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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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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口。再说户口也该报了——每月的口粮,还有那珍稀的为人羡慕的半斤平价花
生油。

    不久她和眉眉就同时出现在街道办事处了。临行前她还是利用了一下庄坦的
“傲霜雪”,她把它折好和户口本一起攥在手中。

    那天办事处负责人不在,只有两个办事员在“办公”。司猗纹信手将红袖章
和户口本都摆在桌上,恭恭敬敬地对他们说明来意。两位办事员什么也没说,很
快就给她填好了一张临时户口卡。司猗纹从那块红布下面抽出户口本,办事员又
在户口本上写亡了暂住人口的一切,然后连本带卡一起交到她手中。一位办事员
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司猗纹的红布,司猗纹不失时机地告诉他们说,这是庄坦的,
刚才他出门时忘记带,她想追出去交给他没追上。办事员像是听见了她的话,又
像是根本没听,因为眉眉发现,就在司猗纹说袖章时,两个办事员正说着别的。

    司猗纹走出居委会,觉得刚才的一切还是很值得回味一番的。她追忆着自己
的谈吐,追忆着由她的谈吐所引起的办事员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后来她还
是想到“傲霜雪”并没有白带,她“塞”得顺利“蹦”出的利索也许都和这个
“傲霜雪”有关。原来“傲霜雪”就是甘油栓,有了它,才使她没在那个涩的地
方滞住。它怎么也是块红,眼下是红就是块润滑剂。

    由此她又想到,你别以为那张小小的临时户口卡就是一张普通卡片,你也别
以为它就只趁半斤花生油;那不是眉眉的什么临时户口证明,那是司猗纹本人的
一个“良民证”。它的到来才彻底证明了她在响勺的身份,原来她毕竟不是德国
老太,她毕竟不是达先生。她为什么非要当他们?德、达二位,你们也去办一张
“良民证”我看看。

    司猗纹的回味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她还在为了弄清一个问题走得东摇西晃:
既然那“傲霜雪”是甘油栓,那么谁是干屎蛋儿呢?她一时觉得干屎蛋儿应该是
她,因为是她被顺利地“蹦”出来了。可她又觉得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大不敬?
那么干屎蛋儿应该是那两位办事员,有了她的“塞”才有了他们的松动;他们松
动了那“良民证”才顺利地开出来了,那么干屎蛋儿是他们。可他们并没有被
“蹦”出来,于是她必得作出新的假设。那么,她的“良民证”才是干屎蛋儿。
她需要从那里“蹦”出来的是这个小纸片式的“良民证”,对,小纸片就是干屎
蛋儿。她想确切了,走正确了。

    眉眉的户口卡毕竟也给眉眉带来几分愉快,现在她才是一个北京人了。虽然
她是临时的,还靠了那个半真半假的红袖章——但她是了。你总不能说婆婆不应
该让她变成一个北京人吧。

    路过胡同的公厕时司猗纹和眉眉都拐了进去,她们距离很远地蹲下来。眉眉
发现婆婆尿得很间断很散乱,像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尿,又像是精神没有集中在这
件事情上,她看见婆婆的眼睛正在四处扫射,目光犀利地扫视着每个犄角旮旯。
眉眉很快就办完了自己的事,她先走了出来站在门口等婆婆。

    司猗纹是在扫视这间由德国人打扫的厕所。确切点说她不是在扫视,她是在
审查、检查。她想,干净是干净,由此也看出了你们这些人在改造中的老实程度。
可你们的劳动原来还是为了我们,我,这个揣着“良民证”的人。既是为了我,
那么这里就得有我一份自由,在这里给你制造一点麻烦也就不算什么过分。想到
这些,刚才她那个本无什么排泄欲望的自己,就生出了比刚才还要复杂的欲望。
她带着这欲望,两条腿稍微向一边挪动了一点,只一小点,她感到自己的臀部挪
到那个坑儿之外了……

    她走出厕所,捋捋头发,仔细地抻着衣服,和眉眉一起回到家中。
通常司猗纹的语录本摆在床头柜,后来她突然改放在迎门的饭桌上,并一再
嘱咐眉眉不要动。

    这是那次她们从街道办事处回来的事。

    司猗纹的语录是大三十二开本,是语录尚不算热门时庄坦从他的天文馆带回
的。司猗纹注意到了它的前途。不久这东西果真成了全社会的热门,版本形式越
来越多,烫金的、镀膜的……但司猗纹还是守住了这本老三十二开,虽然这老三
十二开连“再版前言”都没有。

    司猗纹守着它是因为用旧了它。它被她翻卷了角,翻毛了边儿,每页都留下
了司猗纹的气味。现在她更加热爱它了,因为她知道今后用它的时候会越来越多
——从那天起她自信已经被街道作了认证。

    司猗纹对语录的运用不仅限于朗读、背诵、对照检查,或者以它为语言的辅
助工具不断在姑爸身上做着实验,她还研究出了这个运用系列的其他方法。比如
摆在迎门,那也是一种形式。外人进门一眼看见了它,那也是你的运用。今后这
种运用的方式也少不了,既然她已被街道作了认证。

    “院里有人吗?”

    中午,一个陌生的声音传进了院子。

    一个运用语录机会的到来。

    正在午睡的司猗纹从床上一跃而起,以灵活的双腿、灵活的双脚准确无误地
找到斜在床前的拖鞋,腿脚率领起全身敏捷地走到迎门桌前。如果以往,她便会
捧起语录恭候来人了,但现在她作了权衡之后还是让语录自顾自地摆在那儿。她
选择的“摆”并非随意:大中午手捧语录恭候来人未免太造作,“摆”倒显得合
情合理。拿副花镜和语录摞在一起也大有必要。这时你再看你的迎门饭桌,它已
经变成一幅完整的图画——一幅主人时刻都在关心国家大事的图画。

    “院里有人吗?”还是那个声音。

    “有,有人,您请屋里坐吧。”司猗纹不是虚请,是坚持把来人请进屋。

    来人不进屋,也没有进屋的要求,这使司猗纹不得不打起帘子出门迎候来人
了。

    一个送煤的。

    一个从未见过面的新师傅。老师傅送煤司猗纹都能听出声儿。

    “码哪儿?”他问司猗纹,多着两只戴手套的手。

    司猗纹给他指了个地方,没作回答就回了屋。她看见就在当屋的眉眉,便努
力做出了一个勉强地笑。这笑有点苦,又有点不得不笑。这笑像是自己对自己说:
真没趣儿。虽然没趣儿,还得在眉眉跟前显出些对这没趣儿的不在意——这是一
个小的闪失。那么这个笑或许能挽回这个没趣儿的闪失,为了挽回这没趣儿的闪
失笑得轻松点就更有必要。

    眉眉没有正视婆婆的笑是苦笑还是微笑,笑得轻松还是笑得沉重。她不是有
意躲避她是没看见。她看见的是婆婆那由下床开始的一连串动作。她想这一连串
动作不该由她看到,就像误读了一篇不该由她去读的故事,而她还在似懂非懂之
中参与了进去。她想人都有个不方便的时候,婆婆刚才的行动就属于不方便。婆
婆的不方便被她看见了,苦涩留给了她。

    眉眉苦涩着自己往外走,她想看师傅码煤。码煤有什么可看?她也不知道。
没得可看好像也应该看。看,可以离开一会儿婆婆,离开一会儿也许谁都能忘记
刚才的不方便。人大凡都懂得必要时彼此离开一会儿的重要,哪怕就一小会儿,
很小一会儿,做顿饭的工夫,抽支烟的工夫,打个呵欠的工夫,都有抵消那不方
便的可能。

    眉眉看师傅码煤。这是一位敦实个儿的中年师傅,他正按照婆婆指点的地方,
把蜂窝煤一摞摞地往那儿码。眉眉觉得那一摞摞的煤在师傅手里显得很轻巧,他
的一副新手套弄得很黑。眉眉也想去帮师傅搬,可又下不去手。她看看师傅的手,
又看看自己的手,这时她还看见了婆婆的手。婆婆掀起半边帘子正冲她摇手和摆
手,那师傅每弯下一次腰,婆婆就摇摆一次手。人手的摇摆当然是人对人的一种
暗示,一种劝阻,是提醒你应该立即停止你的行为,立即回到那个有人正在摆手
的地方。婆婆的手分明是在说:千万不要帮他搬煤,刚才的一切都怪他。你回来,
回来。

    也许眉眉就是因为看见了婆婆的手势,才决定去帮师傅搬两块。她伸手就搬。
婆婆的手摇得更欢了,眉眉搬得就更欢,欢得都有点碍手碍脚了。

    我没看见有人摆手。她对自己说。

    煤卸完了,师傅走了,眉眉开始洗手洗脸。她洗了许多盆黑水,把黑水一趟
一趟往沟眼儿里倒。她的洗甚至又恢复了从前的方法:捧起水来扑噜扑噜。她希
望用这黑手和扑噜扑噜引起婆婆对她的义愤。

    婆婆没有生出更大的义愤,眉眉洗完手脸回屋时,婆婆已经上了床,她躺着
睁着眼不看眉眉,像在想事。也许她在想这个眉眉终归是眉眉,干活儿走神儿,
摆手看不见,分明是个孺子不可教的形象。也许她没想眉眉,她还在想刚才一切
一切的细节。一个大中午,一个扫兴的大中午。就因了一个送煤的,让眉眉看见
了她那么一个“笑”。这笑,这连她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样子的笑。她能忘掉,而
眉眉也许永远忘不掉。爱走神儿的人都爱死记一件事。

    和外孙女达不成的默契原来是永恒的,那合伙儿兴高采烈地进厕所蹲坑只不
过是个瞬间。
    眉眉倒愿意默契着去配合们竹西。也许这默契就是从她提着帆布箱来到响勺
胡同那天开始的,不然舅妈为什么主张她留下?眉眉觉得舅妈留下她,决不仅仅
为了让她干点什么。可眉眉还是最愿意帮舅妈干点什么,她在哪儿她就愿意在哪
儿。她愿意跟舅妈一起上街,一起下厨房,一起围着宝妹处理宝妹的事。她愿意
听舅妈说:“对,就是”:“对,就这样做”:“对,就这样”:“对,就这样
塞”;要么,“不对”:“错了”:“还不对”:“使劲儿塞”。她觉得舅妈的
话虽不柔和好听,但她一听就懂。

    竹西愿意和眉眉一起做的事也很多,比如她愿意关在屋里让眉眉帮她洗澡。

    中午竹西不睡觉,提个大铝盆摆在里屋,注上半盆温水,半蹲在盆里,自己
先噼噼扑扑地往身上撩一阵水,然后就让眉眉给她搓背。

    眉眉面对舅妈的背,有时突然觉得那不是背,那分明也是一座山。从前她把
那堆家具比作山,在那山前她感到的是丢失后的恐惧;现在她面对的是一座可靠
的山,这山能替你抵挡一切的恐惧甚至能为你遮风避雨。眉眉甘心情愿将自己丢
失在这山前这山后。

    这山还是一座欢乐的山,眉眉可以尽情往这“山”上撩水。水变成一条条金
色小溪从山顶直淌山底,山顶是舅妈的脖子,山底便是舅妈没在水里的臀。别人
不会有这金色小溪,因为舅妈从脖子到腰覆盖着一层金色的汗毛。

    在虽城,眉眉跟妈到农学院的浴室去洗澡,她见过许多女人的背。在漫天的
水蒸气里,她和人冲撞。她那恰如其分的个子使她的眼睛正对着一片乱七八糟的
黑的三角和白的半球,它们淌着脏水肥皂沫在她眼前乱闪,有时肥皂沫子蹭她一
脸。那时最让眉眉怒火中烧的就是这脏沫子蹭一脸。她哭丧着脸找到妈,挤在妈
身旁一遍遍冲洗。回到家里很久那东西好像还在脸上。

    那时她还有什么闲心去看什么人的背。有时背倒会找到她:有一次一个驼背
的老女人挡在她眼前,覆盖那脊背的不是什么金色汗毛而是松弛下来的带有黑斑
的薄皮。她真地觉得那皮很松很薄,也许因为薄才松,也许因为松才显薄。她只
觉得那脊背很丑,丑得不应该再被人看。

    不该被人看的人就是不应该给人看。

    她仿佛还记得一些不应该给人看的肚子、胳膊、腿、奶……还有,还有一些
说不出口。

    金色的小溪才能使她欢欣,她没完没了地往舅妈背上撩水。她们心里都明白
这时的帮助和被帮助倒成了无关紧要,要紧的在于这是一种相互的了解相互的沟
通,这了解和沟通里谁也有谁的说不清。

    她知道舅妈只愿意任她往她背上撩水——只要你愿意。

    舅妈在洗,舅妈的脊背总会有光洁的时候。眉眉不再撩水,那小溪也不再奔
流。这时的舅妈才会猛然从盆里站起来,就那么随便地把自己的身体转向眉眉。
只有这时眉眉面对这身体才有点脸红和心跳。她羞涩地迎接这身体,她觉得这身
体很壮大很丰硕很逼人,她觉出了自己的渺小。何止是一个眉眉的渺小,连这屋
子都一起渺小了。她甚至怀疑这身子刚才能够蹲在她脚下这个小盆里,就像魔术
师突然把一个活人变到一只小箱子里那样不可能。

    舅妈迈出澡盆,就那么随意地对着眉眉为自己做着一切善后工作。她一面用
干毛巾擦拭全身,一面沉稳、从容地转动身体,于是身体的所有部位便在眉眉的
眼前展示。这不再是从前眉眉眼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团团块块,面对这些展开,她
觉得舅妈的哪一部分都该让人看,舅妈本是一个该让人看的人。苏眉在当时不懂
得人体构造,更不懂人体和美有什么关联,为什么它们能带给人绝无仅有的激动。
她只知道舅妈是个最该让人看的人;哪儿都该让人看。

    乳房,当宝妹把它当奶吃时,它像是一个仅有奶水的婴儿离不开的器皿。可
现在它远远不是,它是球,是两个自己跳跃着又引逗你去跳跃的球。舅妈举起胳
膊擦背时那球便不断地跳跃。

    臀部,当舅妈坐着马扎把宝妹时它们不过是人身上为了坐而生就的两块厚垫
子。现在它们不再是为了坐而生,那本是引逗你内心发颤的两团按捺不住的生命。
舅妈每扭动一次身子那生命就发生一次按捺不住的呼号。

    脖子和肩你以为就是一根直棍接着一根横棍吗?那些衔接本身就流泻着使人
难以理解的线。那是声音是优美的声音,你想看不如说是想听。

    腰为什么细于胯,胯为什么丰于脚?那好像就是专为人系腰带不掉裤子而生
就。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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