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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 作者:王安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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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变化。片厂的经验确是不寻常的经验,它带有一些人生的含义。尤其在她们那个
年龄,有些虚实不分,真伪不辨;又尤其是在那样的时代,电影已成为我们生活的一个
重要部分。
7开麦拉
王琦瑶知道了,拍电影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瞬,是“开麦拉”的这一瞬,之前全是准
备和铺垫,之后呢?则是永远的结束。她看出这一声“开麦拉”的不同寻常的意义,几
乎是接近顶点的。那导演有时让她们看镜头,镜头总是美妙,将杂乱和邋遢都滤去了。
还使暗淡生辉。镜头里的世界是另一个,经过修改和制作,还有精华的意思。那导演已
成为熟人,她们见他不再脸红。有几回,表哥不在片厂,她们便直接找他。他自作主张
的,喊她们一个叫“珍珍”,一个叫“瑶瑶”,好像她们成了他戏里的角色似的。他背
地里和片厂的人说,珍珍是个丫头相,不过是荣国府贾母身边的粗使丫头,傻大姐那样
的;瑶瑶是小姐样,却是员外家的小姐,祝英台之流的。他把吴佩珍当小孩子看,喜欢
逗她,开些玩笑;对王琦瑶则说有机会要让她上一回镜头。因她的眉眼有些像阮玲玉,
趁着人们对阮玲玉的怀念,说不定能捧出一颗明星,也是带点玩笑的意思,却含蓄得多。
王琦瑶当然也不会认真,只是有点喜欢自己和阮玲玉的相像。可是有一日,导演竟真的
打电话到家里,让她去试一试镜头。王琦瑶心怦怦跳着,手心有点发凉,她不知道这是
不是个机会,她想,机会难道就是这般容易得的吗?她不相信,又不敢不信,心里有些
挣扎。她本是想不告诉吴佩珍,一个人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就算没结果,也只她自
己知道,好比没发生过的一样。可临到那一天,她还是告诉了吴佩珍,要她陪自己一起
去,为了壮胆子。晚上她没睡好,眼睛下有一片青晕,下巴也尖了一些。吴佩珍自然是
雀跃,浮想连翩,转眼间,已经在策划为王琦瑶开记者招待会了。王琦瑶听她聒噪;便
又后悔告诉了她。这一天的课,两人都没上好,心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终于放学,两人
便蜇出校门,上了电车。这时间的电车,多是些家庭主妇般的女人,小手里拎着布袋,
身上的旗袍是有皱痕的,腿后的丝袜也没对准缝,偏了那么一点,头发或是蓬乱,或是
理发店刚出来戴了一顶盔似的,脸上表情也是木着的,万事俱不关心的样子。电车在轨
道里呕眶当当地走,也是漠然的表情。她们俩却是这漠然里的一个活跃,虽然也是不作
声,却是有着几百年的大事在酝酿的。下午三点钟的马路,是有疲惫感的,心里都在准
备着结束和换班了。太阳是在马路西面的楼房上,黄熟的颜色。她们俩倒好像是去开始
这一天的,心里有着许多等待。
导演先将她俩领进化妆室,让一个化妆师来给王琦瑶化妆。王琦瑶从镜子里看见自
己的形象,觉得自己的脸是那么小,五官是那么简单,不会有奇迹发生的样子,不由颓
丧起来。她由化妆师摆弄,听天由命的表情,有一段时间,她闭起眼睛不去看镜子。她
感到十分的难堪,恨不得这一切早点结束;她还有些神经过敏,认为那化妆师也是恨不
得早点结束,手的动作难免急躁和粗暴的。她睁开眼睛再看镜子,镜子里的自己是个尴
尬的自己,眼睛鼻子都是不得已的样子。化妆室的光是充足的平均分配的光,没有抑扬
顿挫,看上去都有些平铺直叙的。王琦瑶对自己没有信心了,反倒是豁出去地,睁大眼
睛看那化妆师的手法,看看自己一点一点变得不是自己,成了个陌生人。这时,她倒平
静下来,心清也松弛了,等那化妆师结束工作走开时,她甚至还生出几分幽默感同吴佩
珍开玩笑。吴佩珍说她简直像是嫦娥下凡,她就说嫦娥也是月饼盒上的嫦娥,于是两人
都笑。一笑,表情舒展了,脂粉的颜色里有了活气,便生动起来。再看那镜子里的美人,
也不那么生分和隔膜了。不一会儿,导演就派人来招呼她去,吴佩珍自然尾随着。棚里
灯架都支好了,那吴佩珍的表哥在一个高处朝着她笑,导演却变得很严肃,六亲不认似
地,指定她坐在一个床上,是那种宁式眠床,有着高大的帐篷,架上雕着花,嵌着镜子,
是乡下人的华丽。导演告诉她,她现在是一个旧式婚礼中的新娘,披着红盖头,然后有
新郎信来揭盖头,一点一点露出了脸庞。导演规定她是娇羞的,妩媚的,有憧憬又有担
忧的,一古脑儿交给她这些形容词,全要做在一张脸上。王琦瑶虽是点头,心却茫然,
还恍恍的,不知从何着手。可此时她只是一个豁出去,反倒是很镇定,竟能注意到周围,
听见有邻近棚里传出来的“开麦拉”的叫声。
接着,一块红盖头蒙上来了,眼前陡地暗了。这时,王琦瑶的心才擂鼓似地跳起来。
她领悟这一时刻的来临,心生畏惧,膝盖微微地打颤。灯光开明,眼前的暗变成了溶溶
的红色,虽是有光,却是不明就里的光。王琦瑶发热似的,寒颤沿了膝盖升上去,牙齿
都磕碰起来。片厂里的神奇在光里聚集和等候着。有人走过来,整理她的衣服,又走开
了,带来一阵风,红盖头动了一下,抚着她的脸,是这一下午的紧张里的一个温柔。她
听见四周围一连串的“OK”声,是速进的节奏,有几分激越的,齐心奔向一个目标的,
最终是一声“开表拉”。王琦瑶的呼吸屏住了,透不过气来,她听见开麦拉走片的机械
声,这声音盖住了一切,她完全忘记了她该做什么了。当一只手揭去红盖头的时候,她
陡然一惊,往后缩了一下,导演便嚷了一声停。灯光暗下,红盖头罩上,再从头来起。
再一遍来起就有些人事皆非了。很多情景远去了,不复再现,本来也是幻觉一样的
东西。王琦瑶清醒过来,寒颤止住了,心跳回复正常。红盖头里的暗适应了,能辨出活
动的人影。灯光亮起,是例行公事的,一连串“OK”也是例行公事,那一声“开麦拉”
虽是例行公事,也是权威性的,有一点不变的震撼。她开始依着导演的交代在脸上作准
备,却不知该如何娇羞,如何妩媚,如何有憧憬又有担忧。喜怒哀乐本来也没个符号,
连个照搬都没地方去搬的。红盖头搞起时,她脸上只是木着,连她天生就有的那妩媚也
木住了。导演在镜头里已经觉察到自己的失误,王琦瑶的美不是那种文艺性的美,她的
美是有些家常的,是在客堂间里供自己人欣赏的,是过日子的情调。她不是兴风作浪的
美,是拘泥不开的美。她的美里缺少点诗意,却是忠诚老实的。她的美木是戏剧性的,
而是生活化,是走在马路上有人注目,照相馆橱窗里的美。从开麦拉里看起来,便过于
平淡了。导演不觉失望,他的失望还有一点为王殇瑶的意思,他想,她的美是要被埋没
了。后来,为了补偿,他请一个摄影的朋友,为王琦瑶拍了一些生活照,这些生活照果
真情形大异,其中一张还用在了《上海生活》的封二,以“沪上淑暖”为题名。
试镜头的经历就这样结束了,这是片厂里的小事一桩。王琦瑶从此不再去片厂了,
她是想把这事淡忘,最好是没发生过。可是罩着红盖头,灯光齐明的情景却长在了心里,
眼一闭就会出现的。那情景有一种莫测的悸动,是王琦瑶平静生活中的一个戏剧性的片
刻。这一片刻的转瞬即逝,在王琦瑶心里留下一笔感伤的色彩。有时放学走在回家的路
上,会有一点不期然的东西唤起去试镜头的那个下午的记忆。王琦瑶这年是十六岁,这
事情使她有了沧桑感,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止十六岁这个岁数了。她还有点躲避吴佩珍,
像有什么底细被她窥伺了去似的。放学吴佩珍约她去哪里,十有九次她找理由拒绝。吴
佩珍有几次上她家找她玩,她也让娘姨说不在家推了。吴佩珍感觉到王琦瑶的回避,不
由黯然神伤。但她却并不丧失信心,她觉得无论过多少日子,王琦瑶终究会回到她的身
边。她的友情化成虔诚的等待,她甚至没有去交新的女朋友,因不愿让别人侵占王琦瑶
的位置。她还隐约体会到王琦瑶回避的原委,似乎是与那次失败的试镜头有关,她也不
再去片厂了,甚至与表哥断了来往。这次试镜头变成她们两人的伤心事,都怀有一些失
败感的。后来,她们逐渐变得连话也不大讲了,碰面都有些尴尬地匆匆避开。当她们坐
在课堂的两头,虽不对视,可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有一种类似同情的气氛在她们
之间滋生出来。去片厂的事情是以一声“开麦拉”告终的,这有一种电影里称作“定格”
的效果,是一去不返,也是记忆永存。如今,课余的生活又回复到老样子,而老样子里
面又是有一点新的被剥夺,心都是有点受伤的,伤在哪里,且不明白的。本来见风就是
雨的女子学校,对这回王琦瑶试镜头的事,竟无一点声气,瞒得紧紧的。两人虽然没互
相叮嘱,却不约而同地缄口不提。其实在一般女学生看来,能为导演看上去试一回,已
是足够的光荣,成功则是奢望中的奢望。这也是王琦瑶她们原先的想法,可一旦走到了
那一步,情形便不是旧时旧地,人也不是旧人,是付出过代价的,有些损失的。若非是
吴佩珍这样将心比心的旁观者,是体尝不到这番心境的。
8.照片
导演为拍照片的事打电话给王琦瑶,是在一个月之后了。听到导演的电话,王琦瑶
的口气不自主就变得生硬起来,还有点讽刺地,问他有何贵干。导演说有一朋友叫程先
生的,是个摄影师,想替她拍些照片。王琦瑶说,她是并不上相的,还是请程先生找别
人吧!导演笑道:瑶瑶生气了!王琦瑶就不好意思再推了。过了一天,那程先生自己来
电话约好时间和地方,到时候,王琦瑶遵程先生吩咐,带上自己的几件旗袍和裙装,按
着他给的地址去了。程先生住在外滩的一幢大楼,顶上的一层,房间是重新隔过的,装
修成一个照相间,拉着布幔,有一些布景,欧洲的城堡,亭台楼阁什么的。里边另有暗
房和化妆室。程先生是个二十六岁的青年,戴着金丝边近视眼镜,白衬衫束在用带西装
裤里,很精干的样子。他让王琦瑶进化妆间修饰一下,自己在外面布灯。王琦瑶从化妆
间的窗户看见了外滩,白带子似的一条。星期天的上午,太阳格外的好。海关大钟当当
地敲着,声音在空气里散开,听起来是旷远的意境。江边的人是如豆的大小,亮晶晶地
移动。王琦瑶的眼睛从窗外移回来,忽有些茫然的,不知自己来这里是为什么。她无意
地抑制了自己的希望,不让这希望漫生漫长。她已是受过打击的,心里难免有点灰。她
其实无意地也欣赏着自己的希望成灰,顾影自怜的。到程先生这里来,她对自己说是照
顾导演的面于,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她自己是无所谓。她很无所谓地打量镜子里的自己,
涂了点唇膏,也懒得换衣服,就这么走出了化妆间。
程先生已经布置好了,背景是一幅橙色的布幔,布幔前是一个花几,几上是白色的
马蹄莲。他请王琦瑶站到见旁去,退几步又进几步地端详着。王琦瑶也是以无所谓的表
情接受这样端详,并无窘色,曾经沧海的样子,不过也是天真的“曾经沧海”,暗底里
使劲,有些夸张的。程先生的眼光和导演是不同的,导演要的是性格,程先生只要美。
性格是要去塑造什么,美却没有这任务。在程先生眼里,王倚联几乎无可挑剔,是个标
准美人,每个角度都有每个角度的美。她又不是拍惯照片的那样,有着无可矫正的坏毛
病。是一张白纸,想画什么图画就画什么图画。她却也不是不大方,并不忸怩的。她的
大方是有试镜头的经历作底的,也是有过锻炼。因是失败的锻炼,她的大方里便有了一
点谦逊和腼腆,是楚楚动人的。程先生心里很满意导演朋友的推荐。他这个照相间里记
不清来过多少美人了,都是程式化的,已经完成的照片似的,他只是在复制而已。这时,
他内心竟有一些地激动,这情绪似乎传达给了王琦瑶,当灯光亮起时,她竟也生出一点
无名的希望。这希望是退一步希望,还是崛起的。程先生的照相间自然是比不上片厂,
有些小儿科的,气氛是冷清的气氛,可它却也是认真的,诚实的,从小处做起,奋发的,
使人愿意合作的。王琦瑶不由地收起那无所谓,流露出一些兴趣和热情。
像王琦瑶这样知道自己长得漂亮的女孩,无论有多么老实,都免不了是作态的。在
这样的年龄,这作态又往往不高明,或是过火,或是错位,结果反而逊色。王琦瑶却是
个不犯错误的例外。她比较聪敏,天生有几分清醒,片厂的经历又增添了见识,这就使
她比较含蓄和沉着。要说作态,她也有,是不作态的作态,以抑代扬,特别适合照片的
表现。程先生欲罢不能地,拍了又拍,王琦瑶也有如鱼得水之感。她有些热,眼睛亮亮
的,面色姣好。她所携带的各款衣服都挨次轮过,程先生的布景也挨次轮过,她一会地
变成外国的女郎,一会儿是中国的小姐。等最后拍完,她回到化妆间换衣服时,天已正
午。黄浦江闪闪发光,江面有一点一点金银斑,是飞翔的水鸟。汽车驶过江边,驶进背
阴的幽暗的直街,大楼底下的直街像峡谷之间的沟渠。她从容仔细地重新穿上来时的衣
服,将其余的一件件叠好,收起。她心情很明净,拍过的照片她不再去想,当它是桩没
结果的事情。她拿好东西离开化妆间时,心想,这扇面朝外滩的窗倒是有意思的。这扇
窗正好在楼的角上,也就是在沿江马路和狭窄的直马路的直角上,又是高处,可眼观六
路的。她走出化妆间与程先生道了再见,出门到了走廊,然后按下电梯的钮。电梯悄无
声息地上来,她走进去,回过身时,看见程先生站在门边,正目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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