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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霓小集-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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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不太长的排律,竟然复“生”字,复“情”字,复“不”字,复“如”
字,可谓疏而不暇计其末节,正见定庵落笔得意时,不作“试帖”也。

此诗“文本”了,我据定庵弟子归安陈凤孙手写本移迻。此本有宝贵的
异文,可以订正历来的铅印诸本。册后附有陈氏自作诗《嫩想集》一卷,有
印曰“阿凤小诗”,中有《送龚先生自珍》一诗云:

“闻道龚祠部,将为汗漫游。才难容一代,名倘足千秋。老骥■堪伏,
闲云不可留。青衫看酒晕,我亦忆杭州。”
颈联十字,异才难为一代所容,文名长受千秋之慕,此咏定庵,更可以
移作题雪芹句。书此嘅然。

壬戌上元试灯日写于京城


芹溪与玉溪

《石头记》中,北静王一见宝玉,就不太客气地以子压父,说:“非小
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谅〔量〕也!”脂砚于此便批:
“妙极。开口便是西崑体,宝玉闻之,宁不刮目哉。”我要效颦于脂砚而又
批其批,曰:“妙极。本是静王赞宝玉,却说宝玉夸静王。如此转得作者本
意。雪芹闻之,宁不刮目哉。”由此,我深深领会,雪芹最赏玉溪诗,脂砚
最解雪芹意。

有人说,脂砚“不通”,那“西崑”一词,本是指宋初杨亿、刘筠等人
摹仿玉溪的一种诗体,何得直与玉溪等同起来?我说,此等处用不上学究气。
且莫提元遗山“诗家总爱西崑好,但恨无人作郑笺”已是如此用法,就是芹、
脂同时的“乾隆进士”郑板桥,也分明写道:

“不历崎岖不畅敷,怨炉雠冶铸吾徒。

义山偪出西崑体,多谢郎君小令狐。”

可见当时人本皆如此用法。学究之有时显得拘墟,就是他总不懂得当时
的风习实际都是什么样的。

在第二十五回中,雪芹写黛玉:“这日饭后,看了二三篇书,自觉无味,
便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更觉得烦闷。便倚着房门出了一回神,。。”
脂砚于此又即批云:“所谓闲倚绣房吹柳絮是也。”这所引的一句,也正是
玉溪的“西崑体”中的句子。这一句,今天的唐诗选本里未必选得着,未必
人人能知。看来人家脂砚比咱们可能知道得多,那些泼口大骂脂砚的,不见
得比脂砚高明,因为越是一知半解或者干脆无知的人,才最觉得比别人高明
——几何不为脂砚窃笑哉。

林姑娘说过,她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取他一句,是“留得残荷听雨
声”(“残”实当作“枯”,林黛玉也会被学究骂的!)。真如此吗?雪芹
高才,笔端狡狯,村言假语,何所不能?正所谓“那是曹子建的谎话”。然
而假中辨真,便知义山诗在芹、脂一流人心目中的位置了。

“留得残荷”一句,在雪芹笔下,实在又是暗示将来黛玉的情节景况,
正如雪芹又用过“宝钗无日不生尘”,以之暗示薛姑娘将来的处境,——那
也是玉溪诗句。

如今却说雏凤声清的那一篇的故事。义山原诗两首,其文如下: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烟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剑栈风樯各苦辛,别时冬雪到时春。

为凭何逊休联句,瘦尽东阳姓沈人。”

这种才调,真是玉溪的绝妙独擅,别人是望尘而莫能企及的。这如何不
令芹、脂倾倒呢?

林姑娘嘴里说“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可她却深受义山的影响。你看她
的最好的一篇诗,《秋窗风雨夕》,里面有这样的话:“。。抱得秋情不忍
眠,自向秋屏移泪烛。泪烛摇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好了,我
们很容易地抓住了她的“把柄”,她正是运用了义山的“冷灰残烛动离情”
而加以脱化生新的,“不喜欢”云云,非假话而何呢?

黛玉教香菱如何学诗时,说了一篇极为重要的诗论。她听了香菱最爱“重


簾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这种陆放翁律句时,立刻说:“断不可学
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也
学不出来的。”我一见黛玉这段话,便又立即联想到她的“同时人”郑板桥。
板桥自序其诗集时就老老实实地自承:“余诗格卑卑,七律尤多放翁习气,
二三知己,屡诟病之。”陆游七律,专门凑一些“浅近”而能迎合“不知诗”
者的文艺眼光的对联,所以格调不高,板桥故以“卑卑”一词尽之。到如今,
一提陆游,因为是“伟大爱国诗人”,只听一片赞扬,无人再揭示其“卑卑”
的一面。我们多年来养成的一种形而上学,到处成灾,谈诗论文,当然不能
幸免。我觉得不妨多向林姑娘和郑板桥学习学习——她们那种知所审辨抉择
的精神,不搞“完人”、“足赤”。而我们,谁要一评议“伟大作家”,就
是触犯了神圣。古人何尝这样子?

《石头记》第二十二回前,出现了一首很不寻常的七律,说是深知作书
底里的一位“客”之所题,其中一联云:“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
多!”我一看,这和玉溪生又是大有渊源关系。玉溪《泪》诗说过的:“湘
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此非从玉溪脱化而又何哉?他(她)们
读玉溪诗熟极了,下笔不觉流露出影响痕迹。

玉溪、雪芹,都是旷代奇才,绝伦俊彦,焉能不“遥闻声而相思”;文
人相轻,那是另一回事,也需要分析内情。玉溪佩服一个十岁裁诗的冬郎童
子,至于推之为何逊,而自比沈约,是何等胸襟器度,岂相轻哉?旷代奇才,
大抵不为世俗所容,郑板桥觑破了这个道理,才说出“不历崎岖不畅敷,怨
炉雠冶铸吾徒”的沉痛之言;他自恨诗格卑卑,而感谢“小令狐”从反面成
全了玉溪生,使他独创了“西崑体”。岂不令千古才人,同声一叹!究竟原
因何在?说破不值分文:不过一个嫉字而已。

贾宝玉只因生得与众不同,所以令弟环三爷母子等嫉之而陷之。黛玉晴
雯,亦如兰蕙之当门,定遭。。毁。雪芹本人之怨炉雠冶,又当如何,不难想
象矣。

文学与湖南有不解之奇缘,林黛玉者,湘江洒泪之人也。《石头记》有
“三湘”,即林潇湘,史湘云、柳湘莲。雪芹于此寓有深意。有人说,雪芹
师楚祖骚。信如此,怎怪得他和玉溪生有神似之处。

拙文为索稿者所逼,大忙中苦赶而出,纵笔至此,若脂砚见了,必又批
曰:“妙极。似红学,非红学;似诗话,非诗话;——而又红学,又诗话。
玉溪、雪芹闻之,宁不刮目哉。”


红楼花品

曹雪芹以《红楼梦》为名目写成一部小说,又自题名曰“金陵十二钗”。

钗者,女子之代称①。名为十二,是只举“正钗”之数作为代表的意思,实则

还有很多层次的副钗、再副、三副、四副。。直到八副,共计九品,合为一

○八位女子。雪芹写了这么多女儿,其原稿卷末列有“情榜”,即是“九品
十二钗”的总名单②。但雪芹从一开头就以花比人,所以秦可卿向凤姐托梦,
最后说的是“三春去后诸芳尽”。及至众女儿给宝玉介寿称觞,回目则标曰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宁府的花园(后亦并入新建的大观园)名叫“会
芳园”,而大观园的主景,命脉之所系,则特别标题“沁芳”(桥、亭、溪、
闸),一切景物皆因此水而布局。这“沁芳”二字,看似新雅香艳,堪以赏
心悦目,不知雪芹意中,却是伤心惨目——他是暗寓“花落水流红”之真意
于字面的背后或深处。如此一说,便可悟知:雪芹原是处处以花喻人。名花
美人的互喻,是中华文化中的一种高级的审美观,极古老,极独特,极有意
味。雪芹虽然处处创新,但对这个审美传统,并不目为“俗套”,反而发挥
以光大之。因此,我说不妨把《红楼梦》看作一部崭新的、奇特的、高超美
妙的“群芳谱”。
从这个角度来说“红楼花品”,方觉既不“失花”,也不“失人”。

雪芹意中最重视的——或者说曾以重笔特笔来写的花品,有杏、桃、海

棠、芍药。至于石榴、菊、梅、荷、芙蓉、水仙、牡丹、蔷薇、玫瑰、桂花、

腊梅等等,仅仅一举其名而未有实笔的,尚所不计。如今,依我个人印象中

心欲一谈的选列几品,粗陈鄙意,并求同赏。

但首先须明一义,即雪芹是一位大诗人;我们中华的诗人,咏物赋题,
并不像西方艺术,专门讲求“刻划”“逼真”,而是遗貌取神,绝不拘拘于
“具体”“细节”的描写。如不明斯义,便会感到“不满足”,抱怨雪芹“不
会形容”,“短于摹绘”。这个大分际,先要懂得,而后方能谈得上理解雪
芹的审美意度。那是高层次的感受与“传达”。

比如拿秋菊来说,它与春兰、夏荷、冬梅并称四高品,从毛诗、楚骚以
及陶彭泽以后,题咏太多了,但谁也不去“刻划”它的“形象”。雪芹笔下
菊花,只见曾插满刘姥姥的头,以及为它而起社分题的十二首七律,别的什
么叶子怎么样,花瓣什么形。。休想再见他一字多加“描绘”。梅花的“处
理方式”,也差不多,他只提到苏州的玄墓(那是“梅海”),妙玉取梅花
上的积雪,也为它题了诗。开头写宁府“梅花盛开”,其景如何?也难觅一
字之正写。只是在栊翠庵外望过去,见其“气象”,并闻“寒香”而已。后
来宝玉乞得一枝,却也只写那折枝的姿态不凡,于花之本身亦不加半句“描
写”。此为何故?这就是中华文化的精神之所在,这就是诗人感物的中华特
色,重神取韵,而无意于貌取皮相。

明乎此,则荷花若何,桃花怎样?就无须乎多问了。
我觉得雪芹例外地给了两三句“正笔”的只有杏花、海棠两大名花。其
余则石榴与水仙,却各得一句“特写”。

① 雪芹独取“钗”字为书中女子代称,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词语问题,其内涵甚为复杂,因与本文关系较为
纡远,故不在此详述,以免喧夺。
② 雪芹写一○八位脂粉英豪,是从《水浒传》一○八条绿林好汉而得到启示,有意识地使之成为对映之妙。

杏花是初出“稻香村”这处景色时,先写的就是“几百株杏花,如喷火
蒸霞一般”。在雪芹,肯如此落笔,实为仅见。这大约是他写得最“红火”,
最“喜相”的一例,透露他对杏花的“吉祥感”。杏花是探春的象征或“标
志”,她在“薄命司”中算是命运最好的一位出类拔萃的女英杰。杏在我国
文化传统上涵有贵盛的意味。“日边红杏倚云栽”,风致可想。

雪芹写夏花,则曰“石榴,凤仙等杂花,锦重重的铺了一地”——此乃
第二十七回的“葬花”的真对象,一般绘画、影视等都错以为这葬的也是桃
花,其实葬桃花是第二十三回的事,葬桃花的是二人看《西厢》和美的情景,
时在“三月中浣”,而葬杂花是四月二十八芒种节,已是正交五月仲夏的节
气了!很多事例中往往出现错觉,积非成是,牢不可破。

雪芹写水仙,我一向很有感叹:他写“花香药香”时,见黛玉屋内一盆
水仙开的正好,而特别书明那是一盆“单瓣水仙”!这引起我思索很多问题。

何谓“单瓣水仙”?就是向来享有美称的“金盏银台”了。多瓣的,雅
名“千叶水仙”,那茶形成一个“撮子”,而单瓣者却形成一个娇黄齐整的
小金杯,下面的六个白叶托,活像杯托,故为银台。这种水仙风致独绝,我
从小就“偏爱”金盏而不喜那“一撮子”。后读《红楼》,见雪芹独标斯义,
虽只用了两个字,乃大喜!攀个高儿吧:我们的审美观,所见略同,不觉大
为得意。

一部《红楼梦》,写花虽多,最最重要的是海棠。读雪芹之书而不知着
眼于海棠,则“失红楼之泰斗”矣!

海棠之所以重要,可分两个头绪来说。其一是全书的“诗格局”,以海
棠社为开端。此社开时正是秋天,贾芸进献的是白海棠,实为秋海棠的一种。
秋海棠是草本花卉,因终年开花,故又有“四季海棠”之称。常见的有两种,
一种弱小,一种大叶斜尖,叶带银斑,可以长得很高大,其茎间有明显的“竹
节”。可书中所写是后一种,所以宝玉的诗句说它是“七节攒成雪满盆”,
可为明证。

其二是怡红院的“红”的唯一标志,即木本的海棠花。海棠不但是怡红
院的主花,也是全部书的“红”字的代表花品。

怡红院本名“怡红快绿”,取红绿对映之义,本因院中是“蕉棠两植”。
蕉绿棠红,构成全书的象征色彩。当贾政与众人和宝玉第一次“游园”时,
有特笔专写海棠,有八字两句,道是“葩吐丹砂、丝垂翠缕”,写尽了垂丝
海棠的风貌。

贾政让众相公题匾,一人题曰“崇光泛彩”,连宝玉也为之喝采称佳。
这是用东坡咏海棠的名句“东风袅袅泛崇光”的典故。这首诗的末二句是“只
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仍是以美人喻名花,成为千古绝唱。雪
芹用之,可见击赏,可见心契。

讲说至此,我便要提醒你: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时,行的酒令是“占花
名”,那湘云掣得的牙韱,就是一面画有海棠一枝,一面镌有“只恐夜深花
睡去”七字(黛玉打趣她,说“夜深”改“石凉”妙绝!),所以要记清:
海棠是湘云的“花影身”。

这层艺术关系,其实雪芹早就交代明白了——宝玉自题怡红院的五律,
中间即云:“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这正是暗暗点给看官:院中一方
是蕉,一方是棠。而独以棠为美人,用的仍然是东坡那同一首的典故!其针
线之密,笔墨之妙,粗心人是未必得味的。


在雪芹意中,海棠最美,而唯湘云足以当之——所以书中唯独湘云的丫
环名之为“翠缕”,照应第十七回“丝垂翠缕”,一丝不走。

游园时,众人盛赞那株西府海棠,说花也见过不少,哪里有这么好的!
由此可知,湘云的品貌风韵,实非凡品。开海棠社时,独她最后追题两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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