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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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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没见过面的女人。他惊奇她居然活得这么新鲜,甚至比几年前还要新鲜。不仅
他的肮脏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连岁月的消磨也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而从前
风度翩翩的他在她面前却不再风度翩翩。除去岁月的流逝除去身体的原因,现在
最重要的缘故用最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他“犯了事”。

    庄绍俭在天津犯了事,他在他服务的花纱布公司将一笔公款据为己有。换句
话说,他贪污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公款。依照当时处理贪污罪的条例,如果他不准
备服刑就得如数赔钱。开始他曾在齐小姐身上打过主意,她有钱而且还有一幢洋
房,可是后来他打消了这主意,他愿意和她终生保持着纯洁,他愿意把一切脏肮
一股脑都倒给司猗纹。在他看来她就是他的垃圾桶,有什么肮脏尽可随意抛掷。
于是庄绍俭不仅没把赔款的环节透露给齐小姐,就连他的犯事儿也没透露。在她
面前他仍然潇洒地摩挲着她送给他的戒指,一面和她在起土林喝着意大利浓汤。
直到分手后他才一溜烟似的先到信托行卖掉戒指,然后用这钱买了去北京的车票。
当他踏进家门站在司猗纹跟前,才把自己由齐小姐面前那个庄绍俭变成司猗纹面
前的庄绍俭。一切都不在话下了,纵然眼光有那么一丝猥琐,那也仅是暂时的一
丝而已。既然他可以把他的一切肮脏向她倾倒,就不如倾倒得理直气壮些。于是
他那猥琐的眼光一霎间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那何止是理直气壮,那是虚张出来
的蛮横、勒索和几分幸灾乐祸。

    庄老太爷很快就知道了这一大难临头的消息,知道了现在庄绍俭的不期而至
可不是什么打鼓儿的,他将要使他变成一个彻底的穷光蛋,一个连豆纸也只能伸
手向儿媳要的穷光蛋了。那时世上若有定向爆破的技术,庄老太爷一定会把儿子
想作是定向爆破手了,他的家在经过一阵颤抖之后就会化为粉末向一起聚拢……

    司猗纹却表现出少有的平静,她直截了当地问庄绍俭:“你的事得多少钱?”

    庄绍俭说了个数目,那数目使司猗纹也一阵头晕。很快她就镇静住自己,并
且立刻就想出了对那个数目的筹措办法。

    她决定卖房。

    她决定卖房就像她当年决定买房那么果断。很快庄绍俭就带着对司猗纹蛮横
勒索之后的沉重加愉快,回了天津。司猗纹携着全家的愉快加沉重很快就搬了出
来。她用卖房钱的一小部分买了一个小四合院,其余的钱再加上她存下的十几匹
白洋布才凑够了庄绍俭的赔款。

    司猗纹买下的小四合院地处响勺胡同中段,与司家那堂皇气派的老房子遥遥
相望。司猗纹说不清她为什么又搬进这胡同,也许一切原本无意,也许那大门那
高深的宅院使她总有不尽的回味,她将在那婉约而又自豪的回味中收拾当今属于
她的日子。

    司猗纹在这个有着一棵枣树和两棵丁香的小院里住下来,不知为什么她感到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这空旷使她常想起那位用洋车送过她的朱吉开,很快他们
就来往起来。很快她就知道朱吉开丧妻已有几年,目前和母亲住在一起。朱吉开
的出现使她感到头顶上有了一块明朗的天,一块明亮而又朦胧的未来。那时最使
她感兴趣的莫过于新婚姻法的颁布了,新的婚姻法好像就是为着她而颁布的。如
果新婚姻法明确示意妇女都应争得一份自身的权利,她这权利的实现将是连着朱
吉开的。如今她就像死灰复燃一般想到了那权利的另一面:离婚。

    很多人离婚是为了再婚;很多人离婚是为了不再结婚。司猗纹把这打算不含
糊地告诉庄晨,庄晨就曾经以为母亲的离婚是为了不再结婚。但是她错了,司猗
纹正是希望与朱吉开处得光明处得更像一对夫妻,才想到与庄绍俭离婚。

    司猗纹的事情办得天真而果断,她以近五十岁的年纪告别公公、小姑,告别
女儿、儿子,告别多年的用人丁妈,不顾这所有人对她的鄙视,她走出庄家和朱
吉开结了婚,她不管不顾地往前击了一步。但是她的行动中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
疏忽:她在北京结婚时,寄往天津的离婚申请还未得到批准。如果刚刚用“犯了
事”形容过庄绍俭,那么现在该用“犯事儿”来形容司猗纹了。她犯的是重婚罪。
这是因为庄绍俭的起诉,法院对司猗纹的宣布。

    虽然庄绍俭与司猗纹许多年前就已经扮演着名义夫妻,虽然他不断地向她抛
掷肮脏,但是他不能容忍她从法律上将他抛弃。她的行动使他突然发现他原本不
认识司猗纹,他从来就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她就在他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岁月里
积蓄着自己的力量储备着自己的心机,在必要时拿出这力量和心计打他个措手不
及。她的行动使他无异于当众受辱,她的结婚又使他侮辱上加侮辱。这侮辱加侮
辱使庄绍俭无法不迁怒于新社会,正是这新的社会新的制度使司猗纹这种徐娘半
老的女人也迫不及待地舍家弃小去寻求头上一块晴朗的天了。庄绍俭自有庄绍俭
的逻辑,原来寻求了半生自身解放的他本人,最惧怕的莫过于自己的女人也要宣
布做这种寻求。他对她那几分卖房赔款的感激之情随之烟消云散。他甚至觉得这
也是她向他发出宣言之前的一个美丽的阴谋,足她对他俩之间关系的最后一次偿
还。

    也许司猗纹的确是想做最后的偿还。她在十八岁那个“过失”使她对庄绍俭
的偿还延续了近三十年,只差搭进她这条命。或者说她已经搭进了她的命,如今
的她是生命毁灭之后的再生。现在司猗纹又经历了一次毁灭之后的再生,她和朱
吉开分别被判罪一年,两人有所不同的是,司猗纹属于监外执行。

    服刑开始,司猗纹又回到了庄家。在那个新的四合院里她并不低眉顺眼,她
仍然是公公的儿媳,儿女的母亲,小姑的嫂子,丁妈的主人。家人的一切白眼、
咆哮、冷淡,在司猗纹看来只不过是又一种见识。该做的事她一样不少做,不该
说的废话一句也不多说。庄老太爷跟姑爸说这是一种嚣张,也许这的确是一种嚣
张。她见识着又等待着,等待着一年之后,她要利用她亲自掌握的新的法律去争
取她的悲欢离合。她看重这法律甚至远远大于再同庄绍俭离婚、再同朱吉开结合
的本身。她学会了说“活该!”她觉得这是一个很利索很脆生的词儿,一个最能
表达人生一切喜怒哀乐的再好不过。

    庄坦告诉她爷爷又在发脾气了,她说:“活该!”

    即将大学毕业的庄晨声言如果母亲再重复她重复过的一切,自己就要求分配
到外地,司猗纹说:“活该!”

    庄绍俭也说着“活该”,他觉得司猗纹一切都活该。他仍然是司猗纹的法定
丈夫——活该!这活该使庄绍俭不时生出一种苦涩的满足,假如从前庄绍俭一直
存有与司猗纹彻底分手的想法,那么如今他不再这么想了。他要拖着她耗着她直
到她筋疲力尽,直到她老态龙钟——活该!
庄绍俭低估了司猗纹的力量。他没有拖住她,一年之后朱吉开刑满释放,司
猗纹便对庄绍俭卷土重来了。她再次提出和他离婚。

    新社会的法律终于把司猗纹从与庄绍俭的厮守里解放了出来。当她再次打点
好自己的东西再次抚慰了家人,就要离开庄家奔赴朱家时,庄绍俭却又一次不期
而至了。‘被那“事儿”折磨过的庄绍俭虽然白了头发驼了背,但他这次出现在
司猗纹眼前却衣冠楚楚:深灰色干部服紧扣起风纪扣,银灰的头发上还用了发蜡。
他那分外整洁、整洁到有点不自然的装束打扮叫人觉得他仿佛是找司猗纹结婚的。
然而新郎不是他,他是来讨伐的,他不愿最终败在她手里。他要带着一身整洁给
她个措手不及——没准儿他真能动手掐死她。这整洁的衣着这发蜡,便是他要掐
死人的预兆。在火车上他练兵似的把手指攥得嘎嘎直响,他就准备这么嘎嘎响着
向她扑去。

    司猗纹没有注意到庄绍俭的衣着装束,也没有听见他那嘎嘎作响的手指。她
没有打量他的习惯甚至对他的长相都一向模糊,如果她对他的形象有一点记忆的
话,那大概还是从儿子庄坦脸上看到的。司猗纹看庄绍俭本人从来只看一个地方,
不管隔着多少层衣服她一眼就会看到那儿去。她只知道是那个地方使她和他成了
夫妻,那个地方能使她恶心得六神无主,就是为了这六神无主的恶心她才非看不
可。

    庄绍俭感觉到司猗纹的视点。她那略带嘲弄的无所畏惧的眼光已经告诉了他:
她并没有看重他的到来,他的刻意修饰只好像给她增添了几分笑料。他的修饰丝
毫也没有改变她看他的视点,那是她看他的一个由来已久的惟一能使他无地自容
的视点。现在他已经后悔自己这刻意修饰的愚蠢,现在他气喘吁吁地跑回北京就
像是专门为司猗纹展览的一个笑料。大凡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秉性吧:当你感到你
是作为一个笑料而存在的时刻,才是最能引起你怒火中烧的时刻。刚才你那一切
愤怒的准备已化为乌有,一个新的怒火中烧才是你要真正达到的火候。这火候终
于在庄绍俭身上形成,这使他忘记了伸手去掐她。他发现桌上有个正朝他做着鼓
动的半空酒瓶,他绰起那酒瓶便向司猗纹头上砸去。

    血和酒从她脸上一泻而下。她一只手捂住额角,另一只手在空中扑摸了一阵
就昏倒在地上。

    庄老太爷和姑爸都奔了过来。眼前这个血人使庄老太爷只会在当屋转圈儿,
人高马大的姑爸却表现了大无畏的难得的镇静。她先把司猗纹拦腰抱上床去,擦
去她脸上的血污,又拿绷带给她做了包扎,还伸手在她鼻子底下试了她的呼吸。
当她发现司猗纹还有呼吸时,才离开床边,把庄绍俭推出了屋门。

    当晚庄绍俭就逃回了天津。所以用“逃”来形容他的离开,是因为当他看见
血真的在他眼前进射时的那份惊惧和仓皇。他甚至愿意用他的逃离来否定眼前这
个事实——那也许不是血,躺下的不是司猗纹,或者他本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天
津。那个女人的死活本应和他毫无关系。他一生都相信他愿意相信的,否定他愿
意否定的,正视他愿意正视的于是他不愿意正视的就仿佛不存在,比如司猗纹的
血。他逃离了北京就把那仿佛是不存在的事实推给了他的家庭。

    庄绍俭那一酒瓶没能使司猗纹致死,她又不费劲地活了过来,只在额角上落
了个月牙儿形的疤痕。这伤疤如同一弯新月,每当她面对镜子就觉得她真正的新
生活将要随着这一弯新月的升起而升起了。原来最坦然的最有资格使自己解放自
己的还是她,她就带着这弯新月毫无掩饰地出现在家人面前了,像是又一次的复
出。

    她的复出使庄老太爷对她那中止了的仇恨又复活了,他甚至暗自抱怨起庄绍
俭为什么不把她一瓶子砸死。

    司猗纹没有死,朱吉开死了。朱吉开带着出狱后的肺病离开了人间。朱吉开
的死使司猗纹不得不重新组织自己关于生的逻辑,重新去向人生做新的挑战。于
是她又想到了法律。她自己领教过的法律使她重新想到对法律的运用,她忽然觉
得庄绍俭那次的“犯事儿”原本就应该尝到法律的“甜头”了,是她的大度才使
他像条泥鳅似的从网里溜走了。要网住这条溜走的泥鳅就得重新张起这张法网,
报纸上那些大标题“法网难逃”说得再好不过。原来她让他落入法网并不难,他
天津那点风流韵事她随时可以利用。你不是非要和我做个终生的法定夫妻不可么?
法定夫妻就得从这“法定”里得到好处。于是一夜间她做出决定,她将起诉他和
天津齐小姐那点事。

    庄绍俭却也死了。庄绍俭死于肝癌。司猗纹还听说庄绍俭是死在齐小姐的怀
里。

    庄绍俭的死免却了他那点事的当众暴露,他带着和齐小姐那永远崇高而诡秘
的情分一去不复返了,他的一去不复返只成为司猗纹的又一次承受。

    一年之中司猗纹承受了两个男人的死。有时她像找个乐子似的想想,觉得他
们死得有点争先恐后,有点谁也不让着谁,谁也不甘心被谁丢下。是朱吉开勾去
了庄绍俭,还是庄绍俭咒死了朱吉开,这永远是留给司猗纹的一笔糊涂账。她仿
佛经常看见他们在一个地方格斗,也许天堂,也许地狱。庄绍俭力大无比,朱吉
开也不断施些小计。每当司猗纹看见这格斗场面就想:为什么不把她的公公也塞
到他们中间?三人为众,三人的戏更热闹。她盼望着庄老太爷也死,她愿意用庄
老太爷的死祭奠朱吉开,更愿意让老子去阴间给儿子添点儿腻歪。

    然而司猗纹的构想毕竟是一种虚妄的热望,摆在眼前的是她究竟要落在哪边
儿。目前摆给她的有三种生活方式:她可以一步迈到朱家去陪伴朱吉开的母亲朱
老太太,在一个新的清静中过自食其力的日子,这也是朱吉开死前的愿望;她可
以甩开庄老太爷和姑爸,带着庄坦另立门户(庄晨已结婚随苏友宪去虽城);她
可以继续留在庄家。她权衡再三还是留在了庄家。她所以留下也许是因为她的疲
惫,她觉得每时每刻都在格斗的不是庄绍俭不是朱吉开而是她自己,她斗得太疲
惫了,她想在一场疲惫之后修身养性。那么,只有庄家这座空山才能赋予她这种
修身养性的可能。尤其一想到姑爸那几分傻气,她甚至觉得世间最可爱的原来是
姑爸。
    司猗纹没有走,她又留了下来,留在与从前的娘家为邻的那个四合院。在这
个有着一棵枣树和两棵丁香的院子里,她又开始了她生活的一个新阶段。她甚至
又突然生发出强烈的生活欲望,找来油漆匠重新油漆了门窗。该红的红,该绿的
绿,一丝不苟。她亲自给正上中学的庄坦缝补、做饭,与姑爸和颜悦色地相处,
连庄老太爷也真切地感到如今的儿媳有几分可爱之处。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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