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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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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大妈把布交给司猗纹只说了裁,但司猗纹却并不限于只用剪子铰。她替她
裁好,并熬了一个通宵登着她那台老“圣加”替她扎好。她愿意让罗大妈看见她
那通夜的灯光。听到她这通夜的机器声。待到天亮,她连扣眼儿都已锁好,裤扣、
挂钩也一应俱全。她还搭进四块兜布。

    第二天,当司猗纹手托两条崭新的裤子迈进北屋时,果然罗大妈又笑得露出
一嘴粉红牙床子。她夸了司猗纹的速度,夸了司猗纹的手艺,夸她的手艺和速度,
夸她的速度和手艺。司猗纹要的不是这夸,她只要眼前那一嘴牙床子,她知道那
是一个允许她上街道的信号。当她仍不放心地问罗大妈,她下午带哪天的报纸时,
罗大妈说:“你就看着吧,一个读报。”

    下午,司猗纹带着报纸去了街道,街道上少了达先生。

    整整一个冬天司猗纹过得很太平,那个“到时候”来过,即终究没有冲她来。
街道少不了她的读报,罗大妈一再声明。

    整整一个冬天,眉眉和婆婆之间也很太平。她觉得婆婆仿佛变了一个人,她
越是用那头被屠宰的老牛想婆婆,就越觉得应该从心里敬重她。

    司猗纹对待眉眉也有变化,她不仅从那天的海米白菜汤里发现了她的烹调才
华,还发现了过去她从未发现的料理和审度的才能——眉眉十四岁了。

    眉眉十四岁的春天,枣芽又是一片晶莹。

    朱吉开就死于一个枣芽晶莹的春天,那天正是清明。

    枣芽、清明总使司猗纹想起她和朱吉开在一起的那点日子。日子虽短,也很
少为人所知,他却给她留下了难以泯灭的印象,这印象使她对朱吉开的母亲——
一个早被人遗忘的孤老太太念念不忘。每年清明,枣树发芽时,司猗纹都要专程
去看望那位身板仍然硬朗的老太太。

    今年,司猗纹决定带眉眉一起去。也许连她自己也弄不清带上眉眉的动机,
眉眉也不知道她们要到哪里去。司猗纹只告诉眉眉去串门儿。串门儿,常事儿。
眉眉同意得很容易。路过西单时,司猗纹进“天福”买了半斤酱肉,把它放入一
只灰人造革书包,便领眉眉在附近串起胡同。她们不坐车,只串了许多胡同。当
她们来到一个大胡同里的小死胡同时,司猗纹突然在一个门前站住。她伸手捋捋
眉眉额前的刘海儿,然后随便而又果断地推开了那扇小小的街门,娴熟地跨进那
只有一面房子的小院。

    司猗纹继续娴熟地朝着屋门走,又果断地推开小院里惟一的屋门。眉眉看见
在迎门处坐着一位白发满头、腰板却挺直的老太太。她那笔挺的身板和她那直而
且高的鼻梁使眉眉觉出她个子一定很高,她那一双超然的大眼睛总是看着远处。
许多年之后苏眉还能记起她那双超然的总是看着远处的大眼睛。老太太并没有站
起来迎接她们——连点欠身的意思也没有,就像进门的不是什么客人,而是两个
每天都见面的家人。

    半天,她们谁也不跟谁招呼,司猗纹也一反常态不示意眉眉如何称呼眼前这
位老太太。眉眉只在婆婆身后站着不错眼珠地观察这位老太太。她好像冲眉眉点
了一下头,眉眉也好像冲她点了一下头。这点头似乎使她们熟悉起来,然而她们
互不相识。

    司猗纹在她的对面坐下,从书包里拿出酱肉摆上桌面,摊开,推给老太太。

    “是天福的?”老太太问。她的声音低沉,微微颤抖着,听起来有点像男人。
从她那突然亮起的眼神里,看得出她对“天福”报有无比的信赖和期待。或许每
年只有一次天福降临。

    “是天福的。”婆婆说。

    之后就不再有话。

    司猗纹和老太太对视着。很难说明这对视到底意味着什么,但眉眉发现她们
的话就在她们的眼睛里。她看见婆婆哭了,流着泪。她觉得婆婆的泪不是设计不
是表演,不是即兴的发挥更不是牛一样的混浊,那是一种少见的真切是泪的非流
不可。眉眉站在她们中间小心地呼吸着生怕惊扰了婆婆的真切。她觉得眼前是个
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婆婆,她就像和婆婆一起做着一个最美好的梦。除了这个婆婆,
她并没有过其他的婆婆。

    对面的老太太也在垂泪,她的泪珠比司猗纹要稠密,她抽噎着,却顽强地昂
头。她仿佛就为了一年一度的迎接司猗纹而顽强地生存着,顽强地落着泪。

    她们久久地对视久久地垂泪,那泪水里不尽是悲伤不尽是对朱吉开的怀念,
不尽是对彼此的怜惜和彼此的自怜,这是对司猗纹和朱吉开那次勇敢面世的一个
最好的回忆,这是司猗纹放松了自己的一个天大的自然。

    很久,她们几乎同时掏出手绢擦去泪水。司猗纹走到屋角打开立在那里的一
只碗柜朝里看了看,回身问道:“有酱?”

    “有酱。”老太太说。

    这是一个要做炸酱面的信号。老太太家里没肉,司猗纹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
一只陶罐,罐里是大油。她擓出一小勺大油,切好葱蒜,开始炸酱。司猗纹炸出
了一屋子酱香,停住手,把红彤彤的炸酱倒进一只老青花瓷碗,然后找出一把宽
条挂面,而炉子上也早已换了煮面的锅。现在的司猗纹在眉眉眼里是个生疏的司
猗纹,她觉得司猗纹不像婆婆了,像是这家中一个贤惠的明事理的儿媳妇,却没
有通常做媳妇的那种讨好。

    吃饭时司猗纹照顾着老小,她不断给老太太添着菜码儿,也不断提醒眉眉再
去盛面。

    她们谁也不去碰“天福”的酱肉,眉眉想,那是婆婆专门留给老太太的。

    炸酱面结束了,司猗纹洗好碗筷,利索地擦净桌子便告辞老太太领眉眉出来。
告辞如同她进门一样,没有称谓,没有寒暄。老太太对她们也仿佛视而不见,好
像她的家人出门上街,一会儿就会回来。

    眉眉跟在婆婆身后快速闪出院子来到街上。下雨了,胡同里很冷清,没有人
看见她们。清明的细雨丝丝缕缕地渗进她们的头发她们的脸,为了避雨,婆婆把
眉眉领进一家奶品店。她们选了一张靠窗的小桌坐下,婆婆给眉眉买了一杯热奶。

    眉眉已经很多年没喝过牛奶了,她双手捧住玻璃杯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仿佛是接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恩赐。她发现婆婆正在看她,那是一种不同往常的
观察,一种她还不能确切认定的眼光,那眼光里没有窥测没有恶意她觉得是欣赏。
她也欣赏着婆婆,她觉得婆婆从那个小院里带回了一点什么,是一种不为人知的
善良吧。婆婆在抽烟,许多人都在抽烟,她觉得婆婆抽得最得体。

    牛奶焐热了眉眉的双手她仍然不急于喝第一口。她扭头看着窗外被雨朦胧了
的人和车辆,觉得自己恍惚而又不真实。直到婆婆提醒她外面的雨停了,奶也凉
了,她才相信提醒她的确是婆婆。

    她们回到响勺胡同。

    进屋就看见竹西留下的一张纸条,说是带宝妹和小玮看电影去了。

    她们谁也没有议论她们看电影的事。司猗纹从五屉柜里捧出一只小皮箱摆在
桌上,她不急于打开,她还在观察眉眉。
这只小羊皮箱眉眉见过,但从来没有人为她打开过。她认为那是婆婆一个不
为人知的秘密,交家具时婆婆不知用什么办法把它保存了下来。现在她怀着那么
好的心境将它捧出,她显然是专门捧给眉眉的。

    司猗纹把小皮箱捧上梳妆台,叫过眉眉。她在梳妆台前像魔术师一般用了个
潇洒的手势打开了它,一股陌生而又古怪的气味冲出来。

    展现在眉眉眼前的是一些她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小瓶子小盒子,上边都有
花哨的外国字,还有穿着细腰阔裙的女人。眉眉猜这是化妆品。

    “我想你已经猜到这是什么了。”司猗纹托起一只淡蓝色圆盒。

    她打开这小盒,盒里是肉黄色香粉,上面覆盖着一只丝绒粉扑。

    “英国货。”司猗纹语气平和,“是我从万国饭店买的。你再看这个。”司
猗纹又提起一只小瓶。

    这是一只长颈小瓶,颈上顶着一只金灿灿的帽。扣子大小的商标上有张女人
的脸,那女人金发碧眼正放肆地盯着眉眉。

    “法国的。”司猗纹说,“法国香水全球有名。一位朋友送的。”

    “这是口红。”司猗纹举出一管口红打开,一小段玫瑰色被她旋了出来,
“也是法国货。”

    后来司猗纹又拿出一些奇形怪状的小刷子小夹子,为眉眉排列了一片。

    “就是少了一支眉笔,日本的,遍找不见。”司猗纹说。

    眉眉看看梳妆台前的那个丝绒面杌凳,想起小时候她藏起的那支。

    “你去洗个脸。”司猗纹对眉眉说。

    眉眉不明白,不明白现在洗脸干什么。

    “去。”司猗纹催眉眉,像是命令,像是劝说,像是诱导,“我要马上把你
变个样,让你好好看看你自己。”

    眉眉懂了。她懂了这是婆婆要为她化妆,用眼前这一片神奇为她化妆。她有
点兴奋不已,又有点心惊肉跳。

    眉眉不是没有化过妆。从前她在幼儿园时老师为她化过一次大喜鹊,墨汁描
出两条短粗的眉毛,红粉把脸蛋拍打得红得不能再红。然后老师又给她戴上一顶
喜鹊头的帽子,上边有个尖嘴,她就那么一跳一点头地上台去演喜鹊。那是一出
儿童剧,喜鹊是好人,并且是两只小喜鹊的妈妈。在小学她也化过妆,过“六一”
时所有的同学都要化。都是让她们排好队,几个老师分别拿着几样化妆品轮番摆
弄她们,画脸的画脸,画眉的画眉,涂眼圈儿的涂眼圈儿,抹口红的抹口红。同
学们就像一条传送带在老师眼前流动,不多一会儿老师化好的是一支队伍,不是
一个人。然后她们就千人一面地美滋滋地排队去公园。虽城的公园土多树少,回
到家来她们大汗淋漓,脸上的红与黑常常染上衣服。

    那就是眉眉化过的妆,化过妆的眉眉。

    现在眉眉在婆婆手下不知将变成一个怎样的眉眉,她盼望看见另一个自己,
又觉得用这些东西化出来的她一定会使她抬不起头,就像她看见电影里那些不好
的女人时那种抬不起头。她懂了,她们一定就是用这些东西化出来的。

    但她还是按照婆婆的要求洗过脸。今天她愿意让婆婆高兴,她觉得是那个小
院给了婆婆这么好的兴致,这么好的闲心。她愿意使婆婆这兴致这闲心通过她得
到继续。

    她带着一张湿脸站在婆婆眼前。她从来没有和婆婆这么近地面对面地站立过,
她的心跳得很紧,潮湿的脸更加潮湿,刘海儿贴上了脑门。婆婆发现了她的紧张,
先把脑门上的刘海儿替她拢到脑后,又拿干毛巾给她掸去额上的汗珠。她在她脸
上涂匀一层薄薄的油脂,就用粉扑轻轻拍打起她的脸。接着便是排列在眼前的那
一片神奇在眉眉眼前的不停更换。婆婆的手对它们的操纵娴熟、敏捷而又有分寸,
工具和手势的变换使一些不同的气味也在眉眉四周变换。婆婆摆布着她,各种香
味也摆布着她。她领受着摆布领受着惶惑,领受着说不清的异样感。

    婆婆终于停下手来。

    当她托起眉眉的下巴把她做过一番端详之后,便猛然推动她的肩膀让她转过
身去。眉眉眼前是梳妆台上那面宽大的老镜子。

    眉眉眼前是眉眉自己,眉眉眼前已不再是眉眉自己。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
新奇的眉眉,她不像那种“洋媳妇”,她就是一个新的她。

    她的背后是司猗纹。司猗纹扶住她的肩头,下巴差不不多齐着她的头顶。

    “你好看么?”她问眉眉。

    眉眉不知怎样回答。她不愿毫无顾忌地当着人说自己好看,虽然她觉得自己
空前的好看。

    “你好看。”司猗纹替她作答,“我早就发现你好看,连你爸你妈肯定都没
发现。发现好看的是细心人。”

    眉眉顺着婆婆的发现,开始对自己再做些细心的发现。额头,脸庞、五官,
甚至嘴角、眉梢她都注意到了。她想也许婆婆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你知道你像谁么?”司猗纹又问。

    眉眉有些茫然。

    “你再看看。”司猗纹说。

    眉眉觉得她谁都不像,不像爸也不像妈。爸脸窄,妈脸宽;爸嘴唇厚,妈鼻
子短。这些她都不符合。

    “像我。像我十八岁。”司猗纹告诉了眉眉这久已埋藏在心里的秘密。

    她愿意眉眉像她,她愿意眉眉觉出自己像她。真像她。

    婆婆的话使眉眉不再局限于爸妈和自己。她注意起身边的婆婆,禁不住又一
阵心跳:她像婆婆,像极了。她不仅是婆婆的十八岁她连现在的婆婆都像。所不
同的是婆婆头上多了白发脸上多了皱纹,而她少了这白发这细碎的皱纹。也许那
白发、皱纹她现在就有,她不过是不愿去证实它们的存在罢了。这不是眉眉的十
四岁,这就是十八岁的司猗纹,这就是两个司猗纹在镜前的相逢在镜前的合影。
眉眉想挣开婆婆,但司猗纹把她的双肩扶得更紧了。

    司猗纹从眉眉身上看见了自己那活生生的从前,她十八岁,聪慧健康。那眉
眼那脸庞,那胳膊、腿脚、胸脯,那双手,都是她的十八岁。她为自己那生命之
春终究得以延续而骄傲,这延续使她骄傲也使她惆怅。庄晨和庄坦从未给过她这
样的骄傲也从未给过她这样的惆怅。她把眉眉扶得更紧了,那已不再是扶,是抓,
是粉碎。她愿意用自己的狠抓将眼前这个自己粉碎,为了她对自己的爱恋,她爱
自己的青春——她的十八岁。

    眉眉不知是怎么挣脱婆婆的。过后她想那一定是挣脱,那是一种她对她自己
的挣脱,只有挣脱才能挣脱。

    她开始重新观察自己,已不再是那个特别玫瑰的春天里一个萌动着的自己对
自己的观察,而是对自己和司猗纹的共同观察,对她们那共同的举止动态的观察。
她不愿与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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