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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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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太阳已经打斜,他们走着时,躺在地上的两个影子显得很长很长的。走尽了一节高低不平的泥土路,上了崎岖山径,来到一个平岗上面。那正是平时FN学校里人散步所必到之处,可以望见C城全景。他们坐下来时,后面一条大江正在闪出白色的天光,沿江的工厂微微吐出黑烟,正如有个美人躺在江干,她的头发被和风吹得松松飞舞一样。前面是一带矮小的乱山,饱受一天娇阳而自变其颜色。他们脚底下是一个清碧的寒潭,碧波上浮着几对家鸭,来去追游,高兴得扑起翅膀来呷呷地乱叫。他们眼睛所注意的就是这些东西,却彼此觉得无话可说地默然起来。
过一会,C君用着一种闲谈的样子而不抬其头的突然说了一句:
“你看要好的男朋友分离了以后,痛苦不痛苦?”
这句话显见得C君的深情了,但是他颇有些怪脾气的——对于女子也如此——他在别人不睬他的时候很着急,别人来俯就他却又要故意支吾,——他却把C君的问题置之淡然,只含含糊糊有气无力地说道:
“怕是的吧?”
男友男友(2)
他们从平岗上翻过去,越走越远了。等到回顾FN学校只隐隐约约露出在山头的时候,已到了一片茅柴萧萧的乱坟场里——这地方自然不吉利,不过取其没有人来——太阳快要下山,坟上的青草映着夕阳发出眩人的橘色,远望一叠青山,如轻烟一团埋在晚霞脚下。这时他们才谈起来了。
C君说得最动听:“他”把“他”的历史告诉他,把“他”的家境告诉他,把“他”的性情告诉他,更把“他”从前被女朋友抛弃的哀怨告诉他,更告诉他现在需要一个人来爱“他”,并且需要这个人爱了以后不要再抛弃“他”,非常伤感地把他当作亲人一般地诉说“他”的愁苦。
他听了C君那一番诚挚的话,格外惋惜起来,不觉黯然而消魂,几乎要泫然下泪,因为他自己的情状正和C君一样,C君的话句句正打在他破碎不完的心上,他很想立即抱住了C君。但是他不能够,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自慰而慰C君的好方法,虽然心里说着:“C啊!我们以后互爱慰着吧,”但终是说不出口。
看看落日已收敛了光芒了,远远地晚钟也在那里锵然鸣起来,他们只好安排回去。因为不能同时进学校,在分手时,C君依依不舍地问道:
“明天又到哪里去呢?”
他对于C君的印象一天一天的深刻起来,胸中的热情也一天一天洋溢而不能抑遏。他的灵魂交给了C君,同时好像自己是C君灵魂的保护者。他已忘怀于一切,除开C君一人,已不知世界上之尚有人在,几乎那日月的光华,众星的灿烂,也不及C君一闪目的美丽;山川的灵秀,天地的光明,也不及C君一体的调和;他终日如失了心一般,只要C君在旁边,就觉周身浸在那说不出的醉人的空气中,去寻觅那一种说不出的醉人的趣味。他不避嫌疑了,不怕学生们灼然的眼睛了。大家都晓得了这件事,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然而同时也有一种苦闷:就是每当C君很柔情的柔枝芍药似的贴到他肩头上来时,他心头就热烈到要爆发了一般,C君无一处不美丽而无一处不来诱惑他,叫他不得不想把C君拥抱起来在“他”的周身亲上几千几万个的吻,但是他每次要想这样做,却终于没有举手的勇气,直到C君给他一封信的时候。
C君写的是:
我恳求你:
我是花丛中失恋的情蝶,
唉!我不爱花,
我只爱你这飘飘的无花果的绿叶,无花果的绿叶,无花果的绿叶!
我是附在安琪儿的羽边,
永远微笑地在你胸腔里绕旋,
可是我热情横溢的心怀,
澎不澎涨你的情泉;
我是住在爱神的宫中,
永远憩密地向你嘴唇亲吻,
可是热情沸腾的甘液,
烧不烧燃你的情灵。
这是五个星期以前一夜作的。本可以用肉口说给你听,可是有些女性化的我,未免太害羞了,所以请笔介绍一介绍——
就在那晚上,他和C君到戏院里去看电影,这封信也是在看电影的时候拿出来的。C君写这封信的原因,因为他白天关了房门睡觉,没有让“他”进去,误会他对于“他”的意思淡薄了。所以C君拿信出来的时候,先笑问道:“以后要不要不睬我了?”又道:“假使以后不睬我,这封信就不给你看。”
C君这样问道,更显得娇嗔可爱,他只好赔了几个不是,才把那信接过来,从头看了一遍,害得他反而害羞起来了。啊!C君对于他的一往情深,他怎样去报答“他”而对他说什么话呢?
因为那封信的吸引,他等看完了电影就到一个菜馆里去吃些东西,选一个清净的房间,叫了几样讲究的菜和C君两个清清雅雅地吃。他一边自己吃,一边夹两块菜送到C君嘴边去。C君也笑着吃了。
后来他在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用铅笔写上I love you!三个字送到C君的手里去。C君一看,紧紧地捏了那张名片伏倒在桌子上,半晌才抬起来。平日在他心里燃烧着的东西又燃烧起来了,他无论如何忍不住,轻轻地握着C君的手,悄悄地到“他”耳边去说了一句话。C君听了就绯红了双颊,闭着眼睛摇头道:“不……”但他也不许“他”不答应了,他把C君的绯红双颊牢牢地捧着了!……
C城虽是僻处内地,也颇有几处可以陶情乐意的地方。第一是岳麓山,名闻遐迩,中国旅行指南上也印上它的照片,可以算C城一大名胜。从FN学校出大门不远——只要横过一条街——就是湘江,从湘江叫渡过去,就是岳麓山。岳麓山与C城之间,另有一道几里路的长岛横在水面上,把湘江剖成两条白练,C城人称之为水陆洲。这水陆洲上的风景比岳麓山还要清丽,一年四季都有其特色:春天有绚烂的菜花,夏天有郁勃的桑原,秋天有芬芳的橘香,冬天有潇洒的竹林,近来更有高鼻子在那里建了几所别墅,万绿丛中又有了几点红了。所以照我们看来,与其说岳麓山的苍然古雅,不如说水陆洲的妍美清新,总之岳麓山的名胜,由水陆洲而得名也许有的。
气候由斜峭的残冬变为嫩寒新春,又慢慢地转成烂漫的暮春,他们的热情也随着这气候舒展而狂烈,缱绻得像两下一般牢衔着。春日的柔媚与岳麓山、水陆洲的风光,也就是他们的良辰美景了。
下午两点钟退课以后,他们在渡头会合着,一只划子单放,在澄明如镜的湘江上飘过来。其时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湘江水急,船从上溜头下来,打不到几桨,就到了水陆洲,穿过水陆洲时,那边渡头上已经划子等在那里了。
在岳麓山上游了一回,从蔡将军的墓道上下来,是一条苍松夹道的幽径,他们手牵手儿在上面走着,默默地去领略对面山头上几朵春云的变幻,树林中婉转的鸣禽,他们手心里已经热得要出汗了。
C君忽然说:
“你暑假要回家吗?”
“不想回去。”
“刚才过江的时候,你对着那几只航轮叹息,我知道你不住地在那里想着家乡哩,我知道你是要回去的!”
“唉!家乡呢,哪个不思,不过我的家乡也差不多是异乡!那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我在异乡倒觉好过些,所以我不想回去!”
“那么你暑假里怎样呢?”
“我——”
忽然道旁横出一根青枝,他没有用心,一下刮在他的耳上,他吃一惊,C君就把那青枝折去了。
“假使学校里不叫我滚蛋,我总住在这里,……”
“万一学校里不要你呢?”
“那没有办法了……”
“你离开学校,我也离开学校。”
“我总决不忘记你……”
“我也晓得你的心的——但是……”
“但是什么呀?”
“许多同学在那里笑呢,”
“哈哈,这也要笑的吗?那么,父亲爱儿子也要笑的吗,阿哥爱兄弟也要笑的吗?他们笑我们,他们自己才好笑哩!”
两个都笑了起来。
“我们到水陆洲上去睡一会吧。”
水陆洲快要尽头之处,有一方碧油油的草地,绕着一匝垂杨,阳光从柳丝中透过来,落在草地上像渔家晒着的网,湘江远处,时有一叶风帆,如轻燕飘过,余波击着滩边卵石,泊泊有声。他们原先背靠的坐在那里,后来他觉得疲倦了,就倒了下去,看看C君惺忪的眼,然如带醉欲睡,他心里又不晓得要怎么样才好,笑叫道:
“C!来这里睡一忽吧。”
C君笑着望望他,很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看天空,把只手臂抱着面孔,猛地扑到他的怀里。
他抚摩着C君头发。忽然又发狂般紧紧地抱着C君,然而他心头格外颤动起来,用力抱,不行,再用力,还不行,他的心真如快要爆裂,他说道:
“C,C!我过不得,我心跳得厉害!”
“我也过不得!咳!我假使是个女子……”
C君凄然说着这句话,C君的声音哑了,C君眼泪涌出来了。他知道C君的眼泪一半为自己流,而一半为他流,替他伤心而又替自己伤心。他想起了平时得不到一个人的情的苦处,久蓄在心底里万种悲怨,一时迸发而奔腾起来,他的热泪也跟着C君的热泪潮一般的涌出来。
“唉,唉!我们一同逃到人迹不到的地方去了吧,我们一同死了吧!……”
两个人泪眼婆娑结成一团,两个人的伤心结在一起,如忘记了天地的荣华,时间的悠久,不知道春光为人间忙了一天,也要将息一晚了,太阳早一堆烈火似的滚滚地躲下山去了。
转眼间到了夏天。
怒气蓬勃的夏天,比不得春日的体贴多情,如一个暴夫,专一在那里嫉恶他们的情爱。他不时像得着一种暗示:“你们快要离开了!”这使心痛的暗示,他却想不出法子去抵抗。
因为他们不能像从前一样常常在一起了,这事已彰明较着得凡是FN学校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了。在他以为这件无足奇怪而私自许可的事,虽然本来做得十分纯洁而光明,别人却替他散布了流言,更添了许多恶毒的咒骂和秽蔑的嘲笑来,使没有一个人不嫉视他们两个,于是他们就被监视起来了,尤其是他被大家看为最下流的东西。
跟着暑假到了。五百多个人对于他久已闷在胸中的憎恶,一时爆发出来,同声送他一个很令人讨厌的绰号,他就顶着这个绰号很光荣地走出了FN学校。
这件奇迹的能够留在C城给人家以印象的,还有一张照得很漂亮的照片,因为照相馆看他仪表颇潇洒不凡,就拿来陈列在玻璃橱内。
现在他已到了家乡,他常告诉人家说他和C在船埠上割舍之时,的的确确彼此倾了不少的眼泪,他到现在还会挹郁不欢,常想写信叫C君到这里来。
从江南来从江南来(1)
十二月中旬,我的一位老同学许君——精明的许君,看见了人把面孔一仰,近光眼镜上闪出一道反光,同时嘴唇往上下一翻,议论就发了出来的许君从奉天到上海来,说是那边缺少教员,要我去帮忙。当天,请我在杏花楼吃酒,他用着一副交际家的神气进了许多忠言,说许多恭维我的话。我一边举着酒杯,一片生鱼从边炉里捞出来的时候,就答应他到奉天去。随后,许君回了家,恐防我忘记,又特地写信来关照我。其时已是正月初五六了。我正坐在窗前,从毛玻璃上透过来的下午的残阳烘得满屋温温的将我软化了。叫我拿着那封信不住地左右为难:我到奉天去吗?那寒风,沙灰,面包,马粪,还有那又长又大带有大陆国民性伸手就要打人的兵士等等在我心头作恶,我实在不愿意去。这一方面呢,我舍不得一班朋友,舍不得正在发芽的江南树木,舍不得我的……舍不得上海,我实在不愿意去。我左思右想好一会,最后只有摇摇头,把我那无可解决的解决法解决了这件事,我心里说道:“到那时候自然有办法的。”
我还有一位老同学史君,是个越老越天真的大小孩子,从前最穷苦的时候最和我合得来,我离开了他每逢心里不好过总写封信给他告诉我的愁苦。他最近写信来叫我到他家里去住几天,我当时就安排起身,因恐怕他家年底事忙,他的父亲又是一位讲实利主义的老教育家,对于这岁暮的来客决不欢迎,所以没有去得成,而把预备着的盘缠无端花费在别处了;这时,奉天的事纠缠得我太苦,我就效南宋皇帝因怕金兵而偏居临安的故事,借了一点钱,到苏州去。
我不带一件行李,连申报纸包的一个牙刷都忘在家里,无拘无束地走到东新桥,跳上五路电车一直到北火车站,正赶上三点多钟的一班车,随着一群背着包裹的乡下人挤进了车厢。在车站上遇着一位同乡宋君,这极短的一程旅途中就不愁寂寞了。宋君从袋里挖出一块隔夜剩下来的香蕉糖请我嚼,泡了一壶茶,喋喋不休的讲起湖南教育界的穷景与笑话,他那一对带有忧郁性的眼睛十分诚挚地直射在我的额上。但是我终究听不进一句:因为离开十几个座位的地方有几个女学生——我在车站上早注意到了,我的走进这座车厢无论有意无意总可以说是受了她们的吸引——我宁可牺牲宋君的一片乡谊而注目她们。我听听她们那种嚼牛皮糖一般的柔软的话语,早已知道她们是我邻县无锡人。我一边想起昨晚三爷——我们朋友中的健谈者——讲的一段火车上遇艳的笑史,一边尽在暗中把她们身上任何一样东西来比做一样东西——头发像什么,眼睛像什么……直到自己觉得万分对不住宋君的时候,才转过头来朝他点点头。忠厚的宋君,不扬人之恶的宋君,并不怪我的无礼,还是照常喋喋不休。我一半问心不过,一半又讨厌他。骤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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