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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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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但当你破门而人闯进被它的灰脸所遮挡的院落又发觉门窗太多太多,彼此的
注视太多太多。这封闭的注视或者注视的封闭压抑着你怂恿着你,你歪七扭八地
成长起来你被惊吓过却从来没有被惊醒过。当你怀着茫然的优越神情步入你的青
春岁月时你仍然觉得那胡同里的隐私是你最最恐怖的终生大敌。
你是在哪一夜被惊醒的?在哪一夜你走出了那放射着暧昧潜伏着隐私的胡同
你成长了?在哪一夜你不再怨恨那生命之根的本身?你朝着那个严整得四分五裂
的世界望去感叹着自己被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带了来。你不能不认可那隐私那老女
人都是这世界的一部分那野蛮的暴露正是无限懦弱的自卑的确是一种自卑,是一
种强烈到足以使女孩子昏死过去的自卑,一种残忍的挣扎这挣扎尢情地粉碎了你
少年时代的梦。
你是在哪一夜被惊醒的?哪一夜使你明了爱需要力量的充盈需要盛开需要步
人那神秘的芬芳?哪一夜使你感悟了那诞生生命的宝地你那顶毛茸茸的晶莹的毛
线帽呢?早在多少年前它就追随了你可你不知道,一顶帽子盛着生命活动的实质
么?也许那是一朵灾云,它永远带着思想的表情在你的空中浮荡与你若即若离。
你是在哪一夜被惊醒的?哪一夜粉碎了你又完整了你使你想粉碎这世界再将
它完整?
为什么你愿意在树梢上行走?也许那不是行走那是一种擦着树梢的飞翔一种
天马行空的热望一种遨游生命的苍穹的狂想。
你是在哪一夜被惊醒的?哪一夜告诉了你如果这是世界,那就在里面生活吧。
你终于走到里面去也可以说你终于走到外边来。面对一扇紧闭的门你可以任
意说,世上所有的门都是一种冰冷的拒绝峦亦是一种妖冶的诱惑。
庄坦是目前庄家惟一的男人。司猗纹常常觉得她和庄绍俭把他造就得有点匆
忙。他既不是庄绍俭的化身,也不是司猗纹对那化身的更加完整。从精神到肉体
他好像都缺乏必要的根底,哪怕是人最起码的那点根底。
从外表看,他那颗大而沉重的头就难以被那根纤细的缺钙的颈骨所支撑,这
使得他的头看上去有一种倾斜感。颈下是一副窄而薄的肩,两条乏力的胳膊就悬
挂在那里。腰倒是一杆正常人的腰,不粗也不细,但当需要它扭转时却又缺少必
要的灵便。比如转身拿东西,别人一个轻易的转身就可获得,而庄坦则需先从脚
开始做移动,脚的移动转向腿,腿再带动起腰及全身才能完成这转身的全过程,
这动作让人觉得他是在头晕。腿不短,脚也不小,但按其身高的比例来看,它们
仍然显出还需一定的发育才算匀称。然而庄坦的发育年龄远在由此算起的十几年
以前。
最能引起司猗纹琢磨庄坦的,是庄坦的爱打嗝儿,就是一股气浪从胃里通过
喉咙冲出来,发出一种特有的声响的那种现象。他的打嗝儿不属于被医学称为横
膈膜痉挛的范畴,也不是吃得过饱。他的打嗝儿是他的与生俱来,如同有人从娘
肚子里带出来的黑痣或者胎记。别人带来了颜色庄坦带来了声响,于是任他面前
是男人女人、生人熟人,任他面前是家庭还是单位,是行进在大街小巷还是乘坐
电车、汽车,那声响随时都会从他的咽喉里溜出来。那发自内心的声响有时带着
怯懦有时又有几分豪迈;有时躲闪忸怩有时又不容置疑。
长期以来,虽然这夹带着声响的气浪的排出已经被时间被数量冲刷得淡而无
味,已经成了家人熟人的司空见惯,可那声音却令庄坦每次听起自己都恍若听到
了夏日暴雨前的闷雷。这闷雷轰击着他的腹腔、胸腔和太阳穴,败坏着他的情绪,
尤其当他和妻子竹西在床上正做得尽兴而这闷雷也非要轰响不可时,庄坦的情绪
就更加败坏起来。他坚信他那败坏的情绪早已传给了竹西,他看见竹西正狠命扭
过脸去就要把脸别到脖子后头。竹西这个有甚于语言的被败坏了情绪之后的“别
脸”,既使庄坦对眼前的事丧失信心,也使庄坦对眼前以外的事丧失信心。于是
反映在他身上的那些外在的内在的生理特征便会更加明显地表露出来。
对庄坦这个足以使他丧失信心的习惯,司猗纹有自己的解释,她相信那是因
为在她怀上庄坦的那个晚上,庄绍俭过于酒醉饭饱。他把未及打出的嗝儿转让给
儿子了。他给自己剩下了体面,把难堪留给了儿子。就像现时人们常说的,把困
难留给自己,把方便让给别人。如果困难就是难堪,方便就是体面,庄绍俭是把
方便留给了自己,把困难留给了庄坦。这解释这比喻令司猗纹感到再妥帖不过。
后来她甚至常常能从儿子的嗝儿中闻到丈夫的气味,幻化出庄绍俭那晚的形态那
简直是一种有声的提醒。近来甚至她每每听到“把困难留给自己把方便让给别人”
这句做人的至理名言时,竟然也能幻化出庄绍俭面对她的那些形态和气味。
竹西似乎早已领略了这其中的奥秘,每逢这时她便深不可测地冲司猗纹淡淡
一笑,仿佛暗示司猗纹她知道他们那个节目——那个丈夫、妻子、儿子三人之间
的共同节目。竹西的神态很令司猗纹羞恼,细细想来这又无可非议:难道庄绍俭
没有酒足饭饱吗,难道没有酒足饭饱后的那一晚吗?难道庄坦的预产期不就是从
那一晚算起的吗?再说竹西是医生,医生看人有时更能使人无地自容。他们会从
病人一个最放松的瞬间、一个最紧张的瞬间来对病人做出判断,而中国医学早就
总结出过“望、闻、问、切”这个诊断学的四大要点。西医有时还要问你个措手
不及的“既往症”。司猗纹觉得庄绍俭那晚的酒足饭饱就是留在庄坦病历上的既
往症。
于是竹西对他们娘儿俩的眼神就常常出现一种俯视,就像站在高处俯视两只
相对而卧的老猫和小猫;又像站在鱼缸跟前观赏两条吐着泡的金鱼。竹西这种温
文尔雅的俯视使司猗纹羞恼着又无可逃脱地忍受着,她多么幻想有一种药乃至一
种能装在人体之内的消声器来使儿子的肠胃得到平静,使竹西不再有那种俯视的
眼光。十七世纪的法国贵妇们就使用着“消屁香水”了,而自她听见庄坦那第一
个声响直到今天,她不曾寻觅到这种对付庄坦的发明。她担心着儿子,担心着儿
子必得去领略竹西和竹西般的更多的人间俯视,甚至担心由这俯视而导致的他们
之间的悲剧。
悲剧似乎没有在儿子、儿媳之间发生,竹西每天不声不响地从他们的卧室—
—里屋出出进进,气色很好,脸上有在她那个年纪的平静和满足。司猗纹常想:
啊,一个丰硕的身体包容着一片满足的平静。谢天谢地,后来司猗纹终于凭借了
和儿子儿媳只有窗棂和高丽纸之隔的那个共同空间,彻底自我纠正了她对于他们
关系的那份多心而又狭隘的猜测,因为属于儿子和儿媳的那些晚上是和谐的。
司猗纹感受到的那种和谐,并不像庄坦的嗝儿一样生来俱有。庄坦在晚上曾
经领教过竹西那更加俯视的眼光。那何止是俯视,那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轻
视歧视和藐视。她给过他一些愤懑的脊背,给过他一些残忍的脚,一些坚定的拳
头和一些尖刻的庄坦力所不及的人为的强制。那时的庄坦,恨不得化作一只靴子、
一团旧棉絮、一堆废纸或者哪怕一只尿盆,钻进床下潜入黑暗让世界不要再有这
个难堪着的庄坦。然而他没有完成这个“化作”也不曾实现他的假设,床下他倒
是钻过黑暗他倒是占有过,但他还是他,还是那个钻在低处仰视她的他。在黑暗
里他的嗝儿更勤了,如同乐谱里的切分,一个“进行速度”乐谱里的切分,他无
法抑制这个进行速度的进行。那最终使他转危为安,使他重新跃上竹西的床笫并
使他在她面前变为一个全新的新人的,还是他那一个个冲出咽喉的气浪,他的嗝
儿,确切地说是因了竹西对那嗝儿的接受,对那嗝儿的兴趣。
竹西决心接受那嗝儿,那是她在做过种种权衡之后的一个果断决策。当她发
现阻碍自己成为正常女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是她自己那别过去的脸,那愤
怒的脊背,那坚定的拳头,那使庄坦难以做到的强制,她便决心去习惯丈夫那古
怪的声响。就像玩蛇人首先要习惯蛇给予常人的恐惧,驯马人首先要习惯马给予
常人的暴烈,掏粪工人首先要习惯眼前那深而黏糊的方池子。再说她既是医生,
为什么不能把一切都看做人类正常的生理现象呢?把人看做肌肉包着的骨骼和五
脏六腑,是生物的一种是一种生物。她不仅能习惯这一切,她还一定能由习惯延
伸出兴趣,当她主刀为病人拉开肚子时她面对那冒着腥臭味儿的肠子没有兴趣么?
对于她丈夫那声响她为什么不企盼他“再来一个”呢?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
就不倒,她已经觉出从前她对待庄坦的那一切分明是自己的反动了。她决定打倒
它。于是她就在和丈夫的那个时刻一面打倒着自己的“反动”一面企盼庄坦“再
来一个”了。
竹西是成功的,那因打倒了“反动”而生的半真半假的诚意唤起了庄坦的自
信和任意。竹西对那嗝儿更加听而不闻她甚至并
不觉得他在打嗝儿,她什么也没有听见。庄坦终于领受了一个丈夫的当之无
愧,他忘情忘我地、成功地为她创造着晕眩、颤抖和由那颤抖而引发的她那整个
身体的升腾。她带着他一起云游,有时他也带着她一起云游他为她流泪。
只有在事后,当她慢慢冷却了自己才怀着几分气恼一遍又一遍猜测着刚才他
那嗝儿一定闯入过她的高潮一定。于是那一切的晕眩、颤抖、云游、流泪都不再
真实那分明是她在蒙骗自己,使她受着蒙骗的还是他,是刚刚“周游”回来就调
转身打起呼噜的那个他。于是她的脊背又重新愤懑起来,那拳头和脚也只待伺机
出动了。她不得不重新克服着自己对自己的纠缠,不得不重新打倒着自己的反动,
重新使自己滋生出新的习惯新的企盼。
竹西就在这种自己跟自己的纠缠中,在这纠缠不清的思路中做着妻子做着母
亲做着儿媳。在外人看来,也许宋竹西永远不会有纠缠不清的思路。她那白皙的
皮肤那明确、清晰的五官,注视外人的深不可测的眼神。乃至她身上那永不消退
的洁尔灭溶液的气味,都向人们证实着她就是明白无误的化身。那洁尔灭的“不
灭”是为着她的沉着更沉着,精细更精细,准确更准确。
开始引起司猗纹警惕的也正是宋竹西的明白无误。既是明白无误,司猗纹便
坚信她对一切一切的明白无误。她永远也不相信竹西能从儿子那个一打一哆嗦的
“与生俱来”里得到什么愉快,竹西那眼神传达给他们娘儿俩的分明是一点点微
不足道。司猗纹看不见的那一份严峻才是竹西庄坦之间的真谛所在。于是在深夜
她便借了这一板之隔来静听来分析,分析竹西的明白无误到底在她和庄坦之间会
结出什么苦果。她静听着,明白无误地坚信着:现在是宋竹西的一个愤懑的脊背;
现在是宋竹西一个坚定的拳头;现在是残忍的一只脚现在是她对他的一派强制…
…她静听看:现在庄坦正盼望变作一只靴子、一团旧棉絮、一只尿盆潜入床下…
…当儿子和儿媳的一切突然转化时,虽然她对那转化的原因永远也不曾明悉,她
仍然迫不及待地为儿子生出了几分自豪。在竹西载着儿子升腾着云游的时刻,司
猗纹自豪得就要冲到里屋门口告诉宋竹西:现在你认输了吧?是谁让你一边颤抖
一边做载人的飞行呢?那就是我的儿子庄坦,他是庄家的后代是经过司猗纹血脉
充盈的从司猗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血肉!你领教了吧看你明天该用什么样的眼光
对待我们娘儿俩吧。你能站在凳子上冲下看我们,我一定要站到房檐上去看你!
庄坦就在这时打起了呼噜,那呼噜里也许还夹杂着嗝儿。司猗纹的自豪中止
了,她那假定就要迈下床去的脚也终究没有迈出。一种自卑和自惭又开始折磨起
她,她觉得庄绍俭和她的这个造就终归是个匆忙。她暗自诅咒着他:这东西。或
许她还会生出几分对于宋竹西的怜悯:那身强力壮的宋竹西假如不是碰上个“这
东西”,她的眩晕她的云游不是会再次出现吗?谁不知道你那劲儿!她一面对她
生着怜悯一面把她想得很俗。这东西!现在的“这东西”她不知是咒儿子还是咒
宋竹西,也许她咒的谁也不是,她咒的是她也领教过的,如今又被她侧耳细听的
人类的那点儿事。她努力想着庄坦和竹西这点貌似热闹的事是怎么形成的。
宋竹西念大学一年级时,父母双双去了澳大利亚。父亲是去接受祖父一份遗
产,母亲则是打定了主意追随父亲到了澳大利亚就同他离婚——他们的关系一向
不好。他们把竹西托付给一位表亲,竹西没等他们出国就主动断绝了同他们的关
系,以后她也从来不回澳大利亚的来信。她的断绝关系和不回来信使她受到团组
织的表扬,她成了一名共青团员。毕业后她得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北京一家
大医院,科别也由她决定。
她半是被介绍、半是自由式地认识了庄坦。他们像所有六十年代初的大学生
那样,相信生活,关心政治,遇事能为他人着想。不久她就被庄坦带进响勺胡同,
他们结婚了。当她在新婚之夜就听见庄坦那发自内心的声响时,她才明白那不是
偶然,不是他跟她约会时着了凉或者在哪家小馆吃得不舒服所致。那是一种必须,
是永远。她觉得那是一种日子被颠倒了的声音就好像人们在街上头朝着下走。她
不得不领受着这一切甚至领受司猗纹的倾听。
当她和他的那点事被司猗纹侧耳细听的时刻,外面的世界也正在“四海翻腾”。
即使在夜晚,那些撕心裂肺的骚乱不安也会伴着庄坦和竹西的热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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