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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艺术两小时-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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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名字、失掉性格,终于为人忘却,真可怕!
    一次他来看素描,我站起来,他坐在我的板凳上,从容而亲切地告诉我:“靠
里的脚踝骨比外边的高。”我第一次听到那么认真对待“结构”的关照,我虔诚地
道谢。还谈了一些零碎的事,问我的家,我的这个那个……
    这是我和悲鸿先生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接触,不觉得什么宝贵。深深
地遗憾是,他的学生、熟人们提起他的许多妙处,文化知识和趣味的广博,待人的
温暖,都没等我有机会去体会。作为有趣的人常为受惠者津津乐道,却一篇形诸文
字的东西都没有。人们那么深情地悼念他,却忘了对他用“人”的方式来纪念。
    就是为我改善素描的这一次,模特儿是个裸体的70多岁的老头儿。这老头长髯,
近干瘦,精神爽朗,尤其是他脸上的红苹果特别惹人好感。老人知道坐在对面说话
的是徐悲鸿,有几分紧张。当徐先生说他像个希腊神话中的酒仙时,老头儿摸摸胡
子呵呵笑起来。
    “老人家,你高寿了呀?……请坐,请坐,不要客气,不要站起来……”徐问。
    “好!好!74了,你家!74了……”
    “喔!湖北人。您以前于什么活计的呀?”
    “厨子!大厨房的厨子。你家!”
    “喔!厨房大师傅啊!了不得!那您能办什么酒席呀?”
    老头儿眼睛一亮,从容地说:“办酒席不难;难的是炒青菜!”
    徐悲鸿听了这句话,肃坐起来。
    “耶!老人家呀!你这句话说得好呀!简直是‘近乎道矣!’,是呀!炒青菜
才是真功夫。这和素描,速写一样嘛!是不是?……”
    他真是个做学问、用功夫的人。他多聪明!一个勤奋、敏于反应的脑子。
    这一段对话几乎是一字不漏地记下来,廖静文女士想必还记得的,那是一番很
精彩的对话。
    为了“素描”,国画先生们是有看法的,而看法又因自己原来的风格有所不同。
叶浅予的造型本领很高;李可染美专念书的时候早已学过,眼前是个超越的状态;
李苦禅年轻时也画过素描,就他已经形成的画风,“素描”实无必要!蒋兆和所作,
明显看出“素描”毛笔化的变体,早已形成自己的风格;刘力上是张大千的学生;
黄均、陆鸿年是工笔的底子,都已自成一套格局。
    “归顺”、“招安”于“素描”的形势所迫,“彩墨画科”(当时人们不喜欢
听到“国画”这两个字),也画起“素描”来,用毛笔单线再加淡墨或淡彩。很勉
强,无可聊奈。
    于是热心人不免就说:你看!可见是要在素描上多用功夫才行。而国画家当时
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国画家的办公室又是画室的地板屋子里,令天坐着个农民,明天坐着个少女。
不几天,不知从哪儿牵来一匹驴,让这匹驴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怎么可能?
于是踢腿、喷鼻、发情、大叫,甚至放肆到拉起粪蛋和尿来。
    逼使国画画素描,好心令人感到迫害式的恶意,真是哀哀欲绝。
    中国那么大,文化底子深厚,人的欣赏口味那么好,40年过去了,你看,没画
过素描的国画发展得跟别的画一样蓬勃,有什么不好呢?
    我没有国画家们的那种真诚的、使命式的烦恼。我衷心地投入,只是觉得学问
太大,形态研究得那么精微,口味高了,将来如何面对正常食物?
    几个月过去了,看起来对“素描”功大我基本上没有掌握。仍然用老办法继续
我的创作。不过有变化,认识到绘画世界中几样“绝活”:“三面五调子”、“明
暗交接线”、“形体”、“虚”、“实”、“反光”……尤其是“反光”让我着迷,
我一直悬疑的那种暗部出现的光泽,原来是扣在“明暗交接线”的关系上……
    我不是“虚怀若谷”,也不是“兼容并包”,是“饿”,一种实实在在的“饿”。
只要能解馋的,我都吃。
    江丰给了一个任务,让我到荣宝斋去学习传统的水墨套印木刻,他认为把最美
妙的传统套色木刻技法赋于“创作木刻”的新生命而加以发展,是一个重要的方向。
他说:“你年轻,不要花心,要认真学进去,扎扎实实掌握这门本事,教出一批真
正具有民族风格的学生到社会上去。你是第一个,不要辜负党的培养……”我听到
把学艺和党这个提法粘在一起,有些害怕,也兴奋得肝颤,不明白和党有什么关系?
说祖国、说文化,我就明白得多。看起来,这种提法跟连长命令上兵去炸掉一个堡
垒的意思相同吧!不过,我觉得江丰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何况,认真地、耐烦地去
学习对我来说是心甘情愿的。我就去了。
    我学到了整个工序。荣宝斋那时还有老板,走路一拐一拐的王仁山先生,看起
来他懂得不少东西,可是成天呵呵呵!一点不露。书记是侯凯,一个难以忘怀的好
人。帮忙最细致的是田宜生老兄,教刷印的是田永庆。他一边教我,一边正精心刷
印,后来世界闻名的周昉的《花仕女图》,记得是30多张,绢本。董寿平和好几位
画家在那儿做绘稿工作,都老实巴交到极点。
    厨房卖包子,又大又粗糙,里头的馅令人不易忍受,我拼命喝水。中午便匍匐
在办公室桌上将就着打瞌睡,很不习惯,自以为在做一种忍耐和锻炼的工夫。
    白石先生那里我去过几次,看他画画。第一次记得是李可染先生同去的,我有
了一个给老人木刻一张像的念头,他同意了。
    一个大早晨,他住在一个女弟子——其实是一位太太——家里,正吃着一大碗
铺满鸽子蛋的汤面。
    脖子围着“围嘴”,以免汤溅脏了衣服,正吃得津津有味。见到我们进来,知
道不是生人,含着一口面说:“坐”。我们又和主人寒暄了几句,女主人说他一大
早就等你们来,换了衣服……
    “……你认得熊希龄——熊凤凰吗?”
    这问的是我,我说:“他跟我爷爷,父亲有点亲戚关系,我小,没见过他——
香山慈幼院是我爷爷帮他经手盖的——爷爷死在企江熊家,搬回凤凰的……”
    不再说话了。
    大家等他吃面。窗台上一盆花草,有榆叶梅、刺梅、三色堇、仙客来和粉紫色
的瓜叶菊和几盆没有花的兰草。
    我见几个人那么冷场不太好受,指着他那碗面,对他讨好地说:
    “这鸽子蛋很营养!”
    他缓缓抬起头来看我,再继续吃他的面。李可染怕听不清我的话,又补充说:
    “他说,这鸽子蛋很‘补’。”
    老人又缓缓抬起头来看看他,再继续吃他的面。
    我想,可能老头儿吃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搅乱他的兴致吧?别再说话,让他吃
吧!
    五六分钟后,老头忽然朗声叫起来:
    “喔!力量大!”
    这句话可真令我们惊愕,原来他一直在思索鸽子蛋的意义。“营养”,“补”
这些含义他可能不懂,也可能装不懂;也可能应该用更恰当的字眼来形容他对于鸽
子蛋喜欢的程度;也可能用“力量大”三个字更切合齐白石的艺术思维法则。不过,
“力量大”三个字用得实在精彩,合乎老头的文学模式。
    吃完面,他首先问:“怎么画呀!”
    我请他随便坐,就这么坐着可以了。
    我画得很紧张而顺手。告诉他用木刻刻好,再给他送来。我不信他知道木刻是
什么,完成以后见了自然明白。
    一个多月后,在荣宝斋刻完主板和套色板,再一次次地刷印出套色,大功告成
之后,首先送到老头儿那里。同行的有裱画师傅刘金涛,齐的弟子许麟庐,雕塑家
郑可和李可染。
    我带了三幅拓印品,老人见了笑得开心,用浓稠极大的湘潭话说:“蛮像咧!”
我恭敬地奉赠一张,他接住后转身锁进大柜子里。
    我请他在另一张上题字。他写下:
    “齐白石像。永玉刻,又请白石老石(此字错,涂掉)人加题,年九十四矣!”
    郑可的那张,老人也题了。这时,老人忽然把我那张拿走,大家相顾茫然。他
的护士说,这张是黄永玉同志的,你的锁进柜子里了。看过知道所言非虚,交给我
说:“拿去,这张是你的!”
    后来,刘金涛向我要了一张,叮惜老人已经去世,他便请老舍先生题字。前几
年金涛认为应该由我保存,还给了我,我认为该由老舍纪念馆保存,附了一封信给
舒夫人,请金涛自己送去了。
    了了一段因缘,看看手边这幅老人题过的木刻,甚得意自己近40年前的作品,
用齐老头的话说,真是有点“蛮像咧!”不免小小得意。
    以后这漫长的时间里,我去过森林,去过云南撒尼族搜集“阿诗玛”的木刻创
作材料,都用功地画了比实际需要多得多的速写。
    我仍然系统地读自然科学的书,森林学、地质学、气象学、动物学……了解它
们共性和特殊性的规律,得益匪浅,我也鼓励学生这么做。做一个版画家,一辈子
要和书籍打交道,爱书、受书的教益……
    我让他们对形象的质感和结构发生兴趣,因为木刻艺术仅用平行线的光感来表
现形象是单调而乏味的。
    带学生下乡体验生活时(一次到了一个海边),要求他们反复地画船、缆绳、
水罐、渔网、浪、波和海的规律,山的结构,纵深关系,云、烟……所有这一切看
得见的细节,不仅是搜集素材,还为了“背诵”,为了“储存”。
    我不欣赏学生模仿我的风格,但高兴他们赞成我的主张。几十年来见到或听到
他们在国内和国外的成就,我会为大家当年的辛酸而欣慰、落泪。相当长一段时期
我没有画画。10年、20年、30年……
    “文化大革命”之后,全学院的教职员工被送到农村劳动,由解放军看管。每
天扛着农具,排成队,来回于宿舍和农场走32华里。3年。
    不准画画,也不可能画画。但大家见到北方平原的春夏秋冬、落日、晨雾、星
空,见到春树上的芽豆、夏日泽地为风吹动的茂草,迎着太阳的向日葵、薄雾,镣
绕的秋山,排成人字的、遥遥的秋雁……你不想画画?想,但不敢。于是心胸里一
幅幅作品排列、重叠着,秘藏起来。跟知心的朋友讨论那一点点“将来”。
    回到北京,“四人帮”被打垮之后,一股暖流通向全国。
    人、山水、树木,一切突然地活跃起来,充满生机。
    人们把灾难深重的痛苦,个人的遭遇彼此当作笑料宣述,因为有恃无恐。
    我开始义重操旧业,画起画来。我老了,像“打渔杀家”的老萧思所说:“老
了,打不动了!”决心不教木刻。
    有空的时候出去画点“速写”和不太速的“慢写”。
    北京、湖南家乡、泰山、黄山、太湖、巴黎、柏林、罗马、墨尔本、东京、京
都、曼谷……现在的香港。
    诸位见过黄昏的落日吗?见过。
    见过咸蛋黄颜色的落日吗?见过。
    见过扁扁的,仿佛流淌着红色液汁的落日吗?唔……不一定见过。
    见过方形的落日吗?……你会相信的。我做农民的时候真见过。是一种从容地、
微笑着慢慢隐退的平行四边形。
    宋朝蒋捷有阕《虞美人》词,下半阕是这样的:
        “而今听雨僧庐下,须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的雕塑

    我一辈子想的就是搞雕塑。
    如果年轻时有机会进美术学院的话,报考志愿首先就要填“雕塑”两个字。
    我小时候有个难堪的名字,叫做“黄逃学”。逃学出名的原因虽并非全因为站
在那些作坊门口看师傅们雕菩萨,只是我对这些工作醉心的心领神会和信心百倍,
终生得益。
    我逐步牢靠地熟悉工作的程序和步骤。从大体到细部如何着手,及至做眼睛、
鼻子、嘴唇的诀窍也都一一掌握。有时找来一团黏土慢慢做将起来。泥土在手,十
分自由,稍不合意,捏扁重做,只是不明白,做了这些东西,下一步有什么用处?
大多都是丢了完事。长辈们见到孩子跟泥巴混在一起,不免总有些厌烦。
    在集美中学读书,看见吴廷标先生做的泥塑,很受到感染和鼓舞。许其骏先生
教劳作,我放手地做了一座女性中段,先生当面不说,倒是悄悄报告了任校董会秘
书长的叔叔,叫了我去:
    “你劳作做了什么雕塑?”
    “人体。”
    “你什么时间见过人体?”
    “嗯——画报上……”
    “胡说什么?以后老老实实做别的!”
    1943年在“新赣南”教育部剧教二队当见习队员,没事的时候也找些泥巴来做
人像。记得给同事殷振家大哥做了一个可以挂在墙上的高肉浮雕漫画像,又给画三
毛的张乐平老兄做了一个同样的漫画像,大家见了发笑,称赞我做得好,心中十分
高兴。
    张乐平老兄在家里跟雏音大嫂阔气,举起棍子装着要打下来,不想碰断身后墙
上我作品的鼻子,他十分后悔,我尝试修补,总因为湿泥巴粘不上干泥巴,永远修
补无望。当我们都成为老人的时候(他更老),在北京相见,总难免要提到那个历
史的遗憾,懊悔不止。
    剧教二队有位对艺术有修养的赵越先生,他认为我的雕塑比我的平面美术要有
前途,我听了十分惊喜震动,似乎说中我的心里。解放后在北京又见到他,“反右”
以后他被划为右派,就失去了聆听教诲的机会。不久得到他逝世的消息,自顾不暇
的际遇中,对他的逝世万分怅恫。
    1947年在上海,上海有两个左派的美术团体我都参加了。一个叫做中华全国木
刻协会,我是会员。木刻协会每年春秋两次展览;美术作家协会不定期举行展览。
记得我参加美术作家协会展览的是两件雕塑作品,一件漫画家张文元的漫画像,一
件木刻家章西囗的漫画像,很让人家看了发笑。张文元和章西囗都是大家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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