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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爸爸妈妈-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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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个充满矛盾的路程。在爱情与婚姻上,他有过于人,给两位不应得到不幸的女人以不幸,但他自己也未必从这不幸中得到幸福。他的家庭生活始终徘徊在巨大的阴影中。这阴影是他造成的,却也有他主宰不了的力量使他蹀躞于痛苦而不能自拔。他在生活上是懦弱的。他的多踌躇而少决断,使他终生在怪圈中爬行,惟有工作、科学,使他的心冲破了自造的樊篱,他的才智也放出了光彩。
当他的第二位妻子,我从未见过面的另一位“母亲”悄然而逝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对他的一切憎恶、歧见,一下子消失得净尽。对于一个失去了伴侣、老境凄凉的他,油然生出了揪心扯肺般的同情和牵挂。我第一次主动给他写信,要他节哀,要他注意身体,要他放宽心胸,我会侍奉他的天年,还希望他搬来同我一起住。为什么会如此,我至今也说不清。而且,我从此同两位异母妹妹建立了联系,虽然关系不比同母兄妹更密切,但我在感情上已经认定,除了我同母的妹妹之外,我还有两位亲妹妹。从那时起,我们父子间感情的坚冰融化了。我把过去的一切交给了遗忘,而他,也尽力给我们以关怀,似乎要追回和补偿他应给而没有给我们的感情。
第七部分:多年父子成兄弟早该说的一些话(2)
我大约同他一样在感情上是脆弱的。当我第一次接到他的电话,嘱咐我不要太累的时候,我竟然掉下了热泪。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为父亲流泪,我终于有了一位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可以像别人的父亲那样来往的父亲。在我年届半百的时候,上天给了我一个父亲,或者说生活把早已失去的父亲还给了我。我从我的已长大成人的儿子们的眼光中看到了惊诧,他们同我一样感到突然,他们的爷爷从模糊的传说的迷雾中走出来清晰地站到了面前。他们甚至有些羞涩和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一个真实的祖父。对我来说,父亲曾经是个迢遥而朦胧的记忆,除了憎恶便是我不幸的童年的象征,是我母亲那点点热泪的源泉,是她大半生悲苦的制造者。她那开花的青春和一生的愿望都被父亲断送。而今,另一副心肠的父亲,孤单地站在我面前,他希求谅解,他渴望补偿,却再难补偿。我,作为母亲的儿子,一下子“忘了本”,扔掉了所有的忌恨,孩子一样地投到了老爸的怀抱。这或许是我太渴望父爱,太希求父爱的缘故吧。
此后,他不断给我电话和书信,给我送药,约我们见面,纵论国家大事,也关心我的儿子。表现出一个父亲应有的爱心。
我衷心地感激上苍,在我施父爱于儿子的时候,终于尝到了父亲的金苹果。虽然太迟、太少,总算填补了一生的空白。
上苍又是严酷的。这经过半个世纪才拣回来的父爱,又被无情地夺走了。
去年五月,半夜里被电话惊醒,知道父亲突然病危住院,病因不明。我急急地跑到医院,发现他已经处在濒死状态,常常陷入昏迷。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全身失血,缺血性黄疸遍布全身。但他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快走向坟墓,依旧顽强地遵从医嘱;喝水,量尿,直到他预感自己再也无法抵抗死神时,才开始断断续续述说自己的一生。在我同他不多的交往中,我第一次发现他有如此的勇气和冷静。面对死神,他没有丁点儿的恐惧,他平静地对我和我的异母妹妹述说自己的一生。他说他的父母,他的故乡;说他怎样在穷苦中努力读书,一心要上学;说他的坎坷,说他的愿望;他喟然感叹:“我这一生真不容易……”他还要求为他拿来录音机,不知是要把自己最后的话留给我们,还是再听一遍他关于1990年自己该做些什么工作的设想。(他死后我翻拣他的笔记本,见扉页上赫然写着:1990年要在科研上做出新的成绩,写出几篇文章。)听着他断续的话,我再也忍不住,跑到走廊里,让热泪滚滚流下。
他去世的那天凌晨,我跑到他的病房,妹妹一下子抱住我大哭。我伏在他还温热的胸脯上一声声叫着“爸爸”,想把他唤回,他的灵魂应当知道,那一刻,我喊出了过去几十年也没喊过那么多的“爸爸”;我失声痛哭,我不知是哭他还是哭那刚刚得到又遽然而逝的父爱……。
他走了。从他告别人生的谈话中,发现他虽有遗憾,但没有惆怅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却留给我和我的兄妹们无法述说的隐痛。从小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两位妹妹,因为失去了他而陷入孤寂;我们则把刚刚得到的又还给了空冥;我们兄妹都突然被抛向了失落。而这失落是我生平第一次体味到的。
他的丧仪可谓隆重,所有的人都称赞他的品格和学识。只有我们才知道他怎样从一个孩子们心目中的坏父亲成为一个为他衷心潸然的好父亲。这是几十年岁月的磨难才换来的。
他把糖尿病遗留给我,让我总也忘不掉他。然而我不恨他,反而爱上了他,并且从他身上看见了良知的光辉。当一个人抛弃了他的过失并且竭力追回正直的时候,就能无愧地勇敢地面对死亡。何况,他生前还那么努力地工作,正如《光明日报》的文章所说的那样,是一支“不灭的红烛”。
我早就应当写这篇文章,然而我不知该怎样分清对他和母亲的感情。忘记他的过去,似乎有悖于母亲的恩德,然而只记得他的过去,似乎又对不住他后来的爱心。噢,妈妈,我是最最爱您的,相信您会懂得儿子的心,这也正是您教诲我的,应当始终记住别人的好处。况乎,他是我的父亲。
我曾经不爱而今十分爱恋的父亲,您的灵魂或许还在云头徘徊。您可以放心,我们爱您,爱一个过而能改,勤勤恳恳为民族为祖国工作的知识分子,爱一个用余生补偿父爱的父亲。愿您安息!
第七部分:多年父子成兄弟爸爸(1)
陈祖芬
护士说,只有亲人才能使死者的眼睛合上。我抚着爸爸的上眼皮。爸爸的眼睛合上了。
这是1974年7月25日早上八点。在这以前,爸爸大约已经有两周滴水不进,全靠输液维持生命。人,和此刻没什么两样。此刻他真的故去了,我反觉得他或许还活着。
我帮他合上的眼睛,刚才还是清纯的。快六十岁的人,眼睛如孩童一般,圆的,清的,不知道保留,不知道躲闪。眼睛只会正着看人,眼角不留余光。只有一次,他头不动斜过左眼睛看我,使劲眨着、扭挤着眼睛,示意我警惕、镇静。那是1968年5月的一天。我挺着九个月的肚子坐在上海老家的沙发上。只听一阵楼梯响,红卫兵押着爸爸回来了。爸爸右眼睛的周围,已经肿成一个大黑色包。我明白,我家的劫难开始了。押解的红卫兵宣布我爸爸是美国特务。这时妈妈回家了,拿了一只新买的小奶锅,是为我那就要出生的婴儿准备的。红卫兵说妈妈很可能也是特务。譬如买这只奶锅是想干什么的?
红卫兵开始抄我的家。爸爸已经数天不归,我们是有了准备的。我们把爸爸在各国的照片,全撕了。我最下不了手的,是爸爸在莎士比亚故居前照的那几张。莎士比亚是我最喜爱的作家。但是这种照片留下来,爸爸必定和莎士比亚有什么单线联系了。撕!
除了照片,再无其他。不仅没有“物证”,就是爸爸的思想,也没有残存一点美国的影响。爸爸是个国粹派。在美国留学几年回来,一样也不买,只带回一笔美元。美元都放在亲戚朋友保姆随意出入的屋子里的一只不锁的抽屉里。不久就发现抽屉里的全部美元不辞而别。是谁拿的?爸爸不愿意把人往这方面想,也不愿想这种事——不是因为觉得想也无用所以不去想,而是这件事本来就不在他的心上。
后来,当我已经有记忆力的时候,家境从来没有富裕过。亲友邻人的孩子,凡对围棋表示出些许兴致的,爸爸一一来教,教到把手头仅有的棋子棋盘送给对方,然后再买一副,然后再教一个,然后棋盘棋子又随学棋人而去。我大弟祖德每次赴日参加围棋赛,日方常送他高级的棋盘棋子,他无一不上交给国家。祖德这个全国围棋冠军的家里,便没有一副像样的、更没有一副“有长性”的围棋。有朋自各方来奕棋,一看棋子又没了,爸爸又去买一副不起眼的棋子,又铺开一张纸棋盘。
爸爸常说,钱是最不值钱的。爸爸存不住东西,连钱物带学问。常有学生来家请教,爸爸滔滔讲来,乐此不疲。至于我们姐弟三人,从不很认字的时候开始,爸爸天天早上给我们讲解诗经、唐诗之类。我小弟在这方面最有悟性。他六岁时看到雪花飘飘,随口就是小诗一首:“窗外在下雪,屋内在吟诗。吟诗是何人,诗人陈祖言。”后来,我家这位唐代诗歌的传人与国家共命运,十五岁高中毕业后十年不沾书本——种地、筑路。直到国家恢复招收研究生,复旦大学中文系要招一名唐代文学的研究生。应考者纷纷,大都是文科毕业生。中榜者却没有读过文科,压根儿十年不得读书,考分偏比居第二名者多出二十多分。外人觉得大惊。我知道惟祖言得到了爸爸的真传。
爸爸每天傍晚回家,我们姐弟三人近乎条件反射地一个个轮着站在他跟前,飞快地背诵他早上布置的我们其实不解其味的诗词,乃至整篇的《古文观止》、《史记》。我印象最深的是背《项羽本纪》和《滑稽列传》。前者因为是我们背《史记》的第一篇,因为觉得长;后者因为觉得好玩。
假期里,有时爸爸叫我们姐弟上公园去玩玩,但回家时必须各人带着“十六字令”什么的。家中来客,客人走后,我们又被迫一人填一首“菩萨蛮”,写和客人的孩子玩的感受。星期天,爸爸常常带上我们三人去看京剧。看到精彩处,爸爸的叫好声气盖全场。妈妈最怕京剧的开场锣鼓,她酷爱电影。爸爸晚饭后打开报纸,说一声:有啥影戏看 ?(老上海管电影叫影戏)全家雀跃。爸爸一看外国电影,不多会儿就睡着了,常有次重量级的呼声输出,直到电影散场,他很满意地回家了。
我从来没有见他读过外国文学,连西菜他都不吃。家里抽水马桶的水箱上,古文书籍如同手纸一样不可或缺。爸爸“积肥”(他一向把上厕所叫积肥)时,手不离卷。中国的文学和历史,给了他取之不尽的兴味,哪怕他活一千岁!
但是,我的全盘国粹的爸爸无可幸免地成了“美国特务”。后来,他在病床上,也一直在读古文。后来,他不大能说话了,右手的食指,总还在空中书写着毛笔字。
爸爸去世了,周岁只有五十九岁。
爸爸的眼睛,是我给他合上的。爸爸的嘴,张着,再合不上。这是我难过极了的。爸爸有话要说吧?爸爸最后要说的是什么呢?他的遗言,在去世前两周就留下了:第一,我死了以后,你们不要跟着医院推死人的车走。人死了,什么都完了。随便医院把我扔哪儿好了。火葬场,不许去,骨灰,不许要。不许为我费什么事。我生平就喜欢两件事:文章和下棋。下棋,祖德继承了。文章,你们两个(指祖言和我)继承了。我没什么遗憾了。就是,如果我活着,可以帮你们做些家务事,经济上还可以补贴些你们……
第七部分:多年父子成兄弟爸爸(2)
这个“你们”,恐怕首先指的是我。当时,两个大学毕业生组成的家庭,如果其中一方要月月给父母寄生活费,两人还要扶养一个孩子,相当拮据。当然也能活——大家不都这么活吗?我在爸爸遭劫的时候生的孩子,妈妈卖了大衣柜来贴补我。我还是没有钱顿顿吃个菜。当时我在文化馆上班。往往在上午的各种会议结束前,假装上厕所,其实是溜到单位食堂买一只贴饼子之类,啃了,然后又表情正常地坐回到会场里。等会议结束别人都打饭回来时,说小陈你怎么不吃饭,我说吃过了。我不愿别人看我不吃菜同情我,更不愿别人由此又联想到我爸爸被关押……
爸爸的嘴终于没能合上。我想,他是在呼叫我们。他未必再有什么遗愿,社会是不允许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宏愿的。他落拓一生,作诗填词题对联编谜语,有出典,有幽默,家中常有“食客”数人,才子若干。都是同事朋友,只从来没有学校领导级人物。于是从一个学校又一个学校被贬,竟至到了一个县里的中学。而一再被贬,倒也没有听见过他的怨言。总是常有他的同事到我家来,总是常有他的学生到我家来。明明当个大学教授绰绰有余,爸爸教县中学照样津津乐道。来兴致时,和同事朋友们可打上一夜乒乓球。记得爸爸有一次干脆脱了鞋袜光着脚大打。他的直拍抽球是很具威慑力量的。有时他和两个儿子一起到上海的乒乓房打半天,三雄鼎立,各有胜负。偶尔兴来,说去襄阳公园。我们一家五人,走进公园不到二十来米,爸爸说兴尽了,乘兴而来,兴尽而归吧。爸爸活得洒脱。每年夏天即将来临之际,他总是我们看到的上海大街上第一个穿短裤的人。而且总是纯白的短裤。爸爸在家洗澡,从来不关卫生间的门,他说此乃开门整风。
从50年代的整风到60年代的文革,爸爸没有不挨整的。一个群众关系极好而不会和领导“理顺关系”的人,只能挨整复挨整。纵然才学过人,偏偏不事权势。知识没有力量,才智任人宰割。爸爸被红卫兵关起来以后,被打,被假活埋,被逼迫通宵达旦地拉板车,被告知出校门修鞋也不能摘去身上挂的黑帮牌。
爸爸被红卫兵押走后,有一天,我正午睡,只听爸爸在喊我。我不知是梦是真,跑到窗前一看,是爸爸!爸爸回家了!爸爸一身褴褛,揣着一块叠起的黑帮牌。他说,红卫兵放他回家住一夜,叫他找一些围棋书带给他们。当晚我发疯似地找棋书。我正在坐月子。跑到窗口书架前乱翻。窗开着,风直冲我吹来。我知道月子里不能这么吹风。但我近乎半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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