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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作者:王安忆-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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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一桩。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起不来床,无力到连张纸也拿不了。是丈夫老张背了她去
的医院,没有费什么周折,诊断便下来了。在观察室里挂了三天葡萄糖,老张又将她背
了回来。蒋丽莉伏在老张的背上,嗅到他很浓烈的脑油的气味,心里涌起一股软弱的温
情。她将脸理在老张的后颈窝里,想说什么又说不动。这股温情是那么反常,叫她生出
了不祥的预感。老张能为她做的,就是将他山东老家的亲人全都叫来。那都是些天底下
最淳厚的人,和最淳厚的情感,却与蒋丽莉有着最深的隔阂。她们怀着最沉痛的怜悯之
情,围坐在蒋丽莉卧房的外间,偶尔低语交谈几句。她们看上去就像是一些守灵的人,
使这房;司里预先就有了凭吊的气氛。蒋丽莉突然生发的那一点温情在这令人窒息的空
气中倏忽而去,荡然无存。抵抗病痛的耐心也荡然无存。她每天躺在房间里,一开门便
是陌生人的身影和陌生的乡音。有几次,她竟破口大骂,骂这些亲人是催死的人。这些
谩骂全被她们当作病人的痛苦而心甘情愿地承受了。
    王琦瑶并不知道蒋丽莉生病。这些日子,蒋丽莉在长沙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一个
月回来四天,所以她们也就不常见面。这天她走过蒋丽莉家弄堂,看见老张的母亲出来
买切面,便上前招呼了一声。他母亲其实记不起王琦瑶是谁,但她是个热心肠的老太太,
特别喜欢与人亲近,又加上这些日子憋得难过,站下来一说就没个完。王琦瑶听了不禁
大惊失色,她顾不上安慰淌着眼泪的老太太,返身就向弄堂里走。她径直走进房间,穿
过静坐无语的人们,推开蒋丽莉的房门。房间里拉着窗帘,开一盏床头灯,蒋丽莉靠在
枕上,读一本《支部生活》,看见她来,露出了笑容。王琦瑶很少看见蒋丽莉的笑容,
她总是漫着眉,怨气冲天的样子。如今这笑容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像是讨饶的样子,不
由一阵鼻酸。她在床边坐下,心里打着战,想才几天不见,竟就慎摔成这个样。蒋丽莉
不知道真正的病情,只以为是得了肝炎,因怕王琦瑶有顾虑,解释说是慢性的,所以不
传染,也就不住隔离病房了。又问王琦瑶她孩子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带她来玩。说到此,
再解释了一遍慢性肝炎的不传染。王琦瑶心酸得说不出话,见蒋丽莉却是想说说不动,
便不敢多留,告辞了出来。一个人在太阳很好的马路上乱转了一气,买了些并不需要的
东西,再回到家里,已是午饭时间,肚子却饱饱的。炒了点剩饭给孩子吃,自己坐着钩
羊毛风雪帽。钩着钩着,心里慢慢平静下来,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找程先生。
    这天晚上,程先生一直将她送下楼,两人在外滩走了一会儿,都是心乱如麻,只得
放下另说。江面上有一些水鸟在低低地飞行,开往浦东的轮渡在江心鸣着汽笛,隐隐约
约地传来。背着江堤望去,不由就要仰起头来,殖民时期英国人的建筑高大森严。这些
建筑的风格,倘要追根溯源,可追至欧洲的罗马时代,是帝国的风范,不可一世。它临
驾于一切,有专制的气息。幸好大楼背后的狭窄街道,引向成片的弄堂房屋,是民主的
空气,黄浦江也象征着自由。海风通过吴世口,从江上卷来,本是要一往无前而去,不
料被高楼大厦挡住,只得回头,印加了外力,更加汹涌澎湃。幸而有开阔的江面供它铺
陈,不至于左冲右突,变得狂暴,但就此外滩却总有着风在鼓荡,昼夜不息。走在江边,
程先生问王琦瑶孩子怎么样,王琦瑶说很好,又说倘若她要有个三长两短,请他照顾这
个孩子。程先生不由笑道:蒋丽莉生了绝症,你来托孤。两人想起了蒋丽莉,一颗心又
沉重起来。停了一会儿,王琦瑶说,晚托不如早托呢!程先生说:我要是不接受呢?王
琦瑶就说:那可不由你,我反正是赖上你了。话里有着一股认真的悲怆,使它听起来也
不显得轻排了。程先生扭过头去,看那黑暗里的江水,闪着一些微光,眼前却浮起当年
他们一男二女三个,一同去国泰影院看电影的情景,心想究竟有多少岁月过去了呢?怎
么连结局都看得到了。这结局又不是那结局,什么都没个了断,又什么都了断了。
    这天,王琦瑶还与程先生商量,是不是劝说蒋丽莉搬回娘家去住,清静一些,饮食
也好些。岂不料,在他们约好去看蒋丽莉的前一天,她母亲已经去看过她,几乎是被蒋
丽莉赶了出来。其时,蒋丽莉的父亲早已回到上海,与她母亲正式离婚,将房子和一部
分股息分给她母亲,自己和那个重庆女人在愚园路租了房子住。蒋丽莉的弟弟一直没有
结婚,与人也无来往,每天下班回到家里,便把自己反锁在房间听唱片。他们母子生活
在一个屋顶下,却形同路人,有时一连几天不打个照面的。平日里,她母亲只有一个保
姆可以作陪,那保姆见她软弱可欺,并不将她放在眼里,一天倒有半天在外交游,于是,
连保姆都不常照面了。这幢小楼因为人少显得格外空廓寂寥,院子里的花草早已凋谢,
剩下残枝败叶,后来连残枝败叶都没了,只有垃圾灰土,更增添了荒凉。幸好她母亲生
性愚钝,不是那种感时伤怀的人,因此身心不致受到太大伤害。只觉得时间过得慢,不
知如何打发。知道蒋丽莉生病,她先是在家哭了一场。像她这样头脑简单且不求甚解的
女人,总是靠眼泪来缓解困境,安抚心灵,并且总能收到好效果。哭过一场后,果然生
出些希望,豁然开朗似的。她洗了脸,换上出门的衣裳,已经走到门口,又觉不妥,生
怕惹那信仰共产党的女儿女婿讨厌。便回到房间,重又换一套朴素些的,再走出门去。
走在去女儿家的途中,她怀着郑重的心情。她本来是怕去蒋丽莉家的,总共只去了两三
回。那三个外孙看她的眼光就像在看怪物,女儿也不给她面子,来不迎,去不送,说话
也很刻薄。女婿倒是忠厚入,是唯一待她礼貌的人,却又轮到她看不上他了,嫌他的山
东话听不懂,又嫌他嘴里有葱蒜气,就爱理不理的。女婿也不会奉承,只能由着她受冷
落去。如今,蒋丽莉的病就好像替她撑了腰似的,她理直气壮地走进蒋丽莉的家,对屋
里那群外乡人视而不见,一径推开蒋丽莉的房间。她坐下不到五分钟,就提出了十几条
批评和建议,那批评是否定一切,建议则明知做不到也要提的。蒋丽莉先是忍受着,可
她母亲却得寸进尺,越发趁兴,竟动起手来,当场就嚷着要与蒋丽莉换床单被褥,洗澡
洗头,一切重新来起的架势。蒋丽莉违反驳的耐心都没了,一下子将床头灯摔了出去。
外屋的山东婆婆听见动静斗了胆闯进门,屋里已经一团糟。水瓶碎了,药也洒了,那蒋
丽莉的母亲煞白了脸,还当她是个好人似地与她论理。蒋丽莉只是摔东西,手边的东西
摔完了,就挥枕头被子。她婆婆拾起被子一把将她裹住,只觉得她在怀里筛糠似地抖,
只得劝亲家母先回家转,过些时再来。蒋丽莉看着母亲退出房间,一下子就瘫软下来。
从此,她婆婆便不敢随便放人进房间,事先都要通报一声,蒋丽莉让进才放行。
    程先生同王琦瑶去看蒋丽莉时,遭到了拒绝。那山东老太出来告诉他们,蒋丽莉身
上乏,要睡觉,不想见人。老太太的表情就好像自己有错似的,眼睛都不敢看他们,千
般万般地对不住。两人都有些明白蒋丽莉不见他们的原因,又不敢承认,心里一阵洒惶。
蒋丽莉的不见就好像是一种谴责,此情此景,这谴责是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的。两人更
是不敢着老太太的眼睛,互相也躲避着目光,赶紧地分了手,各自回家。事后,又分别
去探望蒋丽莉。程先生还是吃了辞客令,灰溜溜地出来,沿了淮海路朝东走。走过一家
酒馆,里面吵吵嚷嚷的,白木方桌边坐的尽是做工模样的人,门口染一口大油锅,煎着
臭豆腐,油香和着酒香,扑面而来。他走进去,也在桌边坐了一个位子,要了二两黄酒,
一碟百叶丝。同桌的人互相都不认识,各自对了一两碟小菜喝酒。邻桌也有是熟人相聚,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程先生半两酒下肚,心里热了,眼里也热了,不觉掉下成串的泪珠。
没有人注意他。油锅的热汽蒸腾弥漫,人都是掩在烟雾中的,模模糊糊,程先生可以尽
情地伤心。就在这时候,王琦瑶已经坐在了蒋丽莉的床边。她是和程先生前后脚到的蒋
丽莉家,程先生刚出弄口,她就来了。蒋丽莉让她进了房间。
    王琦瑶走进房间,第一眼是觉着蒋丽莉要比前一回好些了。她头发梳得又齐又平,
顺在耳后,新换一件白衬衣,脸颊上有一些红晕,靠在爆起来的枕头上。看见王琦瑶,
没有招呼,反把头扭向一边,背着她。王琦瑶在床边坐下,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蒋丽
莉背着脸的侧影,好像在饮泣。窗帘拉开了半幅,有将近黄昏的阳光流泻进来,镀在她
的头发和衣被上,看上去有一股难言的忧伤。停了一会儿,蒋丽莉却笑了一声,说:你
看我们三个人滑稽不滑稽?王流摇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赔笑一声。听见她笑,蒋丽莉
便转过脸来,望了她说:他刚才又来,我就不让他进来。王琦瑶说:他心里很难过。蒋
丽莉绷紧脸,怒声说:他难过关我屁事!王琦瑶不敢说话了,她发现蒋丽莉其实是在发
烧,脸越涨越红,倒是少见的鲜艳。她伸手去摸蒋丽莉的额头,被她猛地推开了,手心
却是滚烫的。蒋丽莉坐起来,欠着身产技开床边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本活页夹,扔给
王琦瑶。王琦瑶打开一看,见是手写的诗行。她立刻认出是蒋丽莉的作品,就好像回到
了十多年前的女学生时代。那些矫情的文字是烧成灰也写着蒋丽莉的名字的。它们再是
矫情,也因着天真而流露出几分诚心。这些风月派的诗句总是有一种令人难过的肉麻,
真实和夸张交织在一起,叫人哭不是,笑不是。王琦瑶本是最不能读这些的,也是因为
这她反不敢与蒋丽莉亲近。可这时候,王琦瑶读着这些,却觉着眼泪都冒上来了。她想,
就算是演戏,把性命都赔了进去,这戏也成真了。她看出那诗句底下,行行都写着一个
名字,就是程先生的名字,不论是好句子,还是坏句子。蒋丽莉从王琦瑶手中夺过活页
簿,哗哗地翻着,挑选那些最可笑的念着,没念完自己就笑开了。她的笑声是那么响,
惹得老太太将门推开一条缝,朝里望了望。蒋丽莉伏在被子上,笑得直不起腰,说:王
琦瑶,你说,这算什么?她的眼睛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声音变了腔调,也是尖锐的。王
琦瑶摇不禁有些害怕,去夺她手里的本子,不让她再念。她不松手,两人争夺着,她竟
在王琦瑶的手背上抓出一道血痕。王琦瑶还是不松手,坚决地把本子抢了过来,并且按
她躺下。蒋丽莉挣扎着,笑声渐渐变成了哭声,眼泪从她镜片后面滚滚而下,她说:你
们穿一条裤子,你们合起来害我,说是来看我,其实是来气我!王琦瑶急了,忘了她是
个病人,大声说:你放心,我不会和他结婚的!蒋丽莉也急了,大声说:你和他结婚好
了,我怕你们结婚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王琦瑶流着泪说:蒋丽莉,你多么不值得,
为了一个男人,就不好好做人了,你简直太傻了!蒋丽莉泪如泉涌地说道:王琦瑶,我
告诉你,我这一辈子都是你们害的,你们害死找了!王琦瑶忍不住抱住她,说:蒋丽莉,
你以为我木知道?你以为他不知道?蒋丽莉先是将她推开,后又一把拉进怀里,两人紧
紧抱住,哭得喘不过气来。蒋丽莉说:王琦瑶,我真是太倒霉太倒霉了!王琦瑶说:蒋
丽莉,说你倒霉,我就更倒霉了。多少不如意都是压抑着,此时翻肠倒肚地涌上来,涌
上来也是白搭,任凭怎么都挽回不了的。
    她们不知抱着哭了多久,肠子都揉断了似的。后来是蒋丽莉口腔里的味道提醒了王
琦瑶,那味道夹着甜和腥,缓缓地散发着腐烂的气息。王琦瑶想起她是一个病人,强忍
着伤心,把眼泪咽了下去。她松开蒋丽莉,将她按在枕上,又去绞来热毛巾给她擦脸。
蒋丽莉的眼泪就像是长流水,流也流不断。这时候,天也暗了下来。那边酒馆里的程先
生,喝酒喝到一个段落,已伏在桌上起不来了。他耳畔有汽笛的声音,恍馆间自己也登
上了轮船,慢慢地离了岸。四周是浩渺的大水,木见边际的。一九六五年的歌哭就是这
样渺小的伟大,带着些杯水风波的味道,却也是有头有尾的,终其人的一生。这些歌哭
是从些小肚鸡肠里发出,鼓足劲也鸣不高亢的声音,怎么听来都有些嗡嗡营营,是敛住
声气才可听见的,可是每一点嗡营里都是终其一生。这些歌哭是以其数量而铸成体积,
它们聚集在这城市的上空,形成一种称之为“静声”的声音,是在喧嚣的市声之上。所
以称为“静声”,是因为它们密度极大,体积也极大。它们的大和密,几乎是要超过
“静”的,至少也是并列。它们也是国画中叫做“破”的手法。所以,“静声”其实是
最大的声音,它是万声之首。
    仅仅一周之后。蒋丽莉脾脏破裂,大出血而死。身边是老张,三个孩子,还有来自
山东的亲属,团团地围着她。可她一直处在昏迷之中,并没有留下什么话。她所在的工
厂为她举行了追悼会,悼词中说她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一生都没有停止对加入共
产党的追求;她的父亲、母亲和弟弟都没来参加。他们似乎觉得,他们的到场会亵渎蒋
丽莉的人生理想。但他们在家里为蒋丽莉做了从头七到七七完整的一套送殓仪式。在这
七七四十九天里,她的家人坐在一处,有时静默,不时低声地交谈,流露出宽谅和理解
的气氛。可蒋丽莉却永远地缺席,再不会回来,与这静谧的聚会无缘。程先生和王琦瑶
也没参加追悼会,事实上,他们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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