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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碧雪情-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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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了?……魂还留在先生家里呀?”
    “没什么啦!”
    “没什么?你真当我是二楞子啊?告诉你,你心里想的全都写在脸上了!当心别让
先生跟师母看出来!”
    “嗄?你是说……”
    “我是说你这顿饭吃得很不舒坦!表面上呢,你谈笑风生,光凭一张嘴就把两位老
人家伺候得挺乐呵的;可是下意识里,你根本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算了!反正也说
不明白,也许连你自己都弄不清!说真的,你觉得咱们这位小师妹怎么样?”
    “她……很好啊!……脸上轮廓很可以入画……”
    “真的吗?……你不时偷偷盯着人家看,就为了要画她一幅像?”
    徐悲鸿楞了一下。吃饭的时候,自己的确老是无法克制地、想多看棠珍几眼;没想
到旁观者清,全看在朱了洲眼里。他有点失神地望着夜空:
    “也许吧!”
    “画好了,送给她?”
    “……也许吧!”
    “什么也许、也许的!你啊!这会儿反而变得吞吞吐吐的了!算了!我真的不说
了!”
    朱了洲果真不说了,他陪着徐悲鸿一起沉默。
    不只是悲鸿的心事给看了出来,朱了洲还发觉了棠珍的异于寻常。他跟棠珍算是挺
熟的;今儿晚上棠珍格外不作声,但那决不仅仅因为悲鸿是她家的生分客人。朱了洲十
分肯定,他从棠珍的表情里,也看到了那种对特定异性才会有的异样神采。但是朱了洲
没说出来,他似乎预感到有什么事会发生;身为好友,他暗地里替悲鸿有些担心。
    于是,他就一直陪着悲鸿沉默,陪着他在人行道上一步一步走着……这一夜,悲鸿
也失眠了;不过在他来说,这倒不是第一次。
    有点不自觉地,但或许也有点像朱了洲所认知的“下意识”所使然,自从那回饭局
之后,悲鸿开始在蒋家走动了。朱了洲陪着去了几次,后来成了悲鸿的单独行动。蒋梅
笙夫妇对他十分亲切簦;簦除了上回留下的好印象之外簦,簦也因为二老原本心地善良
簦,簦有心照顾这个飘零在外的同乡晚辈。
    悲鸿并没有丝毫的倚赖个性,相反的,他相当坚持凡事必须独立自主;然而,随着
走动的次数多了,他竟然像是在蒋家找到了一份少有的归属感。是不是因为自己心头对
“小师妹”的那份异样感觉?他不愿意去想。而不知不觉地,过了没多久,悲鸿简直把
蒋家当作了是自己的家,只要有空,他就往那儿跑;甚至留下来过夜,睡在客房里。
    又过了没多久,悲鸿没有课的每个星期四下什,多半会到蒋家,第二天一早赶去学
校;星期六下什则必定报到,一直待到星期一早上。这段时间里,什么事也没发生;但
很自然地,有一样东西无形中在那儿慢慢滋长……
    一个星期天的下什,蒋梅笙夫妇在房间里睡什觉,棠珍和悲鸿在客厅里聊天;他们
先是漫无边际地聊着,接着话题转到了悲鸿身上。“徐大哥,我听朱大哥说,你是从小
就开始学画的?”
    “嗯!是跟我父亲学的。起先他并不赞成,他要我把书读好。后来看我实在是有兴
趣,也……有一点天分,父亲才开始教我。没想到,我真走上了这一条路。”
    “朱大哥还说,你前一阵子从宜兴老家不告而别,就是为了到上海来继续学画?”
    “这……他是什么时候告诉你的?真是比女人还多嘴!”
    

    “嗄……”
    “对不起,我不是存心对女人不尊敬,我的意思是……”
    “哦,……没什么!”
    其实,棠珍的微微一楞,是因为发觉自己说溜了嘴;那天她是在楼上偷听到他们的
谈话,这总不能让悲鸿知道。而悲鸿则以为是自己出言不逊,当棠珍面批评了“女
人”……两个人心里各有尴尬,反而抵消了,彼此都没法在意了。尴尬过后,棠珍把话
题拉了回来:
    “这一大段日子,你只身在外,一定饱受风霜,受了不少委屈?”
    “是啊!唉!老实说,在家也有在家的好处!上海虽然大,却是个非常现实、非常
没有人情味的地方!我的确吃了不少苦,为了填饱肚子,我有时候低声下气得让自己都
觉得窝囊!你相不相信?曾经有好一阵子,我每天只吃两个饭团,中什、晚上一餐一个,
早餐则是免了!……”
    悲鸿神情转而黯淡;棠珍则察觉得到自己眼眶里盈着泪水: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
    “不要紧,好歹我是熬过来了!我常想,荒弛一年,也许就得多吃十年的苦;颓废
一时,也许就得付出一辈子的代价!所以,我立下志向,无论如何得下苦功、要苦学,
有朝一日才能在艺术这个领域里出人头地!”
    “难怪我爹跟我娘每次提起你,总是夸你有志气、有抱负!”
    “哦?先生跟师母常提起我?”
    “欸,是啊!……”
    说到这儿,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有点尴尬;这回,他们尴尬的背后倒是差不多一样
的原因。悲鸿是在些许的不好意思里,带着某种程度的惊喜;棠珍则是在与有荣焉的窃
喜中,掺杂了几许羞赧。有一会儿的沉默;然后,悲鸿刚才的黯淡神情完全不见了:
    “不过,再怎么说,这世上还是有不少温暖、好心肠的人……那就是所谓的贵人
吧!”
    “哦?你遇见过这种贵人?”
    “还不只一个!在家乡学校里教画的时候,有一位对我非常好的同事徐子明,他比
我还先到上海来。我到了以后,他帮了我很多忙,还介绍了商务印书馆的一位黄警寰先
生给我认识。这位黄先生曾经在我潦倒不堪、想要跳黄浦江自杀的时候,把我从江边救
了回来!后来还安排我住在他们宿舍;今年二月,我考取震旦大学,也是他帮我缴的学
费!”
    “你……想要自杀过?”
    “是啊!真没出息,是不是?事后想想,自己也觉得可笑,可是人处在绝境之中,
什么念头都是灰色的!”
    “我倒不这么认为。有时候我也会苦、也会烦、也会觉得周遭一切都是灰蒙蒙
的,……但是,我不愿意就这么认命、就这么向命运投降……”
    “看来,你比我要坚强多了。”
    “咱们不说这些丧气事!……你刚才说,遇到的贵人不只一个?”
    “还有一位,他也姓黄,叫黄震之,是做丝缎生意的;我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里认
识了他。这位黄先生知道我的遭遇之后,安排我到他开的一家赌场去住;我进震旦,整
个学期的伙食费是他替我缴的!”
    “这么巧!原来帮助你念震旦的两位贵人都姓黄!”
    “是啊!我进震旦的时候,还不敢跟家里联络,取了个假名字,就叫‘黄扶’,意
思是说,我是让这两位姓黄的贵人给‘扶’起来的!”
    “真有趣!”
    谈到这儿,棠珍想起一件事。悲鸿原来的名字叫“寿康”,那是在家乡的时候,堂
妹玫君告诉她的。棠珍还想起玫君说的那些个故事、玫君嘴里口口声声说的那个“怪
人”、那个“红蹄子书生”,棠珍万万想不到,那个人现在就在自己眼前!这是“命”
吗?
    棠珍不自觉地低下头,朝悲鸿脚上看了一眼;她实在很难想象,白布鞋里穿上红袜
子,会是什幺样的搭配?这跟“画家”、“艺术家”的眼光有关联吗?棠珍不自觉地笑
了笑;然后她听到悲鸿在问:
    “你在看什幺?”
    棠珍没有回答。
    “你在笑什幺?”
    棠珍还是没有回答……
    徐悲鸿突然回了宜兴一趟;他接到家里通知,妻子病重在床。悲鸿原来还挺犹豫的,
因为他们夫妻之间从来没有过什幺感情。朱了洲知道了,立刻找到悲鸿,扯开了嗓子:
    “有没有感情是另一回事!万一人家有个三长两短,……你先前的离家出走,再加
上这次的无动于衷,你想想!别人会怎幺说你?好不容易上回的流言流语冲淡了,你还
想再尝尝是不是?而且,毕竟是夫妻一场,人家也替你生了个孩子!你啊!你会遗憾一
辈子的!”
    悲鸿这才决定回去看看。没想到,妻子已经被送到常州医病去了,一来一回得好几
天;悲鸿放不下学业和工作,只好折回上海。没多久,悲鸿得到家里的消息,妻子从常
州回去,拖了没几天就过世了,儿子只好暂时由悲鸿的母亲照顾。悲鸿也着实难过了一
阵子,但他不得不面对吃紧的功课和愈来愈忙的工作。
    悲鸿又到蒋家度周末,星期天晚上,朱了洲也来了;蒋师母戴清波少不得又做了一
些好菜,让这两个年轻人打打牙祭。
    饭桌上,师母听说了悲鸿家乡的事,又知道悲鸿还是学业工作两头忙,她怜惜地看
着悲鸿:
    “……多吃点!瞧你最近瘦的!”
    “多谢师母!”
    “师母!您放心!悲鸿这一阵子已经多长了不少肉啦!您没看见他三餐不继的那段
日子,那才真叫做皮包骨!是您一顿又一顿,让他养胖的!”
    朱了洲边挪揄悲鸿、自己边吃得过瘾;桌上那一大盘红烧肉,约莫有一半进了他的
肚子:
    “他这一阵子是忙了些,除了在学校里上课、画画,他在哈同花园那边的差事也更
忙了。对了!悲鸿!给文明戏画布景的事进行得怎幺样了?”
    “还算顺利,虽然不是我所愿,但为五斗米折腰嘛!”
    “先生!师母!您二位知道悲鸿靠着在哈同花园谋得的半个差事,才能活到今天。
园里的姬总管一直很赏识他,最近,悲鸿除了原来担任的美术设计之外,还给那儿的文
明戏画布景!当然,薪水也多了一些!”
    “哦?悲鸿!恭喜啊!怎幺没听你说起?”
    “不瞒先生说,才刚开始,还在试验阶段,而且,这幺点小事……”
    “还不只这些呢!悲鸿前一阵子还被康有为先生请了去,给康先生的弟子教画,也
替康先生和他的两位公子画像,康先生还抽空教悲鸿国文跟书法呢!”
    “嗯,很好!年轻人就是要这样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只要肯努力,不怕吃
苦、不怕挫折,总会走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悲鸿!你别辜负了康先生对你的教导,
他老人家可是举国敬佩的大师啊!”
    上海有一座“哈同花园”,就在著名的静安寺旁边;是一座设计得具有国际水准的
花园,园主是一位犹太人。哈同花园曾经登报公开征求一幅仓颉的画像;需要有创意,
而且要把传说中仓颉的六只眼睛画进去。徐悲鸿画了一幅应征,他不但被录取,花园总
管姬觉弥还派人把悲鸿接了去;一番深谈之后,聘请悲鸿担任美术设计的工作。
    一段时间以后,姬觉弥除了赏识悲鸿的艺术天分,也知道了悲鸿心里的志向,他鼓
励悲鸿进震旦大学攻读法文;而且多给了一份差事,在园里设置的新式舞台演文明戏的
时候,负责舞台设计、画布景。徐悲鸿就是在哈同花园工作的时候,经旁人引荐给康有
为的。
    这天晚上,悲鸿没有在蒋家过夜,他跟朱了洲一起离开,哥儿俩说是要好好聊聊。
送走了客人,蒋梅笙夫妇在厅里话家常;棠珍在厨房里洗碗盘,她无意间听见父亲的喟
叹:
    “唉!咱们家要是再多一个女儿就好了!”棠珍洗碗的动作停下了,她仔细咀嚼父
亲话里的意思。
    然后,她懂了,姊姊出嫁都五年了,棠珍自己也早在四年前跟查家二少爷订了亲;
父亲的意思是,他多希望家里有第三个女儿,于是,就可以把这第三个女儿许配给……
棠珍没再往下想,她知道,尽管父亲并没有第三个女儿,棠珍自己还是绝对没份的;因
为,棠珍早晚是查家的人!一股莫名的感伤又悄悄爬上棠珍心头……
    苏州的查家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变动,查紫含和他的弟弟突然转学到了上海;查紫
含进了复旦大学,十二岁的弟弟则跟棠珍的弟弟蒋丹麟在一所小学里同班上课。
    查紫含和蒋棠珍订了婚之后,四年来一直没见过面。在那个年代不只是稀松平常,
甚至还有点天经地义;小两口本来就多半是在拜过天地、洞房花烛高高燃起的时候,才
见第一次面的。查紫含这时候已经成年,是不是为了想早些见到未婚妻,没人知道;是
不是因为想接近、巴结未来的岳父,也不得而知。总之,他转到了复旦大学;蒋梅笙正
好教他班上的国文课。
    夏天,大学里正准备期考,查家小弟弟到蒋家找蒋丹麟。蒋梅笙在客厅里整理墙上
挂的字画,棠珍在一旁帮忙。玩着玩着,查家小弟弟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着蒋梅笙:
    “亲家伯伯!我哥哥说,您这次出的试题,可不可以先给他一份?”
    “嗯?你说什么?期考试题?……是你哥哥让你来要的?”
    “是呀!我哥哥说,他是您未来的女婿,万一考不好,怪丢人的!”
    蒋梅笙一下子愣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未来的女婿”,居然会有这么
个不正经的想法。过了好一会儿,蒋梅笙才找到恰当的字眼答复眼前这个十二岁的孩子:
    “回去告诉你哥哥,就说我不给!告诉他,我要他自己来拿!只要他敢跟我开口,
我就敢给他!然后,他的考卷一定没分!哼!”
    底下本来还有三个字:“没出息”;但女儿在旁边,他没说出口。小家伙倒是挺会
察言观色,知道“亲家伯伯”生气,他一溜烟跑了。棠珍跟父亲一样感到意外,而且心
里的那份难过,比起父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默默地走开,上楼去了。一关上房门,
棠珍倒头就哭;又怕父亲听见,用枕头紧紧捂住嘴……
    她对这个订了亲四年的未婚夫,彻底地绝望了!果然,查紫含的品行不像当年做媒
的堂姊说的那么好;不但不好,甚至不入格!棠珍想,这就是自己即将依附终身的男人
吗?
    “不要!不要!我绝对不要!死也不要!”
    棠珍心里吶喊着……有人轻轻敲着房门:
    “棠珍!……棠珍!”
    是母亲!戴清波刚从外面回来,听丈夫说起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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