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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霓小集-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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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另出主意?

在词人中,南宋吴梦窗大约可算是“晦涩代表”了,众口一辞;他在写
禹陵的词里用了“梅梁”这个“典”,被认为难懂。经学者一查考,原来那
是词人故乡的一段民间流行的传说故事,载在当地的《图经》和后代地志中,
是最带普遍性的“知识”了。只有用这样的例子,才能“说服”那些反对吴
梦窗、责骂他用典太冷僻的人(请参看拙著《诗词赏会》页四二一至四三二)。

如果有人以为我这所举之例还都太“早”,那么我来举一个十分晚近的
例:曹雪芹作《石头记》,是“通俗”文学了,他一上来,张口就是“女娲
炼石补天”,跟着一个“当日地陷东南”,这是“典”不是?我们要不要反
对或打倒?他书中写一群女孩子行酒令,诗句不出《千家诗》,文句不出《古
文观止》——曹雪芹是早已“为读者考虑”了的。因为在当时,凡“识字”
的读者,都能一听就“懂”的;但他绝不会料想到:时至今日,那些当时最
有“普遍性”的常识,都成了“冷典”“僻事”,以致连林黛玉借以打趣史
湘云的“只恐夜深花睡去”,以及此言与“崇光泛彩”、与“红妆夜未眠”


全是遥相呼应之妙,统统瞠目茫然,味同嚼蜡了。——难道我们也不“应该”
责难曹雪芹:你写小说为何这等全无“群众观点”?

由此也就可见:一个用得贴切、精妙的典,不但使诗家词客传出了他的
难言的心曲,而且能唤起我们读者的丰富的联想,灌溉着我们精神上的一种
高级的情趣;作者的灵心慧性,不仅是给我们增加了文化知识,也浚发了我
们的灵源智府。

因此,典故是打倒不了,也反对不成的。它的生命力是我们自己的民族
高度文化历史所赋予的。

说到最根本,典故是涉及到我们中华民族诗歌表现手法特点的一大课
题,这需要从美学角度作多层面的研究,才能尽明其理致和奥秘。

我把这一点浅见说明,或者可以为庆生、令启二君的这部辞典的价值意
义稍作申张,略加表曝。至于其考核的精详,做法的特色,由其《凡例》,
不难窥见一斑,我即不拟絮絮。他们经过了六年的惨淡经营,勤奋从事,这
是一种“冷淡生活”,有异于“车马盈门”的热闹行业。今日观成,诚非易
易。我的感慨系之,也是一时言之难尽的。

戊辰盛暑挥汗写记


《负暄琐话》骥尾篇

自1973 年目坏以后,读书二字与我缘分殆尽,耳闻有很多好书出来了,
自叹福薄,徒有过屠兴嚼之感而已。中行先生的《负暄琐话》送来了,我却
破例而借双重放大镜的神力拜诵起来。所因何故?世上的事未必自己全说得
清,横竖其中定有道理存焉。读时,感想很多,也颇有记之纸笔的念头;杂
事纷繁,百端楔入,这些感想十忘七八。这自然也不值得可惜。可是如今这
本书要重版了,我的那点儿记之纸笔的念头又重新泛起。于是决意在《琐话》
卷末说几句琐话之琐话。

我自少时不知用功,无书时叫苦抱怨没书读;有书了却又不肯读,大抵
翻翻而已。这就是造成自己不学无术的基本原由。但是喜好杂览,“尤好乙
部书”。而“乙部”中的正史又不肯认真读,因为嫌它们太道貌岸然,我喜
欢读的则是官书以外的“野史”。为什么?自然又是不必自己说清理由,但
至少有一点是清楚的,即野史亲切得多,有味得多。野史所记的,又大抵是
史官翰林们所不屑、不肯、不敢记的,所以爱读。你想,一个只读这种“闲
书”的人,怎么会能从不学之境得到超升呢?然而我至今亦不甚悔,还是认
为野史价值最大,有心之士给我们留点儿野史太宝贵了,只恨他们人数还太
少,笔又太懒,览之易尽。

我的这种愚见,自知未必合乎时宜,合乎高级理论。有一个事例,很是
耐人寻味。1980 年参加国际红学会,我写了一篇三万言的论文,考索《红楼
梦》八十回后佚去与增出假尾巴是有政治背景的,也是与纂修《四库全书》
的事情有关联的。台湾专家潘重规先生对我说:“昨天下午刚到,匆匆吃了
一点晚饭,略浣风尘,就在一堆论文中先取尊作拜读——一口气直读到午夜,
这才就寝。您引的那些材料,我其实也都见过看过,只是没能悟及这层道
理。。”言下十分赞许这种研究的方法与结论。后来,国内某学刊登出了一
篇批评拙作的鸿文,说我对高鹗是“罗织”,这是“左”的思想(!),而
所引来作说的依据,全部是随笔、杂记之类,没有一则是“正经资料”。天
哪!清代官书正史竟会记录下关于《红楼梦》的真情内幕,让我有可引之资,
岂非“海内奇谈”?!那篇大文的撰者是某地方社会科学界的主要人员,竟
然公开谈出他对野史笔记乙部书的估价态度,这是最“当代”、最典型的一
个代表事例。我因此疑问: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五四运动冲击了旧思想,
“野史小说”类身价算是提上去了;笔记杂著类的“野史”的真价值真意义,
谁是撑腰杆、发宣言的人士?深愧寡陋,我就举不出来了。

眼下,报告文学、传记文学、“纪实”文学,盛极一时,像《琐话》这
种文学,想来不一定能蒙相提并论,但也就沾点边儿沾点儿光了吧。因为《琐
话》主要内容是记人,大大小小,三十多位。从章太炎起,一直记到“刘舅
爷”,庆珍,韩世昌。这其间自然是中行先生一人笔下所至,虽然大有选择,
毕竟又带着“偶然性”,从哪一角度说也绝不“系统”、“全面”;然而对
那一时期所生的人,人物,人才,又分明勾勒出一个小小的侧影来。这个时
代时期是不凡的,从那以后,相较而观,又出了多少堪与俦匹的人,人物,
人才?学者是如是,艺术家也如是。自己不长进,一定要骂倒祖宗才算为自
己增光。前人的成就与不可及处,我们远远跟不上,要实事求是地承认,不
是讲科学态度吗?他们有“局限”,难道我们没有吗?他们有可笑之处,我
们更多些吧?


我们这个民族天生就是一种怪脾气:重人主义。太史公一部书开辟鸿濛,
创立了“传记文学”,无比重要。史是什么?是事——其实更是人,因为事
也是人的事,人做的事。归根结底是人。雁过留声,人过留传。目今莫诧异
“传记”与类似性的文学兴旺;这看起来与海外风气有关,实际是太史公所
显示的那个中华民族的“脾气”。本书内列有《胡博士》一文,胡先生最重
传记,现今台湾有《传记文学》专门期刊,那还是来自他的倡导。人,中国
人,有一点儿“历史癖”,算不得一种罪状或必须改造的恶性,也不必将此
“癖”让与胡博士独擅其美。

然后,就是怎样记人的问题。

怎样记人传人?答曰,应该用诗。

本书文体是散文,但其体裁之深处却隐着浓郁的诗。中行先生的“小引”
一节,开卷就体现了此一要义。

诗,不仅仅是五言七言,平平仄仄。它有独特的质素和性能。文境之高
处未有不是诗者。这与史能“结合”吗?太史公早已回答了这个问题。后来
的劣史,为什么总跟不上司马迁?就是因为笔下无诗。这件事说起来更麻烦,
实非此处所当赘论。如今只能表明,中行先生说《琐话》是当作史和诗来写
的,中有深意,读者幸勿一眼看见史,另眼迷却诗,那所失恐怕会更大,未
可知矣也。

书内记下了北京的点点滴滴,充满其间的是文化内涵,而不是什么“闲
情逸致”“思古幽情”。这种文化之至美,由于时代的变迁,人为的缘故,
已然和还在一步步地消亡。年轻一代,话及此义,瞠目茫然,莫说领略,根
本不能听懂这都是说的什么。这是堪忧的。一个伟大民族创造的这种美,如
果没有了,这个民族将是什么样子?我是想像不出的。

中行先生是深爱民族文化的人,他自己的素养很高,你从他的文笔看得
出,像他论砚一样那是外有柔美,内有刚德。其用笔,看上去没什么“花梢”,
而实际绝非平铺板叙,那笔一点儿也不是漫然苟下的,没有工夫的办不到。
他的文,不像老年人,生气流动,精光内蕴,不同于枯寂沉闷的一般死笔呆
文字。读他老的文字,像一颗橄榄,入口清淡,回味则甘馨邈然有余。这里
面也不时含有一点苦味。

年轻人来了解、理解、体会、体贴年老的人,其事实难。中行先生的话,
都不是漫然无谓的,看似平常,却是得来匪易。他的一些语重心长的话,使
我受到感动,而不免暗想:张老的那文字深处的一种味苦的心和一种热情积
极的精神意旨,不知读者当中果有几分之几的人真能领略?想到此处,我确
实不能撒谎,说自己不曾有感伤之情。

《小引》重要,《尾声》也不次要。他提出的“选境论”,值得艺术理
论研究专家们写一部大书来探讨它,何其伟哉!一册不太大的“笔记野史闲
书”,含有如此重要的美学哲理问题,不见此书,谁其信之?

我写了这么多话,对书中六十多篇文章的具体内容却一字未及,真可谓
“闲话多说”了。我还有很多要说的,但此刻事情使我不能再多写下去。我
还想与中行先生和出版社同志约好:等不久第三次重印时,留点空地,我将
再续“骥尾篇”。

敬赋七律一首,以为此文结末:

甘苦相交橄榄芳,

负暄促膝味偏长。


传神手擅三毫颊,
掩泪心藏一瓣香。
笔洁诵诗还读史,
格高芟莠只存稂。
好书自展风前页,
忽睹微名喜附骧。①


戊辰中秋佳节拜书于茂庭

'附记'
此文原是张先生索弁言,因见卷端已有佳序,不敢赘言,故改为跋语。

对其中二三篇亦曾以信札贡愚,亦不在跋中备及。附此说明。

① 第四句:中行先生自题此书绝句云:“阿谁会得西来意,烛冷香销掩泪时。”又本书第十七则记先师顾
羡季先生,览之怆然,此句之兼义也。第七、八句:初得此书,方展阅,好风微拂,为开一页,视之,适
有贱名在焉,不禁欣愧交加矣。

《诗词曲赋名作鉴赏大辞典》序

本辞典是中国韵文欣赏领域的一座纪里碑碣。在目前同类书籍中,它的
涵盖面最宽,包括了诗、词、曲、赋——可称“韵文四科”;而它所跨越的
历史时间也最长,从诗经、楚辞一直辑录到清代诸家之作。名篇辐辏,众体
纷纶,洵为大观。欲赏中华韵语之精萃,一囊总括,这项胜业,由于山西文
学界、出版界首倡,海内方家襄赞,终告勒成全帙。

当此之际,不无积悃可申,适主持编篡与印制的同仁们不以浅陋见遗,
前来索序。自顾学殖荒落已久,安能当此重任。辞而不获,遂就所怀,粗陈
端绪,聊备参采。我国历史上第一位鉴赏大师曹子桓有言:“盖文章经国之
大业,不朽之盛事。”况且这实在关系着吾中华民族灵魂之美的重要一环,
岂能无动于衷,而恝然置之乎。于是不揣管蠹之微,试言海天之大。

'一'

诗词曲赋,代表了我国韵文的主体。对于韵文,应该建立两门专学:一
是笺注学,一是鉴赏学。这两门学问,在我们中华文化古国来说,源之远,
流之长,成就之高明,积累之富厚,我看全世界罕与伦比;可是时至今日,
这两门专学并未建立,系统研究还是空白。这种现象,深可叹惜。辞典类书
中,近年出现了“鉴赏”一门,纂辑方殷,销售甚畅。这又是一种现象。这
两种文化现象,合在一起看,颇有意味堪寻。

鉴赏不等同于理解(文义的通晓),它包括了理解,不理解焉能谈得到
鉴赏?但是鉴赏毕竟不能是“串讲文义”所能充数的一种文化精神活动。鉴
赏又是多型态,多角度,多层次的,进行这种精神活动,需要很高级的文化
素养和领悟智能。它涉及的事物和道理极繁富,极复杂。然而鉴赏的性质和
目的却可以用一句话来代表:鉴赏是审美,是对美的寻取和参悟。

在西方,近来兴起了一门专学,叫做“接受美学”。比如,有的学者锐
意搜编《红楼梦》一书的所有历来的批注本,其目的就是从接受美学的角度
而研究我们这部独特的小说。我则以为,对于韵文的接受美学,尤其应当下
功夫研究,因为这些都是中华文化之灵魂。

我们的鉴赏学的源头那是太古老久远了。举孔子的“兴观群怨”,不如
举“诗无达诂”,这句话就是我们的接受美学的“纲领”或“总则”。

诗既非今言故训所能尽达,那么我们必然要别寻能达之道。在种种研索、
笺疏的基础上,就又发生鉴赏之学。鉴赏者的学力、智力、悟力、人生阅历、
精神境界又各有不同,于是见仁见智、乐山乐水,又复各据一隅,自为取舍,
这就是接受美学的意义,其间高下、明暗、是非、得失,万有不齐,而鉴赏
者之感受,之阐发,往往超越作者之本来动机与用意,而所得所见,夐乎过
之。这也就是接受美学不尽同于笺注学之所在。换言之,低级的鉴赏者,常
常局促于扪叩之间;高级的鉴赏者,却能“补充”原作,恢弘原作。

玄谈清议,是发展鉴赏学的良好条件,魏晋六朝,自应斯风日畅。据古
书记载,晋代谢安,一次子弟咸集,品论《毛诗》,让各举自己最欣赏的好
句,谢玄就举“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为最是佳
绝。谢安听了说道:哪里比得上“訏谟定命,远猷辰告”,那多么富有雅人
深致!你看,一个极赏《小雅·采薇》,一个盛赞《大雅·抑》;如让我们


来辨析异同,那么不妨说是年长的注意深致,年小的却喜爱韵致。

我常想,这大约是真正的鉴赏学的佳例。我们见他二人眼光不同,差别
很大,恐怕还有人暗吃一惊,大感意外。然后,我们又该问问自己,我到底
“同情”谁?谢玄?还是谢安?这确实是鉴赏学上值得研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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