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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88-维迪亚爵士的影子-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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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平房借用洗手间的时候,就跟在伦敦一样,我看到维迪亚跟帕特还是分房而睡。只要稍稍瞥见某几本书与衣饰,我就一切了然于心。这类的卧室暗示着失眠与孤寂。
我说:“我们该走了。”
“喝了茶再走吧,”帕特说着,“还有茶点蛋糕呢。”
我们用了茶,吃了水果蛋糕,我还尝了点葛利格斯太太的苹果派。维迪亚思索着蒙大拿。他说,他会回千里达过年。我们穿上外套准备告辞出门的时候,他说:“再见到你真好。放心,你不会有问题的。”
帕特说:“再回来看我们喔。”
步出平房,室外一片漆黑中,我听见维迪亚叨叨絮絮地,抽抽噎噎。然后,他说:“我真不想让你走。你走了,我一定会难受沮丧的。”
“维迪亚,”帕特柔声安抚着他。
村野夜幕中,他的身形益发矮小,逐渐模糊,威尔斯佛德庄园的高墙暗影,加深夜色,像在我们身后关上一道厚重的大门。
一路上漆黑无亮──乡间道路上一盏路灯也无。我太太不发一言,兀自沉思默想。
好半晌,“之前,你说他们过得很快乐,”她才打破沉默说道,“我觉得才怪呢。他们一点儿也不快乐。”
“难道你不高兴我们过来这一趟吗?”
“没错。我可怜帕特,不过,我也替自己庆幸,还好我见过她了。我绝对没打算落到那种下场。”
我们开过整个威尔特郡,回到多赛特郡,一路上,她都不再开口。一直到前方闪现多彻斯特市的灯光,她才像是憬然初醒一样,接着,她又开口说话了。
“不过,他一点也不在乎我。”
“他在乎的。”
“他根本连问都不问我过去做些什么。他也没提到过我们的孩子。就是你们两个,男人跟男人一道,谈着你们写的东西。”
“我想,有女人在场的时候,维迪亚总是觉得不自在吧。”
“不,不是不自在。女人让维迪亚生气。他讨厌女人。他嘲笑婕尔妲,可是,他究竟又知道她什么来着?他嘲笑女性主义。那可能意味着女人让他发狂地着迷,不过,他痛恨这种想法。”
我认识维迪亚六年之久,我从来没有这样子想过他。
“别在意,”我太太说道,“反正,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回到铁工厂,我继续埋首写作我的小说《圣徒杰克》。同时每个星期,我都会写上几篇书评,一篇给《华盛顿邮报》,一篇给《泰晤士报》。不过,稿酬还是入不敷出。我开始动用我微薄可怜的存款以应生计。我太太说:“你看吧?”我满怀希望,但愿卖了《圣徒杰克》可以恢复偿债能力。我再一次申请古根汉基金会的出版奖励。铁工厂收到一封信,告诉我再度落空。古根汉基金会的拒绝信拼错了我的姓氏,不晓得为什么会让我光火难抑。我跟维迪亚抱怨此事。
“你该高兴,幸好他们拒绝你了,”他说,“那些基金会是专门奖助补贴二流写手,一些玩弄艺术的家伙。你用不着他们。你不会有问题的。”
我们打电话谈事情。三十岁了,我装了毕生第一部电话。平房离铁工厂有好一大段路──几个小时的蜿蜒车程,乡间巷弄上,铁牛当道,牛车驾驶慢速蜗行,老人踩着脚踏车,闲散出游,牛只成群,好不热闹。不过,我们都沿着同样一条铁路线,从爱克西特开往滑铁卢的路线。最靠近我家的车站是克鲁格恩,刚巧越过索美塞得郡界边;维迪亚家的车站则是萨尔斯伯里。
第二部:作家的作家伦敦午餐行(1)
时序入冬。伦敦房产市场荣景非凡,意味着我们也许一辈子都供不起一栋伦敦房舍。没关系,我乐在乡居,终日写作,白天把孩子托在宾明斯特的托儿所,晚上上酒馆打弹子。同在酒馆饮酒的农场工人叫我称奇不置。他们一开口净扯些恶毒意见,满脑子仇外意识。“我跟那个搞屁眼的讲,‘你干吗不滚你妈的回你老家去’。”有一天,新闻传来,一群小学生进行校外旅行时,碰到突发性雪飑,遂于凯恩格姆附近失踪,结果,七个小学生冻死在大雪中。
老福雷德,坐在加洛普营的壁炉旁,说道:“冻死活该。我念书的时候,从来就没这么好的事情,上什么苏格兰校外旅行。”
每两个星期,我都会搭火车上伦敦一趟,交书评的稿,顺便将评过的书卖给贾斯东书店,换取现金,就跟维迪亚五年前的行径一样,吃午餐,溜达溜达,再搭晚班火车回多赛特去。在火车上用晚餐:“要不要再来点烤马铃薯呢,先生?”万家灯火飞驰而过,暗夜中,村落光点闪闪烁烁。
某次,我们在电话里聊起来,维迪亚说着:“我们去伦敦吃午餐。”
“惠勒斯怎么样?”我第一次到伦敦旅行的时候,我们曾经在那里共进午餐。当时,我只知道这家馆子,即使如此,我还是避门不过,因为在此用餐所费不赀。
“康诺特更好,”维迪亚说道,“虽说,你有许多同胞都在那里用餐,还是瑕不掩瑜,餐点服务都好。康诺特餐馆,我们就这么说定吧。”
我说:“好啊。”
他说:“那你就去订位吧。”
我们相约火车上见,9点50分开往滑铁卢的班车,我还得提前一个半小时在克鲁格恩站上车。耶佛尔、薛尔伯恩、吉灵汉、谢夫茨伯里,再到萨尔斯伯里,而他就站在月台上,短小精干,服装整洁,额上黑发浓密,酷寒中包裹得密不透风——围巾、竖领、手套──偏偏还是异国风味十足,几乎蔚为奇观。1971年,萨尔斯伯里车站月台上,站着一个矮小的印度人,身边的英国人,人人高出他一截,个个小心翼翼地装做没看见他。他也丝毫不加留意。
一看到我,他略略点头,眉间舒展。他轻轻推开车厢门,捡了个对面的位子坐下。其他旅客纷纷转移目光,反而看来更加专注。我在薛尔伯恩看到一个高个儿男人上车,说不定是来自那里的学校,当时顺便就将一本布面装帧的小开本书——布面颜色褪淡,凑近他的面孔。他心不在焉,无意阅读,反而侧耳旁听,因为,维迪亚已经打开话匣子,跟我讲起话来了。
“保罗,保罗,你心里有事。我看得出来。”
“没,我没事。”
“你太太不高兴,对不对?我有预感。”
“她想找个工作。”
“好啊!挣几个蹦子儿回家。”
“你最近怎么样?事情都顺利吧?”
他说:“我好比一只折翼飞鸟。”每当他说起自己精疲力竭,几近崩溃的时候,通常他就会这么说。不过,他继续解释:“过去十五年来,一直有股强大的紧张压力逼迫着我。”他僵了一下,挤个苦脸,以兹说明,然后,他就变得软瘫瘫的,“我现在已经体力透支了,创作让我胆颤心寒。我累了。我懒了。失眠,老兄。不过,看看你,你写小说的点子多多。告诉我,你去伦敦要跟什么人见面?”
我跟他说了。
维迪亚说:“这人是个无名小卒啊。”
我又提到另外一个名字。
维迪亚说:“他,谁啊?他是哪根葱?”
我又跟他讲了第三个名字。
维迪亚说:“那是仿冒品啊,老兄。全都是些假货。他们根本连边都沾不上。”
“可是,他们对我都挺好的──我是说,他们给我文章写。”
“当然。你写你的文章。你忙你的。你从来不缺点子。不过这些人会榨光你的精力。你跟他们见过面以后,总是累个半死,不是吗?”
“我想是吧。”不过,这又能证明什么?每次我跟维迪亚见过面,我也总感到虚脱啊,有时候,我还会头痛,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们要吸干你的精神。”
一听到“吸干”这两个字,车厢角落里坐着的薛尔伯恩学校教师,从书中抬眼掠过我们,随即又赶紧捧着小书,堵住脸孔。
第二部:作家的作家伦敦午餐行(2)
“他们会毁了你,”维迪亚说,“他们都在玩弄艺术。我跟你讲个故事。你提到的第一个人”──维迪亚巧妙地避开,省去指名道姓──“那人没有半点才华,偏偏还写了本小说,‘我是个小说家’──纯粹乡下人土风。他出身小地方。他写些假仙小说。不过在玩弄艺术罢了。他还写了另外一本──讲些农民、土里土气的。可是,他住在伦敦。他只是新闻报道而已。接着,他就打算移到更大的圈子里,还是在玩弄艺术。他那个乡下老婆就很不开心。她还以为他是天才。她不晓得他只是在玩弄艺术而已。后来,他跟女人胡搞,给人家捉奸在床。这是他的天赋人权。他是艺术家啊,小说家啊,他可以做这种事情的。可是,他的老婆就绝望透顶了。结果就自杀了。为什么呢?”
现在,那个学校教师坦坦白白地张口结舌,我也一样。
“因为他玩弄艺术的关系。”
平畴绿野,甚至比非洲夏日田野还绿,车窗外的树丛快速退移,一段跳跃的风景带。乌鸦振翅飞起。
“不要玩弄艺术。”
我们停在安多佛。无人下车。一个女人上车,落座在我们车厢里的最后一个座位,当我开口响应时,仿佛吓了她一跳。
“我会谨记在心的,”我说,“我到处都看到《自由国家》这本书。”
“真的吗?恐怕我对出版商铺书一点也没兴趣。”
“这本书一定会登上布克奖最有希望得奖书单的。”
“什么奖来奖去都是骗人的。我反而觉得美国人的想法很正确。专心卖书就好,甭在那边费事找人给奖了。”
“我是说,你真有先见之明,预先就看出东非印度人迟早要给撵了出去。”
“这本书很重要。”
“不晓得他们在东非怎么看待这本书。”
“那个汤米·马黑鬼不会喜欢的。”
坐在角落的男人再度抬眼望来。
“不过,这实在是一本大书。”
列车行经巴辛斯多克附近一座桥梁时,桥下石墙上写着历历分明的大字:禁止有色人种移民。
维迪亚直直地凝视前方,说:“你跟康诺特订了张桌子吧?喔,好。”
到了滑铁卢站,众多旅客下车,车厢顿然空荡无人,我们就要下车时,我一眼瞥见,先前我以为是个学校教师的那个男人,手上那本布面褪色的小书,遗留在车厢角落的座位上。没错,我的臆测无误,他果然是个学校老师。那本书是西塞罗的《演说精选集》,拉丁文文集,扉页上无人签名,页缘上倒是用铅笔写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维迪亚说:“我们把书拿到失物招领处吧。”
一路往失物招领处走去时,维迪亚信口诌起,想像中书主跟别人的对话。我的书掉了,我很确定。接着,你怎么不去失物招领处问问。说不定,有人捡到你的书,送过去招领。然后,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接下来,我们一定要过去看看。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我们将书留给失物招领处的办事员,他座位周围全是些雨伞跟外观不祥的包裹。
维迪亚手上也有书要卖。我们就先规划路线:先搭出租车到贾斯东书店,再上烟草商店买一罐玩家海军棋,接着去通讯社,然后再坐出租车到卡洛斯广场的康诺特。我发现,两趟出租车资都叫我出钱时,微微略感困惑。
康诺特的门僮,头戴高顶丝质礼帽,穿着黑色带披肩的阿尔斯特大衣,接缝处镶着绿色滚边,两颊通红,鬓角飞张。门房两撇仁丹胡子,机警不懈;裹着长礼服与条纹长裤。玄关附近一尊花瓶里插着鲜花。酸蚀雕刻镜面闪闪发光。这一切狄更斯式的表现在指明,康诺特可不是等闲消费之处,这是个昂贵的地方。
侍者在玄关迎接我们,领着我们进入烧烤用餐室一张餐桌旁边坐定。侍者带有英国人颐指气使的态度,一面阿谀卑从──同样糟糕的征兆。菜单送上,维迪亚要来酒单。他捏拿着酒杯,调到正确角度,极端专注地端详着酒单,足足长达一分钟。他似乎已经胸有成竹,选定要点哪一瓶,接着他抬头看着我。
“你在这里会有发展的,”他说,“麦克·瑞特克里夫非常欣赏你写的书评。”
瑞特克里夫是《泰晤士报》的文学编辑。
我说:“可是,我讨厌写书评。”
“他们总是要你判定一本书。所以说,书评里一定要归结到某些结论。大部分人即使把一本书从头到尾都看完了,还是不晓得自己究竟对这本书有什么感想。”
第二部:作家的作家伦敦午餐行(3)
酒侍者走到我们桌边。他穿着一身黑,脖子上一圈金链子,乍看还可以混充某个佩戴纯金官衔名牌的市镇首长。他看维迪亚手上还夹着酒单。
“您决定要点酒了吗,先生?”
维迪亚对着我说:“咱们来瓶货真价实的酒。咱们来瓶经典佳酿。一瓶勃艮第白酒。”他手指头点在他的选择上,“第七十八号。”
“非常好,先生。卓越的选择。要我现在就上酒吗?”
维迪亚点点头。桌上随即搁上一只水珠凝结的银桶,酒瓶旋开,软木塞细细品闻。那是一瓶普利格尼─蒙特拉歇。维迪亚吸啜少许,就将酒液运到嘴里齿牙周边品尝。
“好酒,”他说着,“风味丰富。这一类的葡萄藤根扎得很深。才会有这么复杂的味道──你尝到白垩土的味道了吗?”
我也啜了一口。白垩就该是这个味道吗?
我问道:“这酒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拿起酒单,佯装做寻找酒名的样子,匆匆浏览过价目。这瓶酒竟然要价十一英磅。我即将交稿的书评,税后不过只有十英磅。
“你们加州酿酒葡萄藤子的根就浅多了,降雨过多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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