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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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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厨房。病人的床边,就在便盆、在挂着输液瓶的三脚架旁边,满地杂七杂八地堆放着饭锅、菜锅、切菜板、鸡蛋、蔬菜、酱油瓶、醋瓶、盐罐,一派乱糟糟的景象。在这一午饭时分,有些人正俯身在冒着烟的热锅上,把筷子探进锅里,搅和着面条;另一些人则在炒鸡蛋,鸡蛋在热油里劈里啪啦地乱响一气。
这一背景把我弄糊涂了。我不知道,在一个县医院里竟然会没有食堂,病人们不得不自己动手解决吃饭问题,而他们自己还是患了病的住院者,行动根本就不太方便,更不用说,还有一些病人是手脚受了伤的,甚至还是肢残者、畸形者。这些小丑般的厨师展现出一派纷杂喧闹、乱七八糟的景象,他们身上花里胡哨地捆绑着红色的、绿色的和黑色的石膏,好些地方的绷带也散了,在滚水锅冒出的蒸汽中飘荡着。
在一个放了六张床的病房中,我找到了濒死的牧师。他在输液,身边围着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妇,都是四十来岁的年纪,还有一个老妇人,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在一只煤油炉上为他做饭。我悄悄来到她的身边,蹲了下来。“你是他的妻子吗?”我问她。她点了点头表示没错。她的手颤抖得厉害,都快拿不住鸡蛋了,我赶紧从她手中接过鸡蛋,替她把它们打碎了。
她的两个儿子,都穿着蓝色的中山装,扣子一直扣到领口,一脸严峻的神色,看来像是当干部的,或者像是殡仪馆的职工,然而,他们的举止却像是记者,全神贯注地伺弄着一个很旧的录音机,它吱吱扭扭地转着,好像生了锈似的,黄色的漆皮已经斑驳成了鳞片。
突然,一个尖利的、震耳欲聋的声音从录音机中传出,像一声警报,回荡在病房中,差一点把正在各自病床上吃饭的其他病人的饭碗从手中震落。
小儿子终于掐灭了这一声魔鬼般的噪音,这时,他的兄长把一个麦克风伸到老牧师的嘴唇边。
“爸爸,你说几句话吧。”大儿子在求他。
牧师满头银白色的头发几乎已经掉光,他的脸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他瘦得那么厉害,简直就只剩下了一张皮包着一副骨头架。薄得跟纸一样的一张皮,蜡黄蜡黄,死气沉沉。他的身体,以前曾是那么强壮,现在却已经彻底萎缩。他蜷缩在被子底下,与痛苦顽强地搏斗着,终于,他好不容易睁开了沉重的眼皮。这一生命的信号令他周围的家人惊喜交加。麦克风又伸到了他的嘴边。录音机里的磁带也开始转动起来,发出一种碎玻璃踩在皮靴底下似的刺啦刺啦声。
“爸爸,再使一点儿劲,”儿子说,“我们这是最后一次来给你录音,你就给孙儿们说些啥子吧。”
“要是你能念一段毛主席语录,那就再好也不过了。一个简短的句子,或者,一句革命口号也成,来吧!孩子们将会晓得,他们的爷爷不再是一个反动分子,他的思想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儿子大声说着,仿佛他现在变成了一个录音师。
一阵微微的颤抖掠过了牧师的嘴唇,几乎难以发现,但是他的嗫嚅却听不见。在一分钟期间,他不知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反正谁都听不明白。即便连那个老妇人,她也承认听不懂他的话。
然后,他又昏迷过去。
42.用巴尔扎克找到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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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大儿子倒回了磁带,全家人又一次听着这神秘的信息。
“这是拉丁语,”大儿子说道,“他在用拉丁语做他最终的祈祷。”
“这才是他。”老妇人说着,用一块手绢轻轻地擦着老牧师被汗水浸湿了的额头。我站起身来,一言不发,朝门口走去。就在这一时刻,出于纯粹的偶然,我突然发现了那
个妇产科医生的身影,他穿着白大褂,从门口走过,恰如一次菩萨显灵。就像在电影的慢镜头中那样,我看到他最后吸了一口烟头,然后,慢悠悠地把烟从嘴里吐出,扔掉烟蒂,消失了。
我急忙穿越病房,撞翻了一只酱油瓶,被地上一只空锅绊了一脚。这一眨眼工夫的耽误实在是要命,等我冲到走廊中时,已经太晚了,医生早就不在那里了。
我挨着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寻找他,见人便问有没有见到那个医生。最后,一个病人用手指头给我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
“我看见他走进了那里,那个单人病房。听说,那里头送进来一个工人,是红旗机械厂的,被机器切掉了五根手指头。”
走近那个房间时,我听到一个男人痛苦的号叫声,尽管房门紧闭着,那哭叫声还是传了出来。我轻轻地推了一下房门,门毫无抵抗就悄悄地开了,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医生正在给受伤的工人包扎,那工人坐在床上,脖子挺得僵僵的,脑袋向后仰着,靠在墙上。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光着上身,肌肉发达,脸色黧黑,脖子粗壮。我走进了房间,把门在身后关上。他那血淋淋的手只包了薄薄的一层纱布,白色的纱线上满是鲜红的血,血一滴一滴地流下来,落在放在床边地上的一只搪瓷盆里,滴答滴答的流血声混杂在他的呻吟中,像是一座走得不稳的挂钟发出的声音。
医生满脸倦容,失眠引起的,就像我上一次在门诊室里看到他时那样,但是,他已经不那么漠然,不那么“遥不可及”了。他展开一大卷纱布,为工人包扎着受伤的手,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在场。我的羊皮袄对他不产生任何的效果,因为他不得不专心致志地忙于紧急处理。
我从衣兜里掏出一支香烟,点燃。然后,我走近病床,以一种几乎可说是潇洒大方的动作,把那支香烟——我仿佛把它看成我那个小裁缝朋友可能的救星——塞到医生的嘴里,不,是塞到他的双唇之间。他朝我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一边继续包扎着,一边吸着烟。我又点燃了另一支香烟,把它递给受伤者,他用他的右手接过。
“帮我一下,”医生对我说,并递给我一段纱布的头,“把它捏紧了。”
我们分别站在床的两边,把纱布朝自己这边拉紧,这架势就像是两个人正在用一根绳子捆扎什么行李。
流血减慢了,受伤者不再呻吟。那支香烟落在地上,他突然就睡着了,医生说,麻醉开始起作用了。
“你是哪一个?”他问我,一边问,一边不停地为那只手包扎上纱布。
“我是在省医院工作的一个医生的儿子,”我对他说,“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
“他叫啥名字?”
我本来想告诉他阿罗的父亲的姓名,但是,我父亲的姓名早已脱口而出。接下来的,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我感觉到,他不仅认识我的父亲,而且还知道他的政治挫折。
“你找我想要做啥子?”他问我。
“是我的妹妹……她遇上了一个麻烦……月经有些问题,有几个月没来月经了。”“这是不可能的。”他冷冷地对我说。
“为啥?”
“你父亲没有女儿。你走吧,你这个撒谎的人!”
说这最后两句话时,他并没有高声地嚷嚷,也没有用手指头指着门口,但是,我能看出来,他真的是生气了;他真该把烟头扔到我的脸上。
我的脸一下子羞得通红,走了几步之后,我朝他转过身子,我听到自己对他说:
“我建议我们来一个交易:假如你能帮助我的朋友,她将会感激你一辈子,我还会给你一本巴尔扎克的书。”
突然听到巴尔扎克的名字,他的心里感到了多大的震惊啊!因为眼下这一时刻,他正在县医院,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在这个离巴尔扎克的世界那么遥远的地方,为一只受伤的手做包扎。经过一段长时间的犹疑之后,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已经对你说过,你是一个撒谎的人。你怎么可能有巴尔扎克的书呢?”
我没有回答,而是脱下了我的那件羊皮袄,把它翻过来,给他看我抄写在光羊皮上的巴尔扎克小说;皮袄上的墨迹比起以前来,已经变得有些淡了,但是依然还能认读。
他一边开始读手抄的小说,或者不如说,他一边做着笔迹的鉴定,一边掏出一盒香烟,递给我一支。他抽着烟匆匆地浏览了一遍。
“这是傅雷先生的译本,”他喃喃说道,“我认出了他的文笔。他跟你的父亲一样,可怜的人,成了一个阶级敌人。”
这句话让我激动得哭了。我很想止住我的哭声,但是,我做不到。我像个小孩一样“哇哇大哭”起来。那些眼泪,我相信,不是为小裁缝,也不是为我要完成的使命而流的,而是为了我并不认识的巴尔扎克的译者而落的。这难道不是一个知识分子在这个世界上所能得到的最大奖赏、最大安慰吗?
在这一瞬间,我感到的激动甚至令我自己都万分惊讶,直至今天,它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甚至让这一邂逅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都黯然失色。
43.故事的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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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礼拜之后,礼拜四,由这位兼科医生和文学爱好者约定的日子,小裁缝装扮成一个三十岁的妇女,脑门上围了一条白布巾,迈过了手术室的门槛,而与此同时,因为让她怀上了孕的事主还没有回天凤山呢,我便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等了三个小时,被门后面传来的各种声响弄得提心吊胆:遥远的、模糊的、沉闷的声音,水龙头的流水声,一个陌生女人尖利的喊叫声,女护士们听不见的低语声,匆匆的脚步声……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当最后我被允许进入手术区时,那位妇产科医生正在一个充满了苏打水气味的大房间里等着我,房间的尽头,小裁缝坐在一张床上,正在一个女护士的帮助下穿衣服。
“告诉你吧,肚子里是一个女娃儿。”医生悄悄地对我说。
他嚓地一下划燃了一根火柴,点了一支香烟,开始抽烟。
除了我当初答应的,即那本《于絮尔·弥罗埃》之外,我还给了医生那本《约翰·克里斯朵夫》,那个时代中我最爱的一本书,同样也是那位傅雷先生翻译的。
尽管刚刚动了手术,行走有些困难,小裁缝走出医院那一刻的轻松心境,真有点像一个本来受到威胁要被判处无期徒刑、现在却被认定无罪而离开法庭的人。
小裁缝拒绝在小旅店中休息,她坚持要去公墓中看一看,看看两天前刚刚埋葬在那里的那个牧师。在她看来,正是这位牧师把我引向了医院,并以一只看不见的手安排下了我跟妇产科医生的邂逅。我们用剩下的几个钱,买了两斤橘子,作为祭品摆在他的坟前。这是一座水泥砌的、微不足道的甚至是小里小气的坟。我们很遗憾不懂拉丁语,无法用这种语言,用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说过的这种语言,为他做一次追悼祈祷,请求上帝保佑他,或者诅咒他一生扫大街的不幸命运。我们再三犹豫着,不敢在他的坟前发誓,有朝一日要好好学一学拉丁语,然后再回来用这种语言跟他说话。经过一阵长时间的争论,我们决定不学拉丁语了,因为我们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课本(兴许还得去四眼父母那里再尝试一次新的偷窃),而且,尤其是,不可能找到一个能教拉丁语的老师,在我们这个地方,除了老牧师,还没有任何一个中国人懂得这门语言。
在老牧师的墓碑上,刻着他的姓名和生卒年份,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关于他个人生命的任何信息了,也没有一个字提到他的宗教活动。只有一个十字画在上面,是一个红颜色的普通十字,就仿佛他生前曾是一个药剂师或者医生。
我们暗暗发誓:假如将来有一天我们有了钱,宗教也不再被禁止了,我们一定要回来,在他的坟前竖起一个墓碑,彩色的,带浮雕的,上面要雕刻一个飘洒着银白色头发的人像,头上戴一个荆冠,就像耶稣那样,但是胳膊不要伸成十字。他的双手,不是手心被铁钉钉穿,而是紧紧地握着一把扫帚的长柄。
小裁缝本来还想去一个佛庙还愿,但在那些年里,所有的庙都关了门,她只想从围墙上扔几张钞票进去,表一表心意,感谢老天爷慈悲开恩。但是,我们早已身无分文了。
这就是巴尔扎克和小裁缝的故事。现在,时间已到,我该来为你们描述一下这个故事的最后形象了。应该让你们听一听一个严冬之夜划亮六根火柴的刺啦声。
那是小裁缝做人工流产手术的三个月之后。黑夜中,四下里团团回转着微风的吹拂声和猪圈中的哼哼声。阿罗回到我们山区也已经三个月了。
空气中有一股冰霜的味道。刺啦一下,一记清脆的声音,响亮而又冰冷,一根火柴擦亮了。我们这个吊脚楼的一团黑影,凝定在大约几米远的地方,被一苗微光搅乱了,在黑夜的外套中哆嗦起来。
火柴差点儿中途熄灭,在它自己冒出的黑烟中窒息,但它又获得了一丝新的气息,摇摇曳曳,凑近了躺在吊脚楼前地上的《高老头》。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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