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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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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观察,而是对自己和司猗纹的共同观察,对她们那共同的举止动态的观察。
她不愿与她有丝毫的共同,她每发现一个共同就努力去克服那个共同,但她却一
次次地失败着。她发现婆婆站立时小腿向后绷,她就尽量使自己的小腿前倾,然
而不行,她变成了一个罗圈腿一个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她发现婆婆站立时脚尖
稍向里倾斜,她便尽量使自己的脚尖向外,然而也不行,她成了外八字,解放脚
脚尖才朝外;她发现婆婆的手拿东西时过分果断,那么她就尽量地迟缓,然而不
行,一个磨磨蹭蹭、懒懒散散的眉眉;她发现婆婆坐着时膝盖常对着膝盖,那么
她得叉开腿,然而,更不行……她一次次矫正着自己。又一次次复原着自己。她
惧怕着这酷似,这酷似又使她和司猗纹之间形成了一种被迫的亲近。
司猗纹没有这种被迫感,她觉得这是天赐。这天赐使她暂时放松了眉眉使她
终于腾出些心思去注意竹西了。她觉得另一个“司猗纹”也正在注意竹西,她确
信那便是一个司猗纹加一个司猗纹对竹西的双重注意。
她首先发现竹西正躲避着大旗,或者大旗正躲避竹西。白天碰面谁都不看谁,
原本可以在同一时刻推车出门,却要你错过我我错过你。当她端盆要出门时,看
见端着盆出门的他就返身回来。街里街坊,用得着吗?人间用不着躲避的躲避才
是可疑之中的最可疑。于是她又开始将这几分可疑应用于晚上,于是她看见了那
个每晚都要去后院“方便”的宋竹西。当女猫般的竹西迈起狐步刚闪出屋门,老
猫般的司猗纹便也迈起狐步下了床掀起窗帘。竹西潜入夹道,司猗纹静止在窗前。
当“方便”之后的竹西又迈着狐步从夹道里闪出来时,司猗纹早已返回床上。
竹西推门进屋。
司猗纹打着小呼噜。
一来一往。
一推一挡。
但这并不是两个乒乓球运动员那难分高低一来一往的推挡,也不是两个拳击
者总在对方跟前打空拳。
这一来一往的获胜者原来是司猗纹,她看见了该她看见的一切,她证实了她
要证实的一切。白天那用不着躲闪的躲闪正是为了深更半夜夹道里那个不躲闪。
竹西走进那夹道是一个单个儿,出来时却是一双,然后一个闪进南屋一个闪进北
屋。闪进南屋的是竹西,闪进北屋的……司猗纹也有个认识过程。虽在黑夜她也
清楚地认出了一个轮廓,何止是轮廓,她分明看见几粒星星般的青春痘就在那人
脖子上一闪一闪。她想,只有白了头儿的痘才能发着光儿一闪一闪。有治青春美
丽痘的药也不治治,你不治,叫我看见了。
这是方便。她又想,是一种你和我、我和你的方便。为了这方便,夜间的司
猗纹也格外精神,她把自己那又汗湿的手攥紧,决定让竹西这方便变作南屋和北
屋的永恒的彻底“方便”。那时罗大妈站在廊上不让司猗纹上台阶的威风,她司
猗纹低三下四连夜赶制两条裤子的奴才相儿,还有什么连上不上居委会这等区区
小事也得听你们研究的说道,都成了提不起来的小菜。她几乎后悔自己过早地和
这种一笑露牙床子的女人去鸡毛蒜皮。
为了“南北”的永恒性“方便”,司猗纹攥紧拳头草拟了一个行动计划,她
连这计划里最最细微的细节都想到了,她等来了竹西一个休息日。
她等来大旗的一个倒班。
是啊,她想,没有竹西的休息日哪儿有大旗的倒班?没有大旗的倒班哪儿有
竹西的休息日?什么事你一个大意,就什么也没有;什么事你稍加注意,就指不
定有什么事。
是啊,她想,那么就这样吧,就给这个休假的和倒班的以机会吧,腾个空儿
吧。
这天,司猗纹对竹西说,她要带眉眉、小玮和宝妹去东城看司猗频。竹西什
么也没说,对她们这兴师动众的出走既没表示高兴,也没对她们这兴师动众的出
走表示什么不高兴。谁走,谁留,谁来,谁往,一切请便。这是竹西一贯的态度
一贯的主张。甚至当司猗纹带领三个孩子出门时,竹西连里屋门都没出。她没有
像孩子出门时大人必不可少地嘱咐一番“过马路小心”,也没有嘱咐她们早点回
来。
司猗纹手提一个灰兜儿,一行四人前呼后拥出了响勺,走上大街。眉眉记起
那次去看姨婆的事和那次的姨婆。她不愿意看见两年前的姨婆,她愿意看见一个
新的姨婆,更愿意姨婆因了她们的突然出现真的高兴起来,而不再如两年以前那
样质问她“你来干什么?”为了姨婆真的高兴她觉得应该给姨婆买些东西,当然
不要蜜供,要别的点心。她希望由她亲自挑选然后装进一个大盒子——北京糕点。
她觉得点心装在盒子里才郑重,举着个歪歪扭扭的纸包进门总有点半真半假。
“咱们给姨婆带什么呢?”眉眉试探婆婆,看婆婆是不是还说买蜜供。
“你说呢?”婆婆意外地反问眉眉。
“还买点心,我挑。”眉眉显出几分大人气,或许还有几分娇惯。
婆婆赞成了眉眉的提议,停下来在衣兜里摸索,摸索一阵又在那只灰提兜里
翻找。眉眉知道婆婆是在找钱。
婆婆翻找一阵,拿出一只旧皮钱夹在里边挖来挖去。
“您是不是忘了带钱?”眉眉问。
“钱倒有,是粮票。”司猗纹说。
“我回去拿吧!”眉眉挺着急。
“得找你舅妈要,她那儿大概有北京粮票。我这儿都是通用的,买点心怪可
惜,有油。”司猗纹真的拿出一张崭新的通用粮票。
眉眉知道通用粮票里有油,也知道拿通用粮票买点心不划算。没人会怀疑司
猗纹让眉眉去找竹西要北京粮票有什么不对。北京粮票竹西有,她在医院吃饭常
有节余。
眉眉领过任务赶快往回走,她按原路返回响勺胡同,跑进大门几步就站在南
屋门口。屋门一推就开,她进屋向右一拐去推舅妈的门,舅妈的门也一推就开。
她一眼就看见了舅妈。
舅妈白。
她看见舅妈没穿衣服正在床上游泳——那一定是游泳,两条白净的腿叉得很
开……
当眉眉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又看见还有一个人和舅妈一起游。
舅妈发现了突如其来的眉眉,很快翻了个身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了另一个人。
于是眉眉又看到了舅妈那平滑的被金色汗毛覆盖的脊背和高耸的臀。她也看见了
一个人的脖子那脖子上的“痘”。
“鱼在水中游”。有一次语文老师让同学们指出这个句子中的主语和谓语,
一个同学举手就说,水是主语,游是谓语。后来老师让眉眉回答,眉眉说鱼是主
语,游是谓语。老师让眉眉坐下,并没有表扬她。
鱼在水中游。
眉眉没有喊。她为什么要喊?既然是游,眉眉就不陌生。如果那不是游,是
一个她不认识的动作,那就更用不着喊。她不能总是用自己的懂与不懂去惊吓自
己。懂与不懂都是人间的存在。
跑还是要跑出来的,因为她太熟悉舅妈那身体了,就为了那个熟悉的身体她
有点害怕。
至于那个生着痘的脖子,就算她没看见吧。看不见再合适不过,她愿意她没
看见。
眉眉返身跑出屋门撞在司猗纹身上。她没弄清司猗纹为什么也站在她的眼前,
只觉得需要用司猗纹的身体挡住自己。她挡住了自己,接着她仿佛觉得有一个人
从南屋跑出来跑进了北屋。她愿意没看见有人跑过,就像她愿意没看见一个人的
脖子。没有人跑。她想。
司猗纹看见了一个跑着的人,她愿意看见,她松了一口气。她想,原来一切
都不是枉费心机,我等的就是这个跑,现在我看见了,这一天到底属于司猗纹了。
她不仅神机妙算算出了这一天,还算出了这个几乎连分秒都不错的一天之中
的一个时间,眉眉进门找舅妈要粮票的那个时间。为了那个她想避开却又必得亲
临的时间,她才把小玮和宝妹安置在街头,自己也借个理由紧跟了回来。至于她
为什么非要眉眉先走一步去充当这个马前卒……她并没有多想。为什么非要假定
这个马前卒就是眉眉呢?那分明就是她自己,她不过是让一个自己走在另一个自
己的前边,然后让这一前一后的两个自己汇集在一起。那时这个从里到外都力大
无比的司猗纹才能去面对那个从里到外都力大无比的宋竹西。一句话,她愿意四
只眼睛共同看一个热闹,那热闹就显得更逼真更有趣更具立于不败之地的味道。
自己看没意思,没准儿别人还认为你什么也没看见。你也讪。
她终归又不是为了竹西这个热闹而来。她为什么专门看儿媳妇的热闹,让眉
眉也跟着脸一红一白的。她还是为了那更实际的目的。
有时人为了实现一个目的就得有个垫背的,那么宋竹西就算是个垫背的吧。
你的背也不算不厚实。
司猗纹的真正目的在北屋,真正看热闹的应该是罗大妈。当司猗纹三步并作
两步奔到竹西床前时,竹西已经整理好自己端坐床前了。司猗纹看见这个端坐床
前的竹西,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
怎么说呢?
几分怜悯之心吧,最真实的怜悯。
竹西身后那皱巴巴的床单,使司猗纹的怜悯又化作尴尬。她发现竹西故意冲
她敞着一小片胸脯,一条小胡同就从那里顺势而下,就像故意告诉司猗纹,可惜
你晚来一步,不然就可以看个全景了。甚至连那两层被忽略的没有插上的门也仿
佛是竹西故意留给司猗纹的。
对那门的忽略使竹西只觉得对不起眉眉。
眼前这空床、这越坐越稳的宋竹西和她那一小片胸脯,又使司猗纹觉得找竹
西“要粮票”的事真不如由她亲自承担,她为没能看见儿媳一个全景而遗憾。你
眼前这张床再狼狈竹西那一小片胸脯再向你挑衅也只能说明这是一个竹西和一张
床,或者一张床和一个竹西。你不会叫罗大妈来看床,叫罗大妈来看你儿媳妇那
少系两粒扣子的衬衫。
幸好司猗纹又有了新发现。在床前的地上她发现有一条她所熟悉的裤子,两
只乱七八糟的裤兜还是她白搭进去的布。她急中生智拾起了那裤子,瞟了一眼竹
西就往外走。
竹西不瞟司猗纹。
司猗纹手托裤子如获至宝地出了外屋。她感谢上苍使她的计划终于成了一目
了然。老天有眼终于给她留下了一条裤子——一条最能说明问题的裤子。于是以
这条裤子为基点司猗纹构思出三个方案:一,举起裤子在院里大喊大叫一阵,招
来一些看热闹的邻里,让罗家的好事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最符合一般
处理这类问题的规律,罗家也暴露得最彻底。但缺点是也会暴露出问题的另一面:
有男就得有女。独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一个巴掌拍不响。既是奸情就不可能
是烟袋锅子一头热。
那么还有第二个方案:她应该利用去居委会读报之际揣上这条裤子,当讲到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时她便奉献出这裤子,奉献上这份活的阶级斗争,罗大妈
会抓耳挠腮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缺点是这有点像竹西腐蚀了大旗,大旗倒成了
纯洁的好青年。
于是还有第三个方案:她把裤子折得方方正正,就像那天她刚把它做好那样,
不动声色地去给罗大妈送裤子,让罗大妈自己判断眼前的一切,来个自己教育自
己。通过这自己教育自己让北屋永远欠着南屋。这时她不涉及阶级(那是一个纠
缠不清的问题),只需多说几个娘儿们孩子、孤儿寡母即可。孤儿寡母受欺负是
人间最地道的可怜。
那么,就是这第三个方案。
司猗纹双手托起裤子走进北屋。
“罗大妈。”她招呼道,“哟,您在家。我还以为您不在哪。”
“在。”罗大妈若无其事地忙着什么,也没顾得转身。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儿。”司猗纹站在罗大妈背后道。
“哟,您这是……”罗大妈转过身,发现司猗纹手里的裤子很熟,一条军用
腰带还穿在裤鼻上,扦子很亮。
“我给您送裤子来了。”司猗纹轻松、欣喜。
“谁的?”罗大妈问。
“大旗的。”司猗纹答。
“怎么又劳您的驾?”罗大妈不明白。
“不说劳驾。”司猗纹说道。
“又是您给他扎的?有一条穿着哪。”罗大妈纳闷儿。
“是大旗丢的。”司猗纹双手托着裤子,只看罗大妈。
“丢的?”
“丢的。”
“丢哪儿啦,这么新,这么来之不易。”罗大妈伸手准备接裤子。
“丢我们家了。丢里屋床上了。”司猗纹并不马上给她,“看,连腰带都一
块儿丢了。”
腰带的扦子在罗大妈眼前一闪一亮。
“您怎么越说俺越糊涂。”罗大妈更纳闷儿。
“不糊涂。年轻人丢裤子常事儿,丢哪儿不是丢。”司猗纹还是不让罗大妈
明白。
“您是说大旗把裤子丢在你们家床上了?”罗大妈问。
“我们家,里屋。”司猗纹提醒她。
“里屋不是竹西住的吗?”罗大妈糊涂里又多了些糊涂。
“是,竹西是个寡妇。您忘啦,庄坦不在啦,从前庄坦是她丈夫。”裤子还
在司猗纹手里托着。
罗大妈有点明白了,她还恍恍惚惚地觉着,刚才大旗一阵风风火火地跑进里
屋一阵翻箱倒柜,翻腾了一阵就跑了出去。罗大妈问他瞎翻什么,他气急败坏地
说“你别管”,敢情是光着屁股打着伞儿跑回家的。
大旗没更多的裤子,春秋,除了这条新涤卡就是一条工作服,两条裤子倒着
穿。经司猗纹一提醒,罗大妈赶紧去里屋翻找,果然大旗又穿走了他那条工裤。
她重新回到外屋,和司猗纹面对面站着。她是上前接裤子的,却又多着胳膊不断
往后退。她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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