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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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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角落久久盯着她。她觉得她永远不可能猜透那眼光对于她意味着什么。像在说:
都是你,你闯的祸。又像在说:去吧,一切和你有什么关系?野蛮并不是你的发
明,最粗野的人也不是那个老头伊万。

    你了解一下纳粹集中营,南京大屠杀和现在的四海翻腾吧。苏眉把爸的眼光
分析了许多年。

    妈对眉眉的北京之行手忙脚乱,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只小帆布箱(爸上
大学时的一只小箱,像个大抽屉),把衣服、课本不住地往里摁,像是对她说:
北京,去吧!你熟。有可供你睡的大床,听听婆婆的小呼噜总比看你爸的阴阳头
愉快。

    妈的积极准备看来成了眉眉的命中注定。

    于是她发现自己正肚子疼。
许多年之后苏眉想,那天她并没有肚子疼。她的假设却换来了妈的认真。

    眉眉吃了颠茄,和妈一起坐了四个小时火车,又一起走进响勺胡同。

    颠茄使眉眉口干舌燥了一路,下了火车她吃了一路三分钱一根的冰棍。

    婆婆家有两扇乌黑的街门,坐北朝南。过去她和妈来婆婆家,黑门总是紧闭,
妈要使劲拍打门环才会有人开门。现在门大开着,她们用不着拍门就进了院,在
院里迎接她们的是舅舅庄坦。

    舅舅叫了妈一声:“大姐,”有些惊异地望着她们和她们的小帆布箱,像是
在说:怎么,这时候还走动?

    眉眉没有留心过舅舅。从前他念大学,使她觉得他像个外人,现在她发现舅
舅倒像个主人。他对她们的到来显然并不高兴。

    妈不注意舅舅,一手拉着眉眉就往北屋快走。舅舅却叫住了妈只对妈说了一
声:“南屋。”

    妈一下就明白“南屋”是什么意思了。她返回身往南屋走,在南屋门前站住,
就像面对一个她不曾见过的屋子。其实妈最熟悉它,从前她还在这南屋里住过,
没有廊子,只两层青石台阶。她感到这南屋陌生是因为觉出了家里的变化。“南
屋”两个字代表了一切,就像丈夫的阴阳头、眉眉自己背回的行李卷儿,还有虽
城他们家里那一屋子的空旷一屋子的乱七八糟。

    庄坦先替庄晨推开南屋门,庄晨领眉眉走进去,一股陌生的气味立刻向眉眉
袭来,像潮湿味儿,又像木箱子发出的味儿。

    现在的南屋比过去的北屋要矮许多,格局是一大一小两间。婆婆住外边的大
间,舅舅和舅妈住里边的小间。里外间有门相隔,门是用薄板做成,像缺乏必要
的坚固,也缺乏必要的严密。那不过是门的象征。

    南屋很空也很乱,眉眉熟悉的那些家具大都不见了,只有那座镶有大镜子的
梳妆台还在,丝绒杌凳离它很远。梳妆台上许多小抽屉都半开着,少了从前的神
秘和尊严。

    床还是那张大床,但那宽大气派的床罩却不见了,上面只有几床显得寒酸的
普通被褥。被头们都不干净,眉眉觉得屋里的气味仿佛就是由此而生。

    婆婆出人意料地没睡午觉,她侧卧床头,后腰上挤着两只枕头,正不动声色
地观察她们。妈早就坐上了那个丝绒杌凳,婆婆冲她招了招手,妈才站起来走过
去,坐在婆婆床边。显然,她们早已了解了彼此的现状,不用询问不用回答也会
了解得细致入微,婆婆甚至连她们来的目的也了如指掌。

    妈还是语无伦次地叙述了虽城,说着,不时看看眉眉,仿佛虽城的一切都可
以由眉眉作证,不是么,早晨出门时她还可怜地吃过颠茄。怎么办?现在只好把
眉眉和她的箱子摆给北京。我们终归是儿女情长,难道还能见死不救?

    婆婆不说话,靠着。

    舅舅甩着胳膊在屋里走,只说了一句话:“哪儿都一样。”说完试探似的看
看母亲,像是问她:我说得对吗?是时候吗?是火候吗?您看哪?

    婆婆还是不说话,对庄坦的表态也不加可否。

    舅舅的表态婆婆的无休止的沉默,才使眉眉突然明白一个事实:她原本是不
受欢迎的。在虽城她只想到自己不愿意来,为什么就没想到北京也不欢迎她呢?
现在她就像一个误人歧途的小叫花子,守着爸那个年代不明的飞毛妉翅的小箱子,
就更像。这比夹紧双腿站在生活老师面前更不是滋味。

    也许颠茄的力量还没有退去,她还是一副口干舌燥的样子。嘴唇泛着薄皮,
使她不时用自己的牙寻找自己嘴上的皮,咬下一块,再找。她只有一个盼望,盼
望婆婆离开枕头果断地把她们赶出去,哪怕就说白了,说她是个小叫花子也行。

    妈还在说着虽城。说虽城,是为了证明她的困难,证明她既然把眉眉送来了,
就是一个打发不走的现实。说虽城越是像她形容的那样,她和苏友宪就越不能显
出落后,而婆婆怎么也是家庭妇女,不用参加(运动)。

    妈这番话才使婆婆离开了枕头。她出其不意地登上鞋,腾地站在庄晨面前说:
“我就是不爱听这句话,一辈子不爱听这句话。家庭妇女还能把你们拉扯成这样?
到现在,出息的是你们,进步的是你们,家庭妇女还是我。你不看报纸还是不听
广播,你怎么就断言我不参加(运动)?最高指示是怎么说的,不是说‘你们要
关心国家大事’吗,怎么惟独我就不能关心?”

    婆婆的话是说给妈听,眼睛却不离开眉眉。

    “您没听懂我的意思。”妈对婆婆说。

    “谁不懂?我不懂?”婆婆说,“不就是为了你们的困难,我才只配当个家
庭妇女?”

    妈不再说话。

    为了困难而沉默。

    困难不就是眉眉么,眉眉就是个困难。不然为什么婆婆一边说一边看她?原
来她看的就是眼前这个困难。她觉得妈就是为了她这么个困难才向婆婆作着乞讨。
从前她满以为自己的存在就是她自己,她才可以不看老师的黑板不听老师的朗读,
自己在大街上想念什么就念什么。对于同学们那些胡乱编造的故事她可以尽情地
贬低,她还可以背起自己的行李卷儿自由自在地回自己的家,家里她还有个为她
表过忠心的小玮。现在她倒成了困难。
    更使她不能容忍的是大家都在议论这个困难。

    颠茄的效力仍在她体内发挥着。

    那好吧,再见吧。

    “困难”就困难地提起了困难的箱子。

    这时她眼前又出现了一位新人。那新人是从里屋出来的,新人夺过了她的箱
子。

    妈管新人叫竹西。

    眉眉知道竹西是舅妈。

    她仰望第一次与她见面的舅妈,先看见了舅妈那一对蓬勃的大奶。那奶被压
迫在一件淡蓝色衬衫里,衬衫前襟有两小块湿,像两朵云,又像两块深色的小补
丁。

    眉眉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小玮吃妈的奶时,妈胸前也常有两块“小补丁”,
但妈的奶不如眼前这对奶鼓得远。

    此刻一个新的声音就从那对奶上飘下来。那声音平和镇静,也不是跟谁商量
的口气,是目空一切,是一种肯定了的宣布:大姐把眉眉领来了,我看就别走了。


    原来舅妈知道她叫眉眉,就像她知道舅妈叫竹西。

    “这是舅妈。”妈正式给眉眉介绍竹西。

    “舅妈。”眉眉叫。舅妈的大奶使她觉得很害臊,但她并不惧怕它们。

    谁都不再说话。庄坦和庄晨在看婆婆,竹西不看,眉眉也不看。

    竹西的不看婆婆使眉眉心里一下子生出几分得意,一个刚才决定离开这里的
“困难”突然改变了主意。舅妈的宣布舅妈的目空一切都使眉眉觉得她最好留下,
留下就是支持了舅妈的宣布,舅妈的目空一切。

    她被舅妈引进了里屋。

    里屋有一位几个月的表妹。表妹不像小玮,躺在床上不吵也不闹,眼睛只盯
着一个地方看。

    舅妈解开紧绷绷的衬衫,两只无拘无束的大奶便冲着表妹跳跃出来。她托起
一只放进表妹嘴里,另一只不可抑制地向下滴着奶。

    奶汁很白。

    奶头又大又紫。
妈走了。

    妈什么也没嘱咐眉眉,什么也没嘱咐婆婆。妈这种从来对谁都放心的态度使
眉眉觉得妈身上缺少点什么,也许是缺少一点当妈的啰唆。妈从来不对眉眉哕唆
好像眉眉天生什么都懂。

    其实眉眉该懂的都懂,不该懂的什么也不懂。比如现在妈走了,该吃晚饭了,
她不知应该坐在这里不声不响地等吃,还是找谁去喊饿。她不知婆婆又要出去买
叉烧和“螺丝转儿”,还是早就改变了这吃的习惯。眉眉坐着等着观察动静,可
惜什么也观察不着。

    婆婆在外屋,舅舅舅妈在里屋。婆婆在外屋还是倚着枕头靠在床上,舅妈在
里屋还是不断喂表妹吃奶,她的奶水太多了。舅舅一面跨着外屋和里屋走,一面
对舅妈说:“不能尽着喂孩子,照这样下去宝妹会吐奶瓣儿。”

    表妹叫宝妹。

    没有吃饭的迹象,眉眉的肚子就叫,她猜没人会听到那叫声,她只能叫给她
自己听。

    天完全黑了,窗帘又拉上了,灯又打开了,婆婆才从床上下来。她没再提着
网兜出去买吃的,她出了南屋进了东屋。东屋是厨房。东屋的窗子亮了,眉眉知
道这是一个光明的信号,一个盼头儿的来临。眉眉从此也才知道婆婆家吃饭改变
了从前的习惯,她想那一定是多了舅舅和舅妈的缘故,做比买总要划算些的。

    舅妈也进了厨房。眉眉终究不是当年连烧饼都吃不完就睡着的眉眉了,她大
多了,她现在等吃饭还不至于等得眼皮打架。舅妈和婆婆到底端来了饭菜,那是
一盘素炒扁豆和一碗清炖排骨,一大碗白汤浮着许多油。米饭也有,是竹西先盛
好的。这种吃饭的气氛使眉眉又像回到了自己家:全家吃饭谁也不用让谁。

    桌上有四双筷子,显然也有她一双。她拿起了一双一定是属于自己的筷子,
先占住了桌子的一面。

    “不能这样。”这是婆婆。“不能”,自然是说给眉眉的。

    不能什么?眉眉想。

    “小孩不能先拿筷子。”婆婆对“不能”作了解释。

    小孩自然是眉眉。更小的小孩是宝妹,可宝妹只会躺着吃奶。

    因了婆婆的“不能”,眉眉放下了筷子,就那么空坐着,不动。

    “不能这样。”婆婆说。

    眉眉有些茫然:筷子她已经放下,面对眼前的食物她既没有下手抓,又没有
再拿筷子的企图。那么这是哪个“不能”?

    “小孩不能先坐在那儿。”婆婆又对这个“不能”作了解释。

    坐下的眉眉又站了起来。她前面是饭桌,后面是杌凳,她就夹在饭桌和杌凳
之间手扶桌沿站着不动。

    “不能这样。”婆婆说。

    这次的“不能”使眉眉更加茫然。

    “小孩不能在饭桌前站着。”婆婆这次的解释眉眉几乎没有听见,她脑子里
又出现了以前常有的空白,眼前的饭菜都已消失。

    后来她还是坐下拿起了筷子,她想那一定是舅妈把她摆上了杌凳,把筷子递
到她手中。她发现舅妈正往她碗里夹扁豆和排骨,她手扶饭碗连菜带饭一块儿吃。
婆婆虽然没有再说“不能”,但眉眉从婆婆那眼光里又觉出:她还是“不能”。
也许她不能连菜带饭一块儿往嘴里扒拉,也许她不能手扶饭碗显出对碗的过分热
情。眉眉猜对了,因为在以后的日子里婆婆在饭桌上又说过许多“不能”,说着
“不能”还对她做着“能”的示范。现在她只觉得婆婆不再向她说“不能”,是
因了竹西的存在,也许正因为听见了婆婆的“不能”,竹西才故意把菜夹到眉眉
的碗里,以此示意婆婆的那些“不能”是多么的无关紧要。

    竹西和婆婆之间也许从来就不存在什么“能”与“不能”。面对婆婆故意作
出的标准的端碗,标准的持筷,标准的咀嚼,筷子触菜的标准间隔(眉眉觉得那
一定是标准),竹西故意作出些不标准。她故意把菜填在碗里吃,故意把汤和饭
一块儿吃。尤其喝起汤,那简直像一勺一勺往肚子里灌,她把自己灌得大汗淋漓。
眉眉想,舅妈这一切都是故意。在以后的年月里她也终于证实了这点。因为竹西
最懂吃的标准,不仅对中国式的吃掌握得标准,对外国式的吃掌握得也胜过婆婆。

    许多年之后当苏眉回忆起和舅妈第一次同桌吃饭的情景,才想起她的别有用
心,也才悟出那时婆婆对眉眉的过分挑剔的原因之所在——还是因了庄晨扔给婆
婆的这个“困难”,而“困难”的被收留是竹西的自作主张。

    现在她们各人按照各人的心情,按照各人拟定出来的自我吃饭的方式方法,
对脸吃饭。

    有人敲门。

    这是一种不紧不慢、极有节奏的敲,确切地说那不是敲那是一种抓挠,是用
五个手指在不紧不慢地抓挠。从那抓挠里可以听出,那人每个手指上一定长着又
长又硬的指甲。坚硬的指甲将玻璃抓挠出一种使人难忍的怪声,这声响是能使人
的头发竖起来再生出一身鸡皮疙瘩。不知为什么没人理睬这难忍的节奏和声音,
就像她们对这声音早已听惯,就像听见人的嗝儿和屁一样习惯。
    庄坦就爱打嗝儿。

    婆婆就常有屁。

    抓门声继续着。

    人们仍旧像听见了嗝儿和屁那么无所谓。

    门还是被推开了。

    谁也没停住嘴,谁也没停住手,谁也没有和来人打招呼的欲望。只有眉眉放
下了碗筷。

    她看见一个人正倚在门框上。那是一个男人,不,那是一个女人,不,那是
一个男人。她不能立刻确定他的年龄,他个子偏高,驼背,无胸,留下一个连耳
朵也遮盖不住的分头,耳垂儿肥大;他的眼不精神,却不失洞察一切的神色;眉
毛不黑但是宽阔,离眼稍显远些。

    眉眉还特地注意了一下他的下巴,那是一个少见的很有分量的下巴,偏宽偏
长,像半截鞋底子。一件褪了色的三只兜蓝学生服下摆箍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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