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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作者:王安忆-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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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俩又有些像三岔口了,又要摸着对方,又怕被对方摸着,推来挡去地暗中对付,也
是用错觉做文章。这文章有些连篇累牍,重复冗长。事后,两个人一处时,王琦瑶还得
再回一回:你为什么问我把你表姐推给萨沙?康明逊再进一步问: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有些纠缠不清,还聘里暖唆。把个问题连环套似的,一个一个接起来。还像那种武术里
的推手,一推一让,看似循环往复,其实用的是内功,还是有输赢胜负,强弱高低的。
    其实,他俩积极筹备下午茶什么的,是有些以公济私,为了做这种双关语和三岔口
的游戏,这还像浑水摸鱼,在一下午或者一晚上的废话中间,确实会有那么一两句有实
质性意义的话,就看你怎么去听了。不过,即便是有实质性意义,那话也滑得很,捉也
挺不住,所以说是‘储水摸鱼”嘛。他们两人话里来话里去,说的其实只是一件事。这
件事他们都知道,却都要装不知道;但只能自己装不知道,不许对方也装不知道;他们
既要提醒对方知道,又要对方承认自己的不知道。听起来就像绕口令,还像进了迷魂阵,
只有当事人才搞得清楚。因为是这样的当事人,头脑都是清楚,想糊涂也糊涂不了。他
们了解形势,目标明确,要什么不要什么,心里都有一本明白账。在这方面,他们是旗
鼓相当,针尖对麦芒,这场游戏对双方的智能都是挑战。他们难免会沉迷游戏的技巧部
分,自我欣赏和互相欣赏。但这沉迷只是一瞬,很快就会醒来,想起各自的目的。在这
场貌似无聊,还不无轻薄的游戏之下,其实却埋着两人的苦衷。这苦衷不仅是因为自己,
还为了对方,是含了些善解和同情的,只是自己的利益要紧,就有些顾不过来了。
    康明逊其实早已知道王琦瑶是谁了,只是口封得紧。第一次看见她,他便觉得面熟,
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又见她过着这种寒素的避世的生活,心里难免疑惑。后来再去
她家,房间里那几件家具,更流露出些来历似的。他虽然年轻,却是在时代的衔接口度
过,深知这城市的内情。许多人的历史是在一夜之间中断,然后碎个七零八落,四处皆
是。平安里这种地方,是城市的沟缝,藏着一些断枝碎节的人生。他好像看见王琦瑶身
后有绰约的光与色,海市蜃楼一般,而眼前的她,却几乎是庵堂青灯的景象。有一回,
打麻将时,灯从上照下来,脸上罩了些暗影,她的眼睛在暗影里亮着,有一些幽深的意
思,忽然她一扬眉,笑了,将面前的牌推倒。这一笑使他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三十年
代的电影明星阮玲玉。可是,王琦瑶当然不会是阮玲玉,王琦瑶究竟是谁呢?其实他已
经接触到谜底的边缘了,可却滑了过去。还有一次,他走过一家照相馆,见橱窗里有一
张掖婚纱的新娘照,他。已里一亮。这照片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样子,使他想起很久以前
也是在这里的一张照片。倘若这时他能想起王琦瑶,大约便可解开疑团,可他却没有,
于是又一次从谜底的边缘滑过去。和王琦瑶接触越多,这个疑团就越是频繁地来打扰。
他在王琦瑶的素淡里,看见了极艳,这艳涸染了她四周的空气,云烟氤氲,他还在王琦
瑶的素淡里看见了风情,也是洞染在空气中。她到底是谁呢?这城市里似乎只有一点昔
日的情怀了,那就是有轨电车的当当声。康明逊听见这声音,便伤感满怀。王琦瑶是那
情怀的一点影,绰约不定,时隐时现。康明逊在心里发狠:一定要找出她的过去,可是
到哪里去找呢?
    最终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一天,在家和大妈二妈聊天,说起十年前上海的盛况一
幕,那就是竞选上海小姐,他母亲竟还记得那几位小姐的芳名,第三位就叫王琦瑶。他
这才如梦初醒。他想起那酷似阮玲玉的眉眼,照相馆里似曾相识的照片,还想起旧刊物
《上海生活》上的“沪上淑媛”,以及后来的做了某要人外室的风闻,这所有的记忆连
贯起来,王琦瑶的历史便出现在了眼前。这历史真是有说不尽的奇情哀艳。现在,王琦
瑶从谜团中走出来了,凸现在眼前,音容笑貌,栩翎如生。这是一个新的王琦瑶,也是
一个;目的王琦瑶。他好像不认识她了,又好像太认识她了。他怀了一股失而复得般的
激动和欢喜。他想,这城市已是另一座了,路名都是新路名。那建筑和灯光还在,却只
是个壳子,里头是换了心的。昔日,风吹过来,都是罗曼蒂克,法国梧桐也是使者。如
今风是风,树是树,全还了原形。他觉着他,人跟了年头走,心却留在了上个时代,成
了个空心人。王琦瑶是上个时代的一件遗物,她把他的心带回来了。
    他连着几天没有去王琦瑶处,严师母来电话约,他都说家里有事推掉了。他想:该
对王琦瑶说什么呢?后来,他决定什么也不说,一如既往。因此,当他再看见王琦瑶时,
就和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一样。王琦瑶问他怎么几天不来,他说有事。王琦瑶就说什么有
事,一定有了新去处,比这里更有趣的。他笑笑没说话,把带来的东西放到了桌上。他
带来的是老大昌的奶油蛋糕,王琦瑶便去拿碟子。刚给人打过针,王琦瑶手上带着酒精
的气味。她穿一件家常的毛线对襟衫,里面是一身布的夹旗袍,脚下是双塔排布鞋,忙
进忙出地准备着茶点。他忽然间想起初与王琦瑶相识,在表姐家吃暖锅,胡乱测字玩。
王琦瑶说了个“地”字,康明逊指了右边的“也”说是个“他”,她则指了左边的“土”
说,“岂不是入上了。”她那脱口而出然后油然哀起的样子,这时又一次出现眼前,却
是有根有由的了。他心里生出怜悯,又生出惋惜,怜悯和惋惜是为王琦瑶,也是为自己。
这时,康明逊被一股忧伤笼罩着,他话不多,有些走神,还有些所答非所问。他望着窗
外对面人家窗台上的裂纹与水迹,想这世界真是残破得厉害,什么都是不完整的,不是
这里缺一块,就是那里缺一块。这缺又不是月有圆缺的那个缺,那个缺是圆缺因循,循
环往复。而这缺,却是一缺再缺,缺缺相承,最后是一座废墟。也许那个缺是大缺,这
个则是小缺,放远了眼光看,缺到头就会满起来,可惜像人生那么短促的时间,倘若不
幸是生在一个缺口上,那是无望看到满起来的日子的。
    康明逊是二房所生的孩子,却是他家唯一的男孩,是家庭的正宗代表,所以他不得
不在大房与二房之间来回周旋。一些较为正式的场合,由他和大妈跟了父亲出席;另一
些比较亲密的社交,则是和二妈跟了父亲参加。大妈是个厉害人,正房本就是占着理的,
还占着委屈,十分理加上三分委屈,大妈便有了十三分的权利,二妈却是倒欠了三分的。
父亲是个老派人,宠归宠,爱归爱,却不越规矩半步,上下长幼,主次尊卑,各得其份。
康明逊是康家的正传,他从小就是在大妈房里比在二妈房里多。他和两个同父异母的姐
妹打得火热,比同胞还同胞,无意中他还有些讨好她们,好像怕受到她们的排斥。他隐
隐地觉出,大妈的爱是需争取,二妈的爱则不要也在,没有也有。所以,他对大妈便悉
心得多,而对二妈怎么也可以,甚至有时故意冷淡二妈好叫大妈欢喜。他的一颗小小的
心里,其实全是倚强凌弱,也是适者生存的道理。有一回,他和两个姐妹玩捉迷藏,他
循声上了三楼二妈的房间,推门而进,一眼看见垂地的床罩在波动,分明是藏了人的。
他悄悄地走过去,这时却见靠里的床沿上,背着身坐着二妈,低了头,肩膀抽搐着。他
不由站住了,床底下唆地蹿出妹妹,一阵风地从他身边跑过,并且发出尖锐的快乐的叫
声。他没有去追,施了定身术似的,站在原地。是个阴天,房间里的抽木家具发出幽暗
的光,打错地板也是幽暗的光。二妈脸朝着窗口,有暗淡的光流淌进来,勾出她的背影。
她头发蓬乱着,就像一个鸟巢,肩膀特别窄小,而且单薄。她觉察出后面有人,一边抽
泣一边转过身体,不等她看见,他拔腿跑出了房间。他的心怦怦跳着,怜悯和嫌恶的情
绪攫住了他,使他有说不出的难过。他以更大声的快乐尖叫来克服这难过,这天他是有
些过分了,招来大妈的喝斥。大妈喝斥他的时候,便看见二妈乱蓬蓬的头从三楼楼梯上
探下来。这时,他心里生出对二妈的说不出的恨意。这恨意为消除痛楚而生的,这痛楚
有多深,这恨就有多大。随了成年,他应付这复杂环境渐渐熟练,可说得心应手,那痛
楚和恨意便也消除,积留在心里的只是一些烟尘般的印象。可就是这些烟尘般的印象,
却是能够决定某种事情。
    康明逊知道,王琦瑶再美丽,再迎合他的旧情,再抬回他遗落的心,到头来,终究
是个泡影。他有多少沉醉,就有多少清醒。有些事是绝对不行的,不行就是不行,可他
又舍不得放下,是想在这“行”里走到头,然后收场。难度在于要在“行”里拓开疆场,
多走几步,他能做些什么呢?王琦瑶是比他二妈聪敏一百倍,也坚定一百倍,使他处处
遇到难题。可王琦瑶的聪敏和坚定却更激起他的怜惜,他深知聪敏和坚定全来自孤立无
援的处境,是自我的保护和争取,其实是更绝望的。康明逊自己不会承认,他同弱者有
一种息息相通,这最表现在他的善解上。那一种委曲求全,迂回战术,是他不懂都懂的。
他和王琦瑶其实都是挤在犄角里求人生的人,都是有着周转不过来的苦处,本是可以携
起手来,无奈利益是相背的,想帮忙也帮不上。但那同情的力量却又很大,引动的是康
明逊最隐秘的心思,这心思有些是在童年那个阴霸下午里种下的。康明逊已经看见痛苦
的影子了,不过眼前还有着没过时的快乐,等他去攫取。康明逊再是个有远见的人,到
底是活在现时现地。又是这样一个现时现地,没多少快乐和希望。因没有希望,便也不
举目前瞻,于是那痛苦的影子也忽略掉了,剩下的全是眼前的快乐。
    康明逊到王琦瑶处来得频繁了,有时候事先并没有说好,他也会突然地来,说是正
好路过。因王琦瑶没想到他会来,往往没怎么修饰,头发随便地用手绢扎起,衣服是更
旧的,房间里也有些乱。王琦瑶不由面露窘态,手足无措,拾起这样放下那样。此情此
景却更能引动康明逊的恻隐之心。所以,他就故意地突然撞来,制造一个措手不及。那
样的场景里,总有着一些意外之笔,也是神来之笔、有一回他是在午饭时来的,王琦瑶
一个人吃泡饭,一碟海瓜子下饭,碗边已聚起一小难海瓜子的壳。这情形有一股感人的
意味,是因陋就简,什么都不浪费的生计,细水长流的。还有一回来,王琦瑶正在洗头,
衣领窝着,头发上满着泡沫。她的脸倒悬着,埋在脸盆里,可康明逊还是看见她裸着的
耳朵与后颈红了。这一刻里,王琦瑶变成了一个没经过世面的孩子,她从脸盆里传出的
声音几乎是带着哭音的。后来她洗完了,匆匆擦过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将衣服的肩背
全泅湿了,看上去真是一副可怜相。渐渐地,王琦瑶晓得他会不期而至,便时时地准备
着,但这准备是不能叫他看出来的准备,否则难免会被他看轻。她穿的还是家常的衣服,
却不露邋遢相的。她房间还是有些乱,也是不露邋遢相的。吃饭照例要吃,也照例是个
“简”字,却不是因陋而简的“简”,而是去芜存精的意思了。至于洗头之类的内务,
她就安排在康明逊决不可能来的时间里,极早或是极晚。这么一来,康明逊的不期而至
便得不到预期的效果了,不克遗憾。但他体察到王琦瑶自我捍卫的用心,深感抱歉。
    王琦瑶的伪装,是为康明逊拉起一道帷幕,知他是想檀自入内。王琦瑶为康明逊拉
起帷幕,正是为了日后向他揭开。这有点像旧式婚礼中,新娘蒙着红盖头,由新郎当众
揭开的意思。这时候,王琦瑶对他格外矜持,反倒比先前生疏了。两人坐着说不了几句
话,太阳已经偏西了。他们说话都有些反复惦量,生怕有什么破绽。过去他们是没话找
话,现在却有话也不说,打埋伏似的。他们处在僵持的状态,身心都不敢懈怠地紧张,
却又不离开,几乎日日在一起,看着回头从这面墙到那面墙。两人心里都是半明半暗,
对现在对将来没一点数的。要说希望还是王琦瑶有一点,却无法行动,因她的行动是与
牺牲划等号的,行动就是献出。康明逊没什么希望,却随时可以出击,怕就怕出击的结
果是吃不了兜着走。他们嘴上什么也不说,心里都苦笑着,好像在说着各自的难处,请
求对方让步。可是谁能够让谁呢?人都只有一生,谁是该为谁垫底的呢?
    炉子拆掉了,地板上留下了炉座的印子,窗玻璃上的烟囱孔用纸糊着,好像是冬天
留下的残垣。春日的阳光总是明媚,也总是徒然的样子。他们脸上作着笑,却是苦水往
肚里流。他们的笑是有些良恳的,作着另一种保证。都不是对方所要的。他们都很坚持,
坚持是因为都不留后路,虽是谅解,可也无奈。他们都是利益中人,可利益心也是心,
有哀有乐的。
    这一天晚上,吃过晚饭了,又一前一后来了两个推静脉针的病人,将伽门刚送走,
又听楼梯上脚步响了。王琦瑶想:难道有第三个来了吗?可都挤在一起了。然而,楼梯
口上来的竟是康明逊。这是他头一次在晚上单独到王琦瑶处,并且突如其来,两人都有
些尴尬。王琦瑶心跳着,请他坐下,给他倒茶,又拿来糖果瓜子招待。她忙进忙出,有
点脚不洁地的。康明逊说他是到朋友家去,朋友家却铁将军把门,只得回家,不料忘带
钥匙了,今晚他家人除他父亲都去看越剧,连娘姨也带去了,他不好意思叫他父亲开门,
只得到她这里来坐坐,等一会儿戏散场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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