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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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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人在爱得最陌生的时刻才是一个最熟悉的时刻,那熟悉还得用一种陌生
来作代价。

    那时由于陌生你连你自己都会畏惧。

    那时由于熟悉你会觉得你最熟悉的还是你自己的一切陌生。

    这便是一个陌生的你和一个熟悉的你的结合。

    他们结合着,她显出笨拙地去承受一个不明白的重量。

    他们结合着,他显出无可奈何地去开掘一个无可奈何。

    这是互相的袭击又是互相的吸吮。

    是对自己的怜惜又是对自己的厌恶。

    他和她有所不同,她觉得她已是经过改变的自己,他却觉得他是自己的没有
改变。

    后来司猗纹只听见华致远在她耳边说了一些迷乱的句子。那句子她永远也听
不清记不住,她永远都在猜,她猜了几乎一生。有时她觉得那句子不是语言只是
一些念头,只是两个相爱的人在相互准允之后的多嘴多舌。但这念头、这准允之
后的多嘴多舌分明渗进她的血液里,和她的血液永远奔流在一起。原来和人血一
起奔流的远不是医生对血液的那些自作聪明的化验单,虽然化验单的项目总在增
加。

    天快亮了,雨也停了,他没有再耽搁的理由了。他走了,他带着司猗纹的体
温闯人了黎明前的黑暗。

    他给她留了乡下的地址,她攥着那个地址一直睡到天亮。

    她觉得自己很僵很懒,觉得自己很散又很完整。

    雨早就停了,天快亮了,坐在窗前的司猗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擦干净家具,
等“他们”。
眉眉没有见过山。

    眉眉听过的故事里大都有山,有鬼的山,有仙的山,有庙的山,有寺院的山,
有狼虫虎豹的山。

    眉眉在虽城只能看见山的影子。晴天时影子碧蓝,横在西边的天地之间。有
人告诉她山看起来很近,但是你走几天也走不到。

    现在眉眉眼前终于有了山,山离她很近,她伸手就可摸到。那是院里的家具
山。

    早晨婆婆递给她一块搌布,她和婆婆一起来到院里擦家具。昨天下了半夜的
雨,家具上到处是水是泥。婆婆站着擦上面,她就蹲着擦下面。上面是家具面,
下面是家具腿儿。她面前的家具就是山涧就是山的悬崖绝壁。她在山涧里挪来挪
去,就像一只失散在山里的小动物。故事里被丢失的小动物大都丢在山里,有的
因为不听父母话,擅自行事;有的则是因为父母只顾自己不管孩子,于是孩子失
散了,在山里乱跑乱喊。

    失散在山涧里的眉眉不喊也不跑,只觉得和失散了的婆婆离得很远。她不知
自己在一个什么地方,也不知婆婆在一个什么地方。

    想到了远处的婆婆,眉眉才觉得自己还是人,不是动物。她面前也不是大山,
是一张硬木写字台,她正在擦写字台腿上的泥点。她一边擦一边欣赏起这张神奇
的写字台,她怎么也没想到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美丽的桌子:幽暗深色的紫檀木镶
嵌着许多好看的装饰,那装饰像许多只彩蝶排列起来在飞舞。眉眉不知道那“彩
蝶”叫云母,她认为那就是珠宝,珠宝就是镶在桌子上的那些各种发光的“彩蝶”。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觉得它们又凉爽又光滑。她抚摸了“珠宝”又发现了
抽屉上的铜把手,铜把手更好看:美丽的弧线、细致的花纹都使她恋恋不舍。她
轻轻拉了一下把手,一只抽屉很容易就滑了出来,好像这抽屉不是用手拉开的,
而是自己滑出来的流出来的,抽屉自己把自己拽出来的,她原以为那抽屉一定很
重,重得使她无法拉开,谁知它们是那样轻巧。她轻轻把抽屉拉开又轻轻推上去,
再轻轻拉出来再轻轻推上去。婆婆发现了她,她的推拉引起了婆婆的注意。她看
见婆婆停下手中的搌布正朝她这里挤过来。

    司猗纹挤到眉眉身边俯视着她说:“你玩什么抽屉。做事总是这样精神不集
中,你妈也不说你。小孩子做事最主要的就是不能走神儿。”眉眉也觉出了自己
的涣散,便加快了速度。她擦着又开始在山涧里钻着,故意钻到一个婆婆看不见
她的地方。她愿意和婆婆背靠背做事。她愿意婆婆看到她工作的成果,不愿婆婆
看她做事的过程。就像婆婆说她洗脸扑噜扑噜不文明,那是因为婆婆看见了她在
洗脸。你要是看不见呢?你知道我怎么洗?脸洗不干净才不文明。

    她和婆婆在家具堆里转,你转过来我转过去。她不断看到婆婆的腿和那两只
脚,脚上穿着方口平绒布鞋,很瘦。一看到们她就想躲开它们,但这次她还没来
得及躲,婆婆就又向她弯下了腰。婆婆腰弯得很低,脸凑到眉眉耳边,声音很小
地说:“哎,待会儿他们要是真来了,你就往屋里藏,啊。”

    婆婆的话使眉眉很纳闷儿,平时婆婆都管她叫眉眉,这次不知为什么却管她
叫‘’哎“。还有她那过小的声音和弯得那么低的身子,都使眉眉觉得有点奇特。
既然她被留下了(就算她是个困难吧),这就不是什么秘密。为什么婆婆不许她
见人,让她往屋里藏?她决定不按婆婆的吩咐做,她决定让婆婆知道她不听她的
话。

    “哎,听见我的话了吗?”婆婆假装擦家具,皱着眉。

    “没有。”眉眉也假装擦家具,鼓着嘴。

    “你是没有听见我的话,还是不懂?”婆婆停住手,站直。

    “不懂,我不知道,我不藏。”眉眉也停住手,蹲着。

    眉眉的别扭突然使司猗纹发觉自己紧张得过分,紧张得幼稚。她想眉眉说什
么也是个孩子,不是她窝藏起来的黑帮走资派。她爸被剃了头,北京街道上谁知
道她爸是谁。即使一个孩子引起了街道的猜疑,过后她带眉眉报个临时户口就是
了。现在她表现的应该是临危不惧,而不该是疑神疑鬼。她后悔让眉眉看见了她
这自己吓唬自己的样子。

    “好吧。”她对眉眉说,“一会儿如果他们来了你什么也别说。有人间你父
母的事你就别开口,一切有我,听见没有?”

    眉眉没说话。

    她们的工作已接受尾声。这时司猗纹突然想起今天还没买早点,她把眉眉叫
进屋,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两块点心,递给眉眉一块,留给自己一块。眉眉接过
来背到一边儿去吃,她不愿和婆婆脸对脸地吃点心,她觉得那好像她们合伙儿在
干一件不光彩的事。

    没等她们吃完点心,“他们”到底进了院子。司猗纹盼望的一个时刻、司猗
纹又不摸底的一个时刻终于来到了。

    院里突然响起一片杂沓的脚步声,红的绿的影子在窗外走马灯似的晃动。司
猗纹连忙放下手中的半块点心,飞速用毛巾掸掸嘴擦擦牙就推开了屋门。

    “我叫司猗纹。”她说,站在南屋台阶上。

    “住这院儿。”

    “不用问是旧社会过来的人。”
    “前几天我给小将们写过一封信。”

    “少啰唆,你!”

    “谁不知道你住这院儿!”

    “我们知道你那封信!”

    形势立刻紧张起来。人们剑拔弩张,大有要从南屋门口揪下司猗纹之势。

    “可那不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也不是专为交几件东西而写的信。那是一封
请罪信。”司猗纹说。

    眼前这剑拔弩张的阵势,使司猗纹想到也许她的一切计划就要破灭,也许他
们还是要把她从台阶上揪下来推上一张方桌,再摘下随便一个柜门儿作牌子给她
挂上脖子,她就要扮演起她应该扮演的角色了。谁知她这两句以解释那信为开始
的开场白,却使人稳住了阵脚。那么现在她应该不失时机地、按部就班地把这场
戏(真实的戏)演下去。要演,她准备了数日的那个长篇演说当然就显得格外重
要了。

    她不顾一小股一小股的骚乱,她坚持下去了。

    她说,她万万没想到就这么一封微不足道的认识尚浅薄的请罪信,真惊动了
革命小将,还有革命干部革命的大婶儿大妈。她从灵魂深处感到他们不是来造她
的反的,是来帮她造封资修的反,帮她摆脱封资修的束缚,帮她脱胎换骨重新做
人的,因为谁也没有把她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她说,她是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也是一个旧社会的受害者。

    她说,她恨透了旧社会,连旧社会遗留给她的家具都恨。就说那张桌子吧,
那不是一张普通的桌子,那是一张麻将桌。她恨诱了那些坐在桌旁的夜晚,恨透
了坐在桌子四周的那些人——当然,她也在那里坐过,所以她连自己都恨。再看
那边那张大长桌子吧,那是一张紫檀的写字台。谁造的?是能工巧匠,能工巧匠
就是工人阶级;再看看上面的云母片(现在眉眉才知道那“彩蝶”叫云母),好
看吗?好看。是谁把它镶上去的?能工巧匠,工人阶级。工人阶级造的桌子怎么
进了他们庄家呢?那是剥削。剥削就是丑的,是不劳而获是白拿,是把别人的变
成自己的,自己的原来是人家的。再看那架钟,那是架外国钟。哪国的?德国的。
德国的东西为什么挂在中国人家里?那是外国侵略的缘故。外国入侵略了你,你
还挂人家的钟,那叫什么?叫洋奴。洋奴就是她的公公她的丈夫。她也挂了听了,
所以也不能说和洋奴思想无关。可她是个妇女,妇女从来都是在最底层,在最底
层就得盼解放。她打过麻将听过德国钟响,可她是个妇女,也在最底层,也盼解
放。新中国解放了她,可解放得并不彻底。为什么?就因为她和家庭划不清界限,
因此她参加社会工作才朝三暮四没有长性,没有长性才使她没有成为一个全心全
意为人民服务的革命干部,因而她不能坚持真理修正错误。眼前这几间北屋这一
堆家具就整整拖累了她一辈子,一个人整天在这些旧家具堆里出来进去,那界限
没个划清。所以她就得把它们交出去。她感谢这个红彤彤的时代给了她一个交家
具的机会,不然她往哪儿交?没地方交就得卖,卖,就又变成了钱,钱就又成了
剥削钱是万恶之源。那么她得再次感谢这个红彤彤的时代给了她一个上缴的机会。
还有,这房她也得交,要交就捡好的交,交好房。这四间北房是少了点,少得有
点拿不出手。才够几户住?顶多一户。她欢迎觉悟最高的、最大公无私、最具有
革命精神的、最关心群众、最有利于她思想改造的家庭搬进来,让这个院子也改
换一下这死气沉沉的空气,让这死气沉沉变成生动活泼、天天向上、意气风发。
她早就等待着这一天,从今天起她会更加等待着这一天……

    再过一会儿司猗纹的讲话就要结束了,可惜还是有人打断了她。几个小将跨
到她跟前,横眉直目地对她说:“行了行了,滚开吧,我们要搬东西了。”

    司猗纹这才眼睛潮湿着住了嘴闪在一边。她对她那演讲的被打断虽然感到些
许遗憾,但她确信那感情是达到了一个高潮。

    他们开始行动起来,一面按司猗纹的清单清点数目一面往外抬。家具们被抬
出大门抬上几辆平板车。

    司猗纹也在人群中忙乱着,她不时将那些零碎递到他们手里。虽然他们不跟
她说话,她却一直激动着,因为她已经感觉出他们对她那演讲的默认了。她所以
激动还因为她那连自己也没料想到的滔滔不绝,那是什么?那只能说是她感情的
自然流露,她压抑了许多年的感情的自然流露。她不相信那演讲是不真实的,那
的确是她面对这个红彤彤的时代的真情实言。尽管她也不可避免地收到了一声
“滚开”,但那也仅是一句“滚开”而已——一句最最客气最具人情味儿的“滚
开”。

    东西很快就被搬光了,一位小将在依次清点了数目之后给司猗纹开了一张收
条。最后街道主任罗大妈拿出一只大黑锁锁住了北屋门,又有人在门上贴了两张
十字交叉的大封条。人们正要离去,司猗纹却又叫住了他们。

    一院子人都愣住了。

    她对他们说还有一件事,这件事她本想隐瞒起来,但是革命群众对她的友好
态度使她受到了教育,她决心要彻底革命。她宣布的事情使就要散去的众人又聚
了过来。

    司猗纹当众宣布说她的公公临死前在北屋房后埋过东西,是什么东西她不知
道,她曾经去房后找过,但什么也没找着。现在她只能提供给大家一个线索。

    再也没有比能在房前房后挖掘出藏匿已久的东西更令人兴奋的事了,司猗纹
本能地捕捉到了这时代的嗜好,才聪慧地将它运用在自己的生存里。这令人兴奋
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信息立刻将那家具、那房屋比得黯然失色。四合院重新嘈杂
起来,人们火速找来了铁锨和镐,老太太们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各自回家拿来了煤
铲,通条。

    司猗纹看看众人已准备齐全,就带头进了通向北屋房后的那条夹道。

    眉眉也忘记自己的身份,莫名其妙地跟人们一起兴奋起来。当人们涌进那条
夹道后,她也跑了进去。

    这是由北屋山墙和庄家的院墙形成的一条幽深的夹道,它的尽头是一个不大
的小后院。后院里有间不常用的厕所,有碎砖烂瓦,还有荒草、杂树、齐腰高的
苍耳子和盘错在上边的野牵牛。

    眉眉顺着夹道跑进后院时,人们已经开始在那里动土了,女人们的老手也迫
切地揪着滋生在烂砖缝里的荒草。到底是罗大妈眼尖,当人们几乎像深耕土地一
般深翻了一遍后院时,她发现一个墙角堆着一堆碎瓦片。她提示着人们,于是人
们把碎瓦片扒开,向墙角狠命下着镐。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只捆绑结实的油纸小
包终于被翻腾了上来。有人打开纸包,又打开里层一块潮湿的软缎,一对不足一
柞长的赤金如意就亮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那就是金子,金子做成的工艺品。它们在众人惊异的注视下发放着黯淡的乌
光。

    眉眉也第一次看见了金子。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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