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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爸爸妈妈-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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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偏差,夜中误降在德军的营地;然后,就是密集的枪声,就是惨叫悲号,就是血肉飞迸。
在一片炫目的雪光中,我睁开惊奇的眼睛,看见母亲在命运的钢丝上颤颤巍巍地挪步,看见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命运的钢丝上战战兢兢地蠕行。钢丝悬在高可摩云的半空之上,一旦脚下失去平衡,“杂耍者”就会猛然栽落下去,万劫不复。这是谁也逃避不了的现实,但它比噩梦更像噩梦,比幻觉更像幻觉。
母亲牵着我,走向“钢丝”的另一端,那时我刚满四岁。
“还有一程路就到了。”
“就到了哪里?”
“好地方。”
所谓“好地方”,即是我命中注定要苦捱十年的异乡。那时,我重复得最多而又最令母亲发愁的两句话,比电报词还要简短:
“妈妈,我饿!”
“妈妈,我冷!”
于是,我手中就添补一只甜香的烤白薯,身上就加厚一件改做的旧棉衣。
“还饿吗?”
“不饿。”
“还冷吗?”
“不冷。”
起码的温饱,简单的满足,就够母亲精打细算,运筹张罗一气了。在“生存”的重轭之下,“生活”二字趁早免提。那是动辄获咎的年代,对于摆在眼底的事实,如今你简直难以置信,像“越穷越光荣”那样愚不可及的提法,竟然是“太平盛世”里最鼓舞人心的口号!在当时,老百姓向往富足安乐的生活,此念即算不划归罪恶的思想一类,也属于额外的奢求。
母亲天性爱美,我最早见到的艺术珍品就是她用五彩丝线针针绣出的那些花鸟虫鱼,乡人啧啧称奇,母亲却摇头不止,轻叹一口气──
“可惜没有好丝绸,这线也是自家染的,比不得先前绣庄里买到的好。”
仲春时节,鲜花烂漫,母亲家务之余,便去篱边屋后采些好看的野百合回来,插在花瓶里。虽是陋室寒舍,却弥漫一季馥郁的芳香。
“苦中作乐也是一门本事。”
这般心法,我得了母亲的嫡传,够我一生受用无穷。
我的启蒙教育完全得益于母亲,从那些节奏明快的儿歌和意义深刻的寓言故事,我吸取了最早的文学养分。我总有层出不穷的问题,似肥皂泡一串一串的,母亲只要手上忙得过来,就会不厌其烦地给出答案,从不将我一巴掌打开。
“妈妈,为什么坏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坏人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阴险毒辣的手段都想得出来,用得出来,谁还有胆量去凿他们的瓢,挡他们的路?”
“他们为什么硬要害人?”
“没有道理可讲,他们是豺狼,天性喜欢杀生。”
“那好人是什么?”
“他们是羊,生来就是被剪毛、挤奶、剥皮、吃肉和熬汤的命。”
听了这话,我不禁浑身打了个冷战,待情绪稍稍平复了,然后再问──
“妈妈,为什么十个好人加在一起都斗不过一个坏人?”
“十只羊当然斗不过一头狼,他们太老实太和气太忠厚,不会弄奸耍狠。”
“做羊没有做狼好玩,真是太没意思了,老是被欺负,连命都保不住。”
听我这样一讲,母亲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叹息道──
第五部分:难忘慈母恩慈母在天堂(2)
“做狼做羊,一半是天性决定的,一半是环境造成的,也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我看你只能做羊,连蟑螂和壁虎这样的小东西都怕。”
“我不想做羊!”
“你叫得响,有什么用?不吭声的狗才咬人咧。”
我在七八岁时提出诸如此类的问题,母亲并没有随便糊弄过去,她的话句句落实,是要让我早些明白,这个世界到处充满了残忍和邪恶。在冷血寒骨的年代,母亲忧世伤生,我不能完全理解,但印象深刻。
有道是“人看其小,马看蹄爪”,对于我的早期教育,母亲非常注重。她是善良的“驯羊”,这就无疑决定了,她绝不可能教会我做“恶狼”的种种本领。尽管她深知为羊的痛处和苦处多而又多,仍一门心思要将我引向正大光明的路径。倘若她发现我当面扯白撒谎,或在外面扑枣摸瓜,就会责罚我跪在搓衣板上,独自好生反省。有时一跪就是一两个小时。
“看看你这副样子,像棵歪脖子树,立不正,扶不直,岂不是枉费了为娘栽培你的一片苦心?你今天满肚子怨恨,不要紧,等将来我死了,你终究会有明白省悟的一天!只不过,那时候你想找娘讲一声‘对不起’,保证要如何如何重新做人,娘的影子都不在了,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世间任何雄辩滔滔的语言,都绝不可能比慈母的半滴眼泪更有说服力。只要是性本善良的儿女,看见娘亲一夕伤神,泪落如箸,再怎么厚脸调皮,也会痛加自责,知错知悔。除非是冥顽不灵之辈,才会任由慈母心碎心灰。
我十岁那年,母亲的身体更见羸弱,脸色愈显蜡黄,平日痰唾中所挟带的血丝足以证明她已经积劳成疾。然而,她迟迟不肯就医,硬撑了半年之久,一场突发的大咯血后,才查出是肺结核晚期。母亲自知来日无多,便将后事向父亲和姐姐一一交待清楚了,仿佛只是要出一趟远门,神色从容自若。在病榻前,她用手帕擦去我腮边的余泪,轻抚我单薄的身子,目光骤然黯淡下来。
“林儿,你还小,我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妈妈,我怕……”
“只要你心里总记挂着我,娘就不会死。”
多年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了母亲这句话中最深层的意思。每当我怀念她老人家至深至切的时候,其音容笑貌宛若生前。诚然,在我雕版似的记忆中,母亲的形象永远不可毁损,不可磨灭;更何况我的每一滴血都源于母亲的血,我的每一滴泪都源于母亲的泪,母亲给了我生命,给了我热情,给了我意志,她老人家毫无保留的慈爱始终贯穿于我的一呼一吸之间。
那是一个雨横风狂雷劈电闪的春夜,我家门前的两株大桃树竟然被连根拔起,累累的青桃撒满一地。平日被唤作“好汉”的那条人见人怕的看门狗,也禁受不住这份天崩地裂的惊吓,兀自瑟缩在屋角呜呜地哀鸣。
就是此夜,成了我今生最漫长最心痛的一夜!
母亲的遗物至今仍深锁在红漆斑驳的老木箱中,那是一段不忍批阅的伤心史,我不敢揭视。其中有一本当年家庭开支的明细账,一针一线的前因后果,一鸡一蛋的来龙去脉,在里面都有十分确切的记载。从一字一词,一笔一画,甚至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数点,都可以见出母亲当年是何等殚思竭虑。异常窘困的日子,那本账簿乃是真实无欺的见证。不知“苦难”为何物的后人,你们将来若要提问,如何才叫“最低限度的生存”?怎样才算“艰难无比的挣扎”?无须旁搜别取,它就能给出一个令人酸楚而又使人信服的标准答案。
过早失去母爱,童年少年的荒凉时光和空虚岁月就如同一片死气沉沉的沼泽。在成长的苦闷历程中,离开母亲的训导,许多次,我险些失足于歧途,陷身于泥淖。但我硬是站起来了,迅疾避开那些致命的诱惑,我想,这正是母亲所欢喜的。
但愿宇宙深处真有一座祥和旖旎的天堂,慈母就住在那里。终有一天,我要穿越悠长黑暗的时光隧道,去追寻她老人家的旧踪。我相信,而且坚信不疑,我与母亲,在生死契阔之后,必定还可以聚首。
“愿死者有他(她)的天堂,愿生者有他(她)的寄托。”
阿门。
第六部分:旅人的心旅人的心(1)
鲁彦
或是因为年幼善忘,或是因为不常见面,我最初几年中对父亲的感情怎样,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至于父亲那时对我的爱,却从母亲的话里就可知道。母亲近来显然在深深地记念父亲,又加上年纪老了,所以一见到她的小孙儿吃牛奶,就对我说了又说:
“正是这牌子,有一只老鹰!……你从前奶子不够吃,也吃的这牛奶。你父亲真舍得,不晓得给你吃了多少,有一次竟带了一打来,用木箱子装着。那时比现在贵得多了。他的收入又比你现在少……”
不用说,父亲是从我出世后就深爱着我的。
但是我自己所能记忆的我对于父亲的感情,却是从六七岁起。
父亲向来是出远门的。他每年只回家一次,每次约在家里住一个月。时期多在年底年初。每次回来总带了许多东西:肥皂、蜡烛、洋火、布匹、花生、豆油、粉干……都够一年的吃用。此外还有专门给我的帽子、衣料、玩具、纸笔、书籍……
我平日最喜欢和姊姊吵架,什么事情都不能安静,常常挨了母亲的打,也还不肯屈服。但是父亲一进门,我就完全改变了,安静得仿佛天上的神到了我们家里,我的心里充满了畏惧,但又不像对神似的慑于他的权威,却是在畏惧中间藏着无限的喜悦,而这喜悦中间却又藏着说不出的亲切。我不再叫喊,甚至不大说话了;我不再跳跑,甚至连走路的脚步也十分轻了;什么事情我该做的,用不着母亲说,就自己去做好;什么事情我该对姊姊退让的,也全退让了。我简直换了一个人,连自己也觉得:聪明,诚实,和气,勤力。
父亲从来不对我说半句埋怨话,他有着洪亮而温和的音调。他的态度是庄重的,但脸上没有威严却是和气。他每餐都喝一定分量的酒。他的皮肤的血色本来很好,喝了一点酒,脸上就显出一种可亲的红光。他爱讲故事给我听,尤其是喝酒的时候常常因此把一顿饭延长了一二个钟点。他所讲的多是他亲身的阅历,没有一个故事里不含着诚实,忠厚,勇敢,耐劳。他学过拳术,偶然也打拳给我看,但他接着就讲打拳的故事给我听:学会了这一套不可露锋芒,只能在万不得已时用来保护自己。父亲虽然不是医生,但因为祖父是业医的,遗有许多医书,他一生就专门研究医学。他抄写了许多方子,配了许多药,赠送人家,常常叫我帮他的忙。因此我们的墙上贴满了方子,衣柜里和抽屉里满是大大小小的药瓶。
一年一度,父亲一回来,我仿佛新生了一样,得到了学好的机会:有事可做也有学问可求。
然而这时间是短促的。将近一个月他慢慢开始整理他的行装,一样一样地和母亲商议着别后一年内的计划了。
到了远行的那夜一时前,他先起了床,一面打扎着被包箱夹,一面要母亲去预备早饭。二时后,吃过早饭,就有划船老大在墙外叫喊起来,是父亲离家的时候了。
父亲和平日一样,满脸笑容。他确信他这一年的事业将比往年更好。母亲和姊姊虽然眼眶里贮着惜别的眼泪,但为了这是一个吉日,终于勉强地把眼泪忍住了。只有我大声啼哭着,牵着父亲的衣襟,跟到了大门外的埠头上。
父亲把我交给母亲,在灯笼的光中仔细地走下阶级,上了船,船就静静地离开了岸。
“进去吧,很快就回来的,好孩子。”父亲从船里伸出头来,说。
船上的灯笼熄了,白茫茫的水面上只显出一个移动着的黑影。几分钟后,它迅速地消失在几步外的板的后面。一阵关闭船篷声,接着便是渐远渐低的咕呀咕呀的桨声。
“进去吧,还在夜里呀。”过了一会儿,母亲说着,带了我和姊姊转了身。“很快就回来了,不听见吗?留在家里,谁去赚钱呢?”
其实我并没想到把父亲留在家里,我每次是只想跟父亲一道出门的。
父亲离家老是在夜里,又冷又黑。想起来这旅途很觉可怕。那样的夜里,岸上是没有行人也没有声音的,倘使有什么发现,那就十分之九是可怕的鬼怪或恶兽。尤其是在河里,常常起着风,到处都潜着吃人的水鬼。一路所经过的两岸大部分极其荒凉,这里一个坟墓,那里一个棺材,连白天也少有行人。
但父亲却平静地走了,露着微笑。他不畏惧,也不感伤,他常说男子汉要胆大量宽,而男子汉的眼泪和珍珠一样宝贵。
一年一年过去着,我渐渐大了,想和父亲一道出门的念头也跟着深起来,甚至对于夜间的旅行起了好奇和羡慕。到了十四五岁,乡间的生活完全过厌了,倘不是父亲时常寄小说书给我,我说不定会背着母亲私自出门远行的。
十七岁那年的春天,我终于达到了我的志愿。父亲是往江北去,他送我到上海。那时姊姊已出了嫁生了孩子,母亲身边只留着一个五岁的妹妹。她这次终于遏抑不住情感,离别前几天就不时流下眼泪来,到得那天夜里她伤心的哭了。
但我没有被她的眼泪所感动。我很久以前听到我可以出远门就在焦急地等待着那日子。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快乐。我满脸笑容,跟着父亲在暗淡的灯笼光中走出了大门。我没注意母亲站在岸上对我的叮嘱,一进船舱,就像脱离了火坑一样。
“竟有这样硬心肠,我哭着,他笑着!”
第六部分:旅人的心旅人的心(2)
这是母亲后来常提起的话。我当时欢喜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心里十分的轻松,对着未来,有着模糊的憧憬,仿佛一切都将是快乐的,光明的。
“牛上轭了!”
别人常在我出门前就这样的说,像是讥笑我,像是怜悯我。但我不以为意。我觉得那所谓轭是人所应该负担的。我勇敢地挺了一挺胸部,仿佛乐意地用两肩承受了那负担,而且觉得从此才成为一个“人”了。
夜是美的。黑暗与沉寂的美。从篷隙里望出去,看见一幅黑布蒙在天空上,这里那里镶着亮晶晶的珍珠。两岸上缓慢地往后移动的高大的坟墓仿佛是保护我们的炮垒,平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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