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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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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人是绝不手软的。

整天地处于戒备、整天地等待瑞珊的来信和分配的消息却又等不着,我的心几乎枯干了。没有镜子观照自己的脸相,但我感到我的两颊塌陷到只剩下皮包骨了。我形同死人,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同班的几个战士都到博克图逛街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看守营房。一种孤独感强烈地袭上心头,我想借睡觉的机会把它们排遣掉。但一闭上眼睛,各种生活欲念一起涌来,实现不了的渴望加倍使人痛苦。我索性爬起来,靠着行李向外张望。左侧东山坡上杨树、桦树、长满荆棘的灌木丛脱光了叶子,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棵针叶松还留着满头绿发。忽然从草丛中、树根下冒出一股股、一团团白气。它们聚拢、汇合、翻滚奔腾,有如大海的波涛。不一会它们迅速上升,没过了山顶,向四面扩散,弥漫了好大一片天空。起初我还以为起了山火,并离开行李准备下床。可是往远看,同样有白浪奔涌,它们和东山升起的白气扭在一起,冲撞着、交迭着,形成厚厚的一片,最后遮住了阳光。我这才明白,原来以为的烟,实则是云的形成。而不一会儿,整个狭谷的上空全部阴沉起来,一阵阵冷风灌进屋里,让人周身感到早来的寒凉。再过一会儿,从天空中急骤地飘落下雪花。雪花大大的,看样子也软软的,落地后随即融化。下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我十分惊奇,大兴安岭的冬天来得竟是如此之早。人置身在每一个时间的皱褶中,总觉得它爬行得非常缓慢。可是每当回首时,恍然中又觉得它流逝得太快。我伤叹起时光无情,还有生命的短促。一个到了三十岁的人不但渴慕事业的成功,而且急切希望世俗生活的满足。而我,一个到了而立之年的人,竟依然困在这里,无所事事。孝敬父母的心愿,接触瑞珊肉体的饥渴,全部都归于空想。我想到古代诗人被贬黜到边塞的痛苦,泪水模糊了眼睛,不由得吟哦:




      叶落满地黄,





        雪飘漫天白。





        流光似水拦不住,





        困守边陲又一载。





        须长如蒿莱。








        只配金甲,





        不系绶带,





        锤筋炼骨无绝期,





        心血熬干难忍耐,





        怎奈是秀才。








        抬头风刮脸,





        举目立山崖,





        借问:





        父母妻子今安在?





        空谷深豁无应声,





        泪湿胸怀。








1970年9月13日




随着诗句的流泻,滚烫的泪水顺着两颊下淌。但想到被人发现不好,我止住了激动,擦干了眼泪。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长期耽于此种心境,不要说精神难以振作,就是锻炼的合格证书也难以拿到。那样不但为歧视知识分子的人提供了口实,而且无法向瑞珊交待。我是向她保证半年就回来的。如果不能按期返回,她肯定认为我欺骗她,要重新考虑和我的关系。想到此,我感到十分可怕。我劝自己应当像二连的张竹林那样练就“断念”的功夫。对于未来全都当它是无,或只有信其无。只有如此才能获得解脱,走出不安全期。

正当我出神的时候,屋里走进一个人问:

“老施,发什么呆?”

回头看时,是团里的黄参谋。黄参谋比我高不了许多,但敦实得很。宽宽的脸盘,粗大的骨架,憨憨的声音,他的一切都标示着纯朴和厚道。我从心眼里愿意和他聊天。

见他来,我急忙爬下通铺,让他坐下。他没坐,反让我躺到铺上。说着他自己先躺到了铺上,枕着战士的行李,说这样闲谈舒服。我于是重新爬到铺上。他仰着脸对着天棚,我侧着脸对着他。

我和黄参谋只有几面之交,但觉得他十分令人亲近。团里来的人多半都管我叫施大学,可他从不管我叫施大学,而叫老施。说心里话,我讨厌“大学”的称呼。那里看似尊称,实际是立了一座山,把你隔到了外面。其间还很有异类的意思,就如现在所说的另类,但又不如另类。现在的称呼“另类”,不乏对“追求特别”的赞赏意味,那时的异类只指与工农兵不相和谐的人,与时代不一致的人。“大学”的称呼在戏谑之中把你推到了社会异端的位置。因此我很喜欢黄参谋对我的称呼。“老施”意味着消除了一切隔阂,把我当作自己人、家里人。

我问他星期日为什么不回团部。他道:

“凑热闹啊?”

“不好吗?”

“有啥好?平日里嘻嘻哈哈。遇到事不是踢你就是踹他。”

“那你不亏了个休息日?”

“自己找啊!”

“不明白。”

“这就是你不懂了。平时要是在连队呆腻了,我打个招呼就回去了,比别人还多休一天哪!那多舒服,静静的,没人打扰。我就愿意独处,想干点啥就干点啥。像现在,两个人聊聊天,多好。跟政委一起回去,不是搀着,就是扶着。再不就得陪着唠嗑儿,找些话题请教,只能装傻,当听众。太累。”

黄参谋辽宁籍,58年参军,与同级干部相比时间较早。后来因为家庭出身是上中农成分,加上自己很爱跟领导提些不同意见,一直不受重用;别人至少是副营职,他还在正连上挂着。对于他这一点,我很好奇,一直想问而没得问。见现在没人能听到我们说话,我终于提了出来:

“黄参谋,不合群,不伺侯领导行吗?我一直纳闷,你参军那么早,职务被压这么久,不想吗?将来怎么办?”

“说不想是假的。开始也想不通。但后来明白了。你不会溜须,自己说了还不算,想有什么用?白伤脑筋,想不如不想。至于将来,无非是自己的去向。我连这也不想了。到哪都能吃饭,都能活着。有一次和副政委在一起蹲点。他问我有什么活思想。我说,人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去处。关于这个问题,我是这样想的:无非是在地球上。他一听我这么说,有点火了,说我这个同志有情绪。我平静地跟他说,副政委,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他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干瞪着眼睛看着我。副政委的眼睛几乎跟他宽大的脸盘一样大,这你知道。但我还是笑嘻嘻地瞅着他。他没办法,气呼呼地把我支走了。”

黄参谋说话略带公鸭嗓,更给他嬉皮士般的语言增加了浓度。我被逗得大笑。但神情中可能露出点怀疑,他于是一本正经地说:

“真的,我真那么说的。我对什么事情都采取无所谓的态度。要记住毛主席的两句话:‘天塌不下来,原子弹打不过来’。这两句话说绝了。的确,既然立即死是不可能的,那还怕什么?再大的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有时遇着事儿,你着急得不行,苦恼得不行,等回过头来看,你就觉得当时没有一点必要。我现在啥也不想,今天有事今天做,明天再说明天的。我也不傻干,一个人有再大的能耐也干不出共产主义来。要干,就得有智慧地干。因为世界有你没你照样转,所以别人不考虑你,你自己不能不考虑。忘了自己就忘了根本,就是糊涂人。我是吃好、睡好,保住一个好身体。有天大的事,到休息的时候,我还得休息。我把住一个关口:不说过格的话。这样就是天王老子来审查我,也没办法,总要派给我一碗饭吃。”

黄参谋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我需要什么。我佩服他的修炼。我一边听着,一边衬度着,他在这所号称为革命大熔炉的地方可算是个异类,但他更真实、更像个人。比之那些为了向上爬而高喊革命口号、折腾别人的人,他更可爱。我尤其赞赏他那清醒的自我意识和对时代所作的微妙的拒绝。他不愧是一个知识分子(大学一年)出身的军人。当他把知识、思想和人生的磨砺熔铸在一起的时候,他能提炼出一种免于被剥蚀的人生哲学,闪烁出惊人的智慧。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欠起身问他:

“前天,我好像见副政委在连部门前跟你喊什么?”

“啊。咱们不是多天没休息了吗?我跟副政委请了个假,说回去有事,明天回来。回团后我就不愿动弹了,多呆了一天。回来后副政委大发雷霆,叉着腰,鼓着眼睛对我说:‘你,你,你这个同志还像个干部吗?’我笑嘻嘻地回答道:‘政委,您别生气。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他气得没办法。”黄参谋一边说,一边挠着小平头笑。

“发雷霆那一阵儿你不害怕?”

“怕啥?还能把人吃了?我没说吗?只要你把自己的位置定准,干什么都得心应手。最坏的结果不就是开赴你吗?我乐不得的。你今天下令复员,我明天打包就走,一分钟都不待停留的。所有威胁你的因素全失灵了,你怕啥?”他说得平稳,亦自信。我心里暗暗佩服。

停了一会儿,我又问:

“那,家里的事,你也不想?”人都有好奇心,特别是对自己放不下的事,他很想知道别人遇到了会怎么处理。是想获得启示,还是想寻求共鸣,从中宣泄宣泄?我分辩不清,各种心情好像都有。

“人家都想老婆,我不想,想也没用。我老婆以前给我邮信,总说给钱少了,当时我很生气。后来我想,生气有什么用,气病了自己遭罪。我于是不理她的埋怨,照旧剩多少给多少。她一个月给我来一封信,我就给她回一封信。她不来也给她写一封。”

“她不写,你不犯寻思。”

“寻思啥?有大事就会打电报要钱。没大事就是生小气,别理她。女人越理,她越有事。还有一种最坏的情况,就是她勾上别人了,那也别着急。不行就离,两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活人有的是。兴许再找一个比她还好。”

“那,不要感情了?”

“什么感情?感情能当饭吃?人家跟你都没感情了,你要什么感情?不愚吗?反正你记住这么两条,一对世事都不能有过高的要求,实现不了只能徒增烦恼;二对某个事想不通了,拐个弯儿就行了,千万别钻牛角尖。一钻牛角尖,谁也帮不了你,最后可能把自己钻疯了。”

“黄参谋,连长找你。”外面有人喊。

黄参谋看我犹有未尽之憾,宽厚地笑着说:

“以后有机会。”

我送走了他,躺在铺上品味再三,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他生活得有智慧。这种智慧能使人左右逢源地应付各种场面。我想起前不久一个战士跟我开的玩笑。那时他在两个营房中间的蓝球场上玩球。见我横穿过去,他说:‘老施!我看你精神头有点不足。像你这么大岁数,该有个家了。’我以为他在揭我的伤疤,急忙否认,并反问:‘你自己也着急了吧?’‘着急了!’他迅速承认:‘都急出汗来了。’说着揭开了帽子,脑袋上冒着热气,像开锅了一样。我还以为是真的。‘不过,’他扔出一个球,补充道:‘这是打球累出来的汗。’他说的风趣,逗得我和旁边的战士哈哈大笑。过后我曾想,如果我能像这个战士那样,以戏谑的方式顺水推舟地应对事变的来临,该多好。

看看黄参谋和那个小战士,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性情过于执拗。而仔细诼磨,和那些遭到非人凌辱的大人物比,自己的磨难又算得了什么。不要说跟他们比,就是和这里有所谓“内人党”嫌疑的人比,同样显得无足轻重。沙立车站的值班员跪过砖头、玻璃碴子,手指被钉子、竹筷子夹过。但他还是熬过来了。不能说直面反抗就好,矫矫者易折。要学会对弹压的柔性化开,学会忍耐中与生活周旋的艺术。

想着想着,愁苦潜到了脑后。开朗宁静之中心里敞开了一片希望的天空。前些天一闪即逝的灵感重又活跃起来,我急急忙忙拿起笔,写成一篇散文:




             大兴安岭的春天








      再寒冷的地方也有春天。严寒之国的春天往往还比温暖之国的春天鲜艳、明丽,只不过来的晚些就是了。人们要耐心等待,不可焦躁,免得春天到来前为忧郁缠身,憔悴而死。





      大兴安岭的寒冷世人皆知。四月份,不要说杭州的西湖,就是北国的松花江两岸也绿水盈盈、暖风徐徐了。可是大兴安岭依旧冰封沟谷、寒气逼人。我虽然过惯了北方生活,然而对于大兴安岭漫长的寒冷还是不能忍受。听说,同是四月份,有一年这里的山沟冻死了一个打柴的,我的心里更感到恐惧,恨不能一时飞出去。





       五月份,故乡早已春暖花开了。家门前那片茂密的白杨树招来各色各样的鸟雀,什么红玛鹣、蓝靛壳了,什么黄胆、辣子了,飞来串去、在空中留下串串悦耳的鸣啼,真是叫人喜欢得不行。记得每当此时我和哥哥都不能安坐家中。哥哥虽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但他还是像小孩一样扔下手中的活儿,拎着鸟笼子,和我一道越过家门前的小水沟,直奔杨树林。而身后总要要响起追到水沟的嫂嫂的责骂声,还有四岁小侄拍着手 “爸爸,我也去”的呼叫声。最值得记忆的还是瑞珊,她每天傍晚都到白杨树下等我,随后借着繁茂的枝条的掩盖,我们重复进行各种各样的功课。她的身体总是给人一种类似乳香那样的新鲜感。有一次我们实在忍不住,还躺在草地上疯狂地做爱。我们相信那片受到滋润的小草一定长得比别处好。





      我爱春天,春天给人以温暖和快乐。





      可是故乡的春天要过去了,大安兴岭的春天还没有来,我有说不出的焦躁,绝望的情绪也随之产生:“大兴安岭大概没有春天”。这时我开始讨厌它、恨它,我巴不得离它远远的。





      但绝望里包含着希望,我还是渴盼大兴安岭有春天。我等待。





      果不然,大兴安岭是有春天的。六月初她姗姗而来了。先是冰消雪化,继而枝条泛青,接着山坡草坪铺上了绿色的地毯,不久奇花异卉争颜斗艳。有的姿容华贵,有的潇洒自如,有的像醉酒的仙子、满脸绯红,有的像羞于露面的新娘,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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