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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说唐-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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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之盛,莫如隋”。隋朝的综合国力,远胜于李世民、李治、武则天所经营的唐。“在其(隋炀帝)末年,天下储积,足供五六十年”(《国史大纲》)。

  李唐王朝的统治者,从贞观开始,不过只是给中原百姓创造了一个休养生息的安定环境罢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其人口生丁的繁殖,与社会大环境的安定丰足,有着莫大关系。唐也是直到玄宗朝的开元十四年,有户七百零六万;开元二十八年,有户八百四十一万,与隋开皇中有户八百七十万,差可比拟。所以,钱穆认为,“一到唐玄宗时,社会富庶已与隋代相似”。

  中国人那种百折不挠的顽强抗力,那种承受磨难的经久耐力,也真是令世人赞叹不已。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无论是旷日持久的折腾,还是疾风暴雨的摧残,只要能让老百姓喘口气,假以时日,很快,这块国土上又将春风和畅,焕发生机。

  同样,盛世文章,自然也是随之而来的一片繁荣景象。

  在这二十九年间,“海内富实,米斗之价钱十三,青、齐间斗才三钱,绢一匹钱二百。道路列肆,具酒食以待行人,店有驿驴,行千里不持尺兵。天下岁入之物,租钱二百余万缗,粟千九百八十余万斛,庸、调绢七百四十万匹,绵百八十余万屯,布千三十五万余端”。(《新唐书·食货志》)

  这二十九年,才真正称得上盛唐。要没有这点本钱,李隆基也不敢放开手脚浪漫。据唐刘肃《大唐新语》:“开元中,天下无事,玄宗听政之后,从禽自娱。又于蓬莱宫侧立教坊,以习倡优曼衍之戏。”现在也很难分得清楚,耽安宴乐的这位风流李三郎,是他带领着歌手和诗人沉迷于物欲的渊薮中呢,还是整个社会已经形成的腐朽败坏风气,簇拥着这位陛下走向覆灭呢?

正如欧阳修对他的评价一样,“方其励精政事,开元之际,几致太平,何其盛也!及侈心一动,穷天下之欲不足为其乐,而溺其所甚爱,忘其所可戒,至于窜身失国而不悔。考其始终之异,其性习之相远也至于如此,可不慎哉!可不慎哉!”(《新唐书·玄宗本纪》)

  这大概也是握有最高权力的中国皇帝,几乎不能逃脱的,最后必将走向自己反面的命运。公元755年(天宝十四载)冬,他的宠将,平卢、范阳、河东节度使安禄山,在范阳举兵叛 
 
 
变,南下攻入洛阳,次年占领长安,所过之处烧杀抢掠,生灵涂炭,中原化为丘墟。其部将史思明攻占河北十三郡地,更是燹毁夷灭,神州陆沉。史称“安史之乱”的这场浩劫,就是这位原来的有道之君,后来成为无道之君的李隆基一手造成的。从此,李唐王朝一蹶不振,走向衰亡。

  大约在公元770年(大历五年)左右,由于战乱的关系,流落到潭州(今湖南长沙)的诗人杜甫,恰巧遇上了同样流落到江南一带卖唱为生的李龟年,故人相见,一言难尽,彼此潦倒,惟有哽咽。诗人当时到处投奔,无所傍依,而这位开元年间排行榜总在榜首位置的名歌手,混得似乎更惨。“每遇良辰胜赏,为人歌数阙,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郑处诲《明皇杂录》)。

  这能让杜甫那颗诗人的心平静下来吗?于是,就有了这首脍炙人口的诗: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江南逢李龟年》)

  一位盛唐歌王,一位盛唐诗圣,随着盛唐的不再,也终于鞠躬谢幕,相继退出人生舞台。

  其实,回顾整个中国文学史,一个大时代的开始,总是一次新文学运动的开始。同样,一个大时代的终结,也必然是这个文学进程的终结。唐朝的歌手也好,唐朝的诗人也好,兴也固然由于盛,这是不必说的了;其实,衰不也是盛时种下的苦果吗?

  因此,总结一下时代更迭及文学盛衰的历史教训,对后人而言,也是不无裨益的。



    唐朝的不死药

    唐朝的不死药唐代上层社会,服长生之药,求不死之风甚盛。

  人岂有不死之理?但不想死之心,人皆有之。明知其绝不可能,可没有一个人碰到这种可能性的时候会放弃的,哪怕百分之百的荒谬,也不肯失之交臂。即使科学发达至今天,不也有过这种功那种功,弄得一帮愚民膜拜崇信,成为现代白痴吗?

 
 
 
  何况一千年前的唐朝?

  在中国,怕也不止是唐代,有钱的,有名的,有权的,有势的,日子过得滋润得不行的那些人,以及没钱的,没名的,没权的,没势的,日子过得不那么舒坦快活,而在孜孜奋斗企冀改变的那些人,都在千方百计地延年益寿,寻丹觅药地争取不死。

  再则,最好的死,也不如最不好的不死。于是,可想而知,唐朝人吃不死药,比当代人吃补药的积极性高上十倍,不足为奇。当时的长安,恰逢盛世,人们自在得简直不知所以,便想办法要长久的快活,想办法能取得长久快活的灵丹妙药。于是,来自西域、南洋的胡僧,来自道教名山的方士最吃香,因为他们能炼不死神药。皇帝下帖诚邀,名流登门求教,官员趋前问候,小民望风追随。有一个名叫“那罗迩娑寐”或“那罗迩婆娑”的高僧,是从印度尼西亚的婆罗门岛渡海来到大唐,那就更是不得了。最后,他混到了李世民的高级医药顾问一职,负责监制御用的长生不老之药。

  在太极宫的金飚门,为他建造一座炼丹的冲天炉,白天火光熊熊,夜晚耀如白昼。

  同是洋人,这个叫“那罗迩娑寐”或“那罗迩婆娑”的胡僧,可比当今瑞典科学院专管诺贝尔文学奖的院士来到中国,要神气得多。人称“天可汗”的万世之尊,亲下丹墀,合十礼敬。因为这位外国和尚,能让你不死,活八百岁,活一千岁,能让你与你的重孙子,一块儿再娶媳妇,能让你与你的灰孙子,一块儿重做新郎,那是金山银山也买不来的福气啊!至于挟重金而来华的洋院士,相比之下,那诺贝尔奖的区区五十万美金,就不免有点赧颜了。

  唐朝的不死药,种类繁多,系统不一,方剂互异,用药有别,冶炼炮制的方法手段,也各有各的高招,通常都秘而不宣。若像做豆腐、炸油饼那么简单,那些卖野人头的胡僧,那些推销狗皮膏药的方士,还能骗谁去?这也是时下文学界经常被几个故作高深的假洋鬼子,唬得一愣一愣的原因。这也不稀奇,自有人类,就有骗子,正如盖了房子,人住进去,必然会有耗子、蟑螂一样,是不受时间控制和空间影响,是防不胜防的。

  唐朝的不死药,大致有两个来源,一是魏晋时文人服用的五石散;一是域外传进中土的炼丹术。有一位名叫高罗佩的荷兰人,在他的专著《中国古代房内考》中,认为有关长生不老之术,永寿不死之药,无论在印度的还是中国的古老性文化里面,都是与房中术(Sexology)相关连的一门学问。

  但无论什么事情,一落到中国的犬儒主义者手里,就常常学招变样,偷换概念,形同实异,荒腔走板。狸猫换太子,化严肃为粗鄙,挂羊头卖狗肉,认真求实被油腔滑调代替。《淮南子》曾云“橘逾淮为枳”,而被他们捣弄折腾以后,过了淮水,橘就变为驴粪蛋、屎壳螂,令人啼笑皆非。

  因此,别把李唐王朝看成一个不死药泛滥成灾的世界,其实,更是一帮骗子兴风作浪,得其所哉的世界。尼采说过,上帝要你灭亡,先让你疯狂。唐朝人拚死吃河豚地服不死药,为之命丧黄泉者,不知几许。其中包括帝王,包括诗人,但没有一个清醒的人站出来喝止这种狂热,一直到唐亡以后,不死药才在中国基本绝迹。

  这就是说,人要是执迷不悟到底,必然出现蛮可怕的精神症状。就看神勇义和团攻打东交民巷时,坚信刀枪不入,一排排走向死亡的誓不回头;就看“文革”期间那班造反派和红卫兵,在武斗中打红了眼的视死如归;就看近些年来,这个功或那个功的信众,念经除病,坐地升天,吞符作法,顶礼膜拜的死不改悔,便可领教了。一千年前的唐朝人,对不死药的虔信不疑,坚定不贰,死也要吃,吃死不悔的铁定了心,你能说些什么呢?

  唐太宗都吃的呀!武则天都吃的呀!据清人赵翼在《廿二史札记》里说,“惟武后时,张昌宗兄弟亦曾为之合丹药,萧至忠谓其有功于圣体,则武后之饵之可知。然寿至八十一。岂女体本阴,可服燥烈之药,男体则以火助火,必至水竭而身槁耶?”不知道这种女宜服男不可服的说法,是否具有某种科学道理?但唐王朝最杰出的这两位男女,都在为他们的子民率先垂范,这种推广宣传,能不教全民追随,步其后尘吗?

所以,唐朝的不死药,几乎成为全民参与的群众运动。

  在服药而死的人当中,最令人喷饭的,莫过于代宗朝曾为怀泽潞观察使留后,德宗朝曾为检校工部尚书的李抱真了。他大概可以算得上唐代服不死药而死的最为典型的人物了。

  李抱真到了晚年,“好方士,以冀长生”。一个名叫孙季长的江湖骗子,投其所好,登 
 
 
门兜售其不死之药。称只要服了他炼出来的金丹,短期内可以祛病延年,久服后必然成仙升天。这等绝顶的荒唐,李抱真竟被蛊惑得深信不疑。于是邀他入幕为宾,礼敬备至。给他发高薪,配助手,还拨出大批银两,供他建炉烧丹。结果弄得满院子烟薰火燎,云缠雾绕,以致居宅所在街坊,笼罩在一片乌焦巴弓的难闻气味之中,路人皆掩鼻急走,不敢停留。

  李抱真却兴奋之极,因为,对他而言,不死已不是问题,而是要得道成仙,指日升天,与大家要再见的事情了。见到同僚平辈、部属下司、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忙不迭地珍重道别,因为很快就要大功告成了:“此丹秦皇、汉武皆不能得,唯我遇之,他年朝上清,不复偶公辈矣。”那意思是,他要先行一步,再也见不到诸位了。

  据《旧唐书》,此人先后一共“服丹二万丸,腹坚不食”,最后,服到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如同死鱼缺氧一样直翻白眼。至此,“不知人者数日矣!”全家束手无策,只好准备办后事。有一个道士叫牛洞玄者,出了一个恶招,死马权当活马医,“以猪肪、谷漆下之”。猪肪者,即猪油,谷漆者,即泻药,经灌肠润滑,加之峻泻药物,积痞排泄出去,才算缓过气来,睁开眼睛,略晓人事。

  但那个江湖骗子却跑来对他说,眼看成功在望,翩然飞升,大人你怎么能半途而废呢?这个白痴,想想在理,怪罪家人救活了他,反而更为增加药量。结果,“益服三千丸,顷之卒”。这回,真是神仙也救不活了。

  人,怎么能不死呢?不过早晚而已。可一根筋到底,坚信服了不死药就会不死,你对这等傻瓜,只有敬谢不敏。但是,一个人,两个人,这样疯疯癫癫,只不过是饭后茶馀的新闻。可在唐朝,相当长的一个时间段内,相当多的人都这样疯疯癫癫,以致成为时尚、时髦、流行、新潮,那可就当真是病态,当真成问题了。

  风气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对社会而言,风气一旦形成,会产生正面效应,也会出现负面效果。好的风气所至,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坏的风气所至,如污泥浊水,不堪收拾。一般来说,良好的风气,向上的风气,循循善诱、使人心理健康的风气,洁净自好、懂得礼义廉耻的风气,都是腿短的,很难推广,更难实行。相反,浮躁的风气,邪恶的风气,推波助澜、制造盲动混乱的风气,薄幸谗险、绝不与人为善的风气,总是不胫而走。只要蛊惑起来,煽动起来,前面有人带头,后边一定就有起哄架秧者之流。接着,像滚雪球似的,一股奈何不得,邪乎得厉害,足以裹胁一切的力量,有时真会搅得天下不宁,日月无光。

  说起唐朝的不死药,领风气之先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李世民啊!

  这透着有点滑稽。一位英主,一位明君,一位封建社会中称得上为样板的帝王,他知道服药不对,求仙不对,他当然更知道人总是要死的,不过是死得重如泰山,还是轻如鸿毛的分别而已。这位大政治家、大军事家,却选择了比鸿毛还轻的让人笑话他、蔑视他、看不起他的死法。服那位名叫“那罗迩娑寐”或“那罗迩婆娑”的,来自印度尼西亚婆罗门群岛的南洋高僧所炼成的金丹,而一命呜呼。

  旧时的历史学家,编撰正史的史官们,哪敢如此直书昭陵毒毙的死因,那是大不敬呀!要知道,皇帝永远是对的,这是绝对真理。即使陛下错了,也是错得伟大光荣,错得英明正确的。可要是只字不提吧,为史官者,又觉得憋闷,觉得对不住历史。

  于是,《旧唐书》的作者,含着骨头露着肉,在《太宗纪》里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贞观二十二年五月,“使方士那罗迩娑婆于金飚门造延年之药”。在《郝处俊传》里引郝处俊的谏文又说了一句,“先帝令婆罗门僧那罗迩娑寐依其本国旧方合长生药。胡人有异术,征求灵草秘石,历年而成,先帝服之,竟无异效。大渐之际,名医莫知所为。时议者归罪于胡人,将申显戮,又恐取笑狄夷,法遂不行”。在《宪宗纪》里额外补充地说了一句,“李藩亦谓宪宗曰,文皇帝服胡僧药,遂致暴疾不救”。这样,总算让我们在这位大人物头顶上闪亮炫目的光环里,看到一个其实也并不怎么样的晦暗缺口。

也许上帝不给人百分之百,也许我们不该求全责备,也许瑕不掩瑜,这是一个手指头与九个手指头的关系。还是尽善尽美的天可汗,还是永垂青史的贞观之治,这是毫无异议的。但要听他公元628年(贞观二年)在御前会议上的一次极其冠冕堂皇的训话,与他本人实际上的所作所为,你就会觉得他的伪善表演得不免太过分了。他说:

  神仙事本是虚妄,空有其名。秦始皇非分爱好,为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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