较平常,没有多大特色的,容易与时光一同流逝了;有的却不如
此。难忘的姓名,真像诗人龚自珍称赏宋翔凤那样:“万人丛中一握手,使
我衣袖三年香。”好的姓名也有留香的魅力。因此我常想,作小孩童时,父
辈师辈给起个好名字,那不但是终生的幸福,而且定会带来好运气。

有友人问过我,说:“据你自己品评,你的名字怎么样?是如何取来的?
有奥妙没有?”我答,这可说来话长,如今只略表其一二,以供品味。

我家取名,父亲那一代用“梦”字,家严原讳梦薪,同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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