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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人只合江南老-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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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到宫中,除了进宫当日,朱元璋曾召我在乾清宫见过一次外,以后的日子里,并未与他相见。就连每日的晨昏日省,也吩咐下来全免了。我也知道,他并不十分愿意看到我。这从他悲悯而伤痛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来。或许,是因为我的音容笑貌,总是有点酷似母亲的。我不禁苦笑,曾几何时,我已经从皇帝的开心果,变成了今日的伤心之源呢?
也因而,如此一来,我倒成了一个十足的闲人。坐在房子里只是看看书,发发呆,倒是盈香不忍看我伤神,总是提些趣事来惹我说话儿,陪我解闷。
一转眼,就已是年末了。
我怔怔的看着地上的雪,正自兀然低头垂泪,忽而有人柔声道:“怎么?又难过了?”
话声轻柔温和。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傅以柔。
“没事。”我轻轻拭去眼泪,强装笑颜。
“外边冷,到我那里去坐坐罢!”她过来拉住我手,手心的热度让人瞬间温暖了起来。
我未曾料到,住在宫里的这段日子,从前看上去冷冷淡淡的以柔,倒是对我温言笑语,照慰有加。人总说,落魄的时候最能感受人间温暖,对她的这番心意,我是感激的。
“这时间过的可真快,”不觉走到永和宫外,模糊听得有人说话的声音。听声音,这正说话的是永和宫的福贵人。“今年出了这么些大事儿,可不知这年该怎么过?”
第一卷 八、深宫(下)
“瞧你~~”有人轻笑的声音。“还不是照样儿,皇上可没心思为这些小事费神。”
“可是姐姐……”福贵人犹疑的声音,“前儿不是还把她给接进宫来了吗?看样子皇上倒还对公主心存怜惜似的。”
“哼!”这一声冷笑倒听的真切,却原来是永和宫的贞妃。“罪臣之女,能有什么大气色?毕竟是皇上亲外孙女,年纪尚幼,只能养在宫中。可看现在的样子,皇上哪里是把她挂在心上的样子?大过年的,也不见来瞧她一眼。所谓金枝玉叶,倒真是落水凤凰不如鸡了!”
“那倒是。”福贵人附和着,“进来也有半年多了,里头连提也未曾提起。瞧这光景,咱们还是少去见待她才好些。”
“所以说,布衣之人,即便当了驸马又怎样?还不是扶不起的阿斗!……”
话声渐渐轻微,我在墙外头默默听着,不觉间握紧了拳头,手指甲戳得手发痛。她们说我,我原也不在意,只是说到了我的父母,却实在让我忍无可忍了!冷冷一笑,正欲开口,以柔已轻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正用劝慰而阻止的眼光看着我。怔怔的愣了会,叹了口气,也自是不言语,随她走开。
这等人情冷暖,从前我并未体会如此之深。自父母去世之后,跟红顶白之人,却是见得多了。今日听见这些话,倒也并不十分觉得惊奇,惟有愤怒而已!
以柔拉了我去到她房中。刚进门,就闻一阵淡淡的花香袭来,顿觉神清气爽。抬眼一看,只见架子上摆着几盆兰花。
“是君子兰么?”我收敛起心神,赞道,“难得你养育的这么好。”
“冬日甚寒,种这君子兰倒花了我不少工夫呢。”以柔轻轻一笑,道,“只是素来喜欢花,房中不放几盆,倒觉得少了些什么似的。”
这一说,便不由得想起那日和她,还有朱允汶在奉先殿庭前谈论木槿的情景,许多人的身影在心间浮现,略感凄凉。忽然想起从前读到过的一首诗,恍恍惚惚间念了出来:“猗猗兰蔼,植彼中原。绿叶幽茂,丽蕊浓繁。馥馥惠芳,顺风而宣。……”眼中盈泪,这首诗乃是当日母亲教我的,只是后半首却是不记得了。
以柔看着我,柔声道:“将御椒房,吐薰龙轩。瞻彼秋草,怅矣惟骞。”竟是将这后半首接了下去。我忍住泪笑道:“说到诗词,还是你精通。”
她笑着摇了摇头,道:“嵇康的这首酒会诗,我也是从你母亲那里学来的。”顿了顿,又温言道:“姨母她,是向来极欣赏嵇康的。”
我低头抚了抚衣袖,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淡然道:“可惜,人已不在了。”话音未落,眼中已不禁得泪光莹然。
她默然不语。半晌才道:“小七,人死不能复生,不是么?”
我强笑道:“没事,我早已不在意了。”
她幽幽的道:“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比我幸运呢。”这语气听起来竟似陌生,我不由得看了看她。
她却不看我,只自顾自道:“从生下来,我就没有了母亲。有时候我总会想,我的母亲,她长的是什么样子,有多美?有多高?微笑起来是什么样子,落泪时是什么样子,生气时是什么样子,悲伤时是什么样子。皇爷爷和哥哥们一直待我很好,这宫里也从未有人亏待过我,只是,他们从来也不知道,我的心里总有这么个疑问和遗憾,因为,我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
话声中透出无限的苍凉,此时此境,更是让人生情,我心下也是凄然。
“而你,”她淡淡一笑,“至少知道自己的母亲长的什么模样。不是吗?”看着眼前的君子兰,她的眼光中有一丝眷恋和了然,“宫中这许多人的眼光和议论,你都能不在意,我是极为佩服的。其实你和我何尝不是一样,都是寄居在宫中。等皇爷爷将我们许给了谁,搬出宫去的那日罢了!只是,人生在世,只不过短短一瞬,开心也是过,不开心也是过。但有许多烦心事,又哪里能记挂得了这许多?如果真能不在意,那又何必把它放在心上,只生生折腾了自己,却让真正关怀你的人为你伤心?”
她素来冷冷的,对人接事虽然礼貌,却少了一份亲近。今日这番话,却显是出自肺腑,二人之间仅剩的生分顿消。我心下感动,不禁笑道:“原来是我小家子气,劳姐姐为我担心了。”她听闻此言,摇头嗔道:“你这么说,倒是怪我多嘴了?我对你说这些话,是以为你和我是同道中人,不忍看你寥落下去呢!”我见她如此,遂正色道:“‘朝荣殊可惜,暮落实堪嗟。若向花中比,犹应胜眼花。’这诗不是姐姐最喜欢的么?不必叹息,笑看花开花落,不也是你告诉我的么?请姐姐放心,小七虽然浅薄,可是看淡该看淡的事,这个还是能做到的。”说着说着,只觉得心里豁然开朗,这段时间种种烦扰心神之事,忽然都已不再重要。不禁携住她手,说道:“姐姐!请你放心。”她微微一笑,脸上神采灿若朝霞,喜道:“我原也知道,你是极聪明的。珍惜自己,才是对爱护自己的人最大的眷顾,这个道理,难道你会不明白么?”
自那日后,我和傅以柔关系越加亲近。在这冰冷的宫中,除了盈香,她可算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洪武三十年的年末,就在似乎终年不化的积雪中慢慢过去了。宫中筵乐不盛,皇上也再未召见我。除了傅以柔外,我在宫中,竟是很少再有机会见到其他人。
转眼,就已是洪武三十一年。
敬请收看下一章:九、离别
第一卷 九、离别(上)
我并不知道,朱元璋已经病重了。获知这个消息,是洪武三十一年春天的某日,我站在傅以柔的房间外时,听到他们的对话。
“嘴上虽然不说,可是我知道,皇爷爷心里一直挂念着小七。”是朱允汶低沉的声音。“太医们束手无策,都说,就是大限临近了!”
“小七已经知道了么?”
“应该还不知道。”
“那么——”以柔轻声道,“总该让她知道。或者,她是愿意去见皇爷爷的。毕竟时日无多了。”
时日无多了!
那瞬间,我的身子有略微的晕眩。时日无多了。那么,我的外祖父朱元璋,也将成为又一个离开我的人,是这样么?
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样离开那里的。关于那段日子的记忆,日后想起来都是零碎的、纷乱的、不成形的。我不知道自己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悲伤?开心?还是迷惘?
或者是。或者,都不是。
茫然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居然已来到了乾清宫前。
满屋子忙乱穿梭的宫女太监,俱是静默无声。站在门外,并不能看到里面的情景,想起朱元璋对我的关怀、对父亲的绝情、对母亲的爱护……种种种种,涌上心头,一时爱恨交互,只是怔怔站着,含泪不语。
忽听房里传来一声惊呼,随后是金属叮当之声。我一惊,不禁冲了进去。众人看到是我,皆忙跪倒,又有太监战战兢兢道:“小郡主,皇上正在休息,请您……”
我不理他,自顾进到房中,却原来是宫女打翻药碗杯碟,正伏倒在地上,浑身战栗。朱元璋闭目侧靠在床上喘气,多日不见,虽然神色中威武豪迈之色仍略在,却满脸都是皱纹,双目深陷,头发竟已全白了。
我抢上前去,扶住了他,颤声道:“外公!”
他微微睁眼,看见是我,眼中的神采顿时亮了起来,身子抖动,显见心里激动之至,道:“小七!是你么?”
我含泪道:“是我!外公,小七来看你来了。”此时的他,已经垂垂老矣,想起朱允汶说他在世之日也已无多,我心中悲伤一起,仇恨之情已消了大半。
他热泪盈眶,颤声道:“小七,你愿意来看爷爷,我真是开心!”他并没有说“朕”,这瞬间,他似乎已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是一个期待子女们原谅的孤单老人。我心下酸楚,掉下泪来。
他看着我,又轻声道:“你母亲,她来了么?”
我一楞,看到他眼神散乱,神色迷茫,心下明白他显是神智已经不清,忍住泪哽咽道:“恩,她来了。”
朱元璋大喜,道:“她原谅我了,是么?是么?”说话间看着我,神色急切,显是急欲得到回答方才安心。
我柔声道:“是!她原谅你了。外公,母亲她从来没有真的怪过你。”
他这才欣慰的笑了起来,喜道:“我知道,安庆她最是体贴人意的。她不会怪我,我是知道的。”继而又叹道:“可惜……是我害了她年纪轻轻就守寡。日后,{ txtsk }我必会照顾她一生周全……她是我的女儿,我又怎么忍心让她受苦?……”话音渐低,竟是慢慢又睡着了。
我坐在床头,握住朱元璋的手,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只是默默低头发呆。连朱允汶和傅以柔几时进来都未曾发觉。
傅以柔走到我身边,柔声道:“小七……”
我摇了摇头,道:“姐姐,你不必劝慰我。”转头看着傅以柔,“人死不能复生,都是我的亲人,怪谁比较好?还不是让活着的人徒自悲伤?”话虽这么说,仍是落下泪来。
朱允汶叹息道:“皇爷爷也自有他的难处,身为一国之君,总要身处两难抉择。小七,你宽慰些罢!”
我含泪笑道:“多谢殿下劝解!我……并不曾再怪皇爷爷了!”
是,我并不再怪他了。无论错也好,对也好。过去的事,再计较有何意义?走出乾清宫时,我抬头看了看那高高的围墙上,那方宽阔的蓝天。空气中有丝丝的幽香传来,仿如黑夜里谁微微的叹息。万里无云,正是艳阳高照。是一个春日的好天气。
以柔并不再提起以往的事,她只是用了然而怜惜的眼神,默默的在一旁陪伴着我。有很多时候,我总是忍不住会想,在这冷冷的深宫之中,能有这样一位朋友,是多么的幸运!不管日后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怀念并且珍惜这一段日子,一定会。
每日,我和以柔都会去探望朱元璋。他的病情日重,几乎无时都不在昏睡中度过。药物和治疗,也只不过是尽量延长他在世上存活的时间而已。朝中的事情,也已尽皆由朱允汶代理。
只是,尽管太医们都说皇帝的大限将至,朱允汶却并未有传召他的叔叔们进宫聆讯的意思。有儿子在外藩封王的妃嫔们,都希望趁此次机会,可以见到自己的儿子。可是朱允汶迟迟不下诏,宫中,已是渐渐流言四起了。
我和以柔素来坐在房中,对外面的事不管不问,虽然也是听到了许多流言蜚语,却当作是充耳未闻。而不管怎样,外面的局势是越来越紧张了。日日都有朝堂上的纷争之事传到后宫之中,各妃嫔们各怀心思,各有打算。即便是伺奉在我和以柔房中的宫女太监们,也在暗暗揣测着日后我二人的去处。我心里却是明晓,朱允汶畏惧各藩王叔叔们手握的兵力,是决不敢在这个敏感时期召他们入京的,而朱棣起兵也是日后的事了。只是——想到我和以柔的命运,我却暗暗心惊,甚而忧心了。
第一卷 九、离别(下)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一,是一个细雨霏霏的天气。一早,我就被窗外唧唧啾啾的鸟叫声惊醒,心莫名其妙的砰砰直跳。正疑惑的当儿,盈香急急跑进来道:“郡主!外头来人了,说皇上要见你!”
皇上要见我?难道他病情已有所好转了?
不等我分辨清楚,已经被盈香催着匆忙洗漱完毕,赶往乾清宫。
今日的乾清宫分外安静,往日来去纷繁的太医们此刻正默然端坐在侧房之中。我见此情景,心中已然一惊。
“皇上他,今日怎样?”我自己也知道,话音中有怎样的颤抖。
“气色很好。”胡太医的脸色凝重无比,“今日……倒是比往日清楚多了,想必也能够认出郡主来。”
那么……我楞楞望住他,刹那之间,心惊胆战。
回光返照!四个字如电光石火般闪现在我脑海里,我蓦然以手掩口,瞪大了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而太医们似是明白了我心中的猜想,俱是摇了摇头,神色悲伤。
“皇上适才醒来,第一个传召的就是郡主,”说话的正是宫中的总管大太监,“郡主请进去吧!皇上他……想必是有话要吩咐的。”
我走进暖阁,只见朱元璋正闭目恹恹的靠在榻上,看到我进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小七……”他说话的声音依旧微弱,却显是认得我了。
我跪下请安,他略略抬了抬手,道:“起来吧!”轻轻招手叫我走近,仔细端详着我,话里有轻微的叹息,“瘦了些了!”
我心里一紧,强自镇定道:“皇爷爷,你可好些了?”
他微笑道:“朕鬓发皆白,好与不好,已是无甚大碍了。”话毕,又叹道:“小七,今年是洪武几年了?”
我低声道:“三十一年了。”
他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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