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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的百万富翁-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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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别……求你别说这个。再给我一……杯。最后一杯。”客人一边恳求,一边伸过来他的空酒杯。我看看手表,凌晨十二点四十五分。严格说来,酒吧要到一点钟才打烊。我不情愿地拿出一瓶黑狗朗姆酒。“一百卢比,先交钱。”我断然要求道。男人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票子。我仔细地斟了一量杯,倒在他的酒杯里。
  “谢谢你,酒……酒……酒……保。”他说着大口痛饮朗姆酒,然后一头栽倒在桌上。酒杯掉在地上摔个粉碎,瓶中的苏打水也溅得到处都是。他还打翻了盛薄荷酱的碗。两秒钟内这个人就会沉沉入睡,而我除了必须清理这个烂摊子,还得叫辆出租车,好歹把他送回家。虽说我够聪明,预先收了他的酒钱,但还是忘了跟他要点儿小费。
  事情弄成这样,也许该怪我自己。那个客人表露出的种种迹象,完全说明他随时会烂醉如泥不省人事,我却以为他还能再灌下最后一杯。一如往常,我又错了。
  在吉米酒吧餐厅干了两个月后,我依然没法准确无误地估计出一个酒鬼的酒量,不过倒是对酒鬼们作了个大致的分类。打头的属马,他们可以连喝八杯依然口齿清晰;然后是驴,他们三两杯下肚之后,便开始胡言乱语吵嚷不休,要么就变得异常伤感、痛哭流涕;接下来是狗,喝得越多越想吵架干仗、寻衅滋事,有些人还会调戏露西;狗下面是熊,喝着喝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最低级的是猪,他们喝下最后一杯便开始大吐特吐。这个归类并非一成不变,我见过一些酒鬼,他们一开头表现得像马,最后却变成了猪。狗也会喝成熊。还好,今天这个酒鬼最后喝成了熊,而不是猪。
  摆脱掉最后一个酒鬼后,我看看墙上的钟,已是凌晨一点十分。自从露西跟她父亲去了果阿度假,我几乎每天都要忙到午夜过后,才能回到达拉维那个鸽子洞一样的屋子里。陷入这般处境多半是我自找的。如果我没跟经理显摆过,说自己会调制鸡尾酒,计量威士忌,区分加了苏打水的堪培利和血腥玛丽,经理也就不会在阿尔弗雷德休假时,叫我顶替他做调酒师。
  吉米酒吧餐厅位于孟买的戈拉巴区。餐厅的墙上挂着陈旧褪色的图片,吧台后竖着一面大镜子,木头家具结实耐用。关键是,这里有南孟买最负盛名的菜单。由于饭菜太美味,价格又实在便宜,吸引了各个阶层的顾客。每个营业日,你都能看到低斟浅酌的高级主管和来自底层的工厂工人在吧台边相邻而坐。
  经理一再要求我们跟前来消遣的顾客多多交谈。因为有人陪着聊天,他们会喝得更多。露西的父亲、老酒保阿尔弗雷德·德·苏萨就特别擅长跟客人聊天。他记得大多数常客的名字,跟他们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倾听他们的伤心往事,时不时地在酒水账单上添一笔。
  露西自己也是个相当专业的女酒保。她穿着短款上衣和紧身裙坐在吧台边,时不时弯下身,露出一点儿乳沟,引诱顾客点价格昂贵的进口威士忌,而非廉价的印度酒。有时,她卖弄风情的举止也会招来麻烦,粗鄙的顾客们当她是下贱女人,对她动手动脚。这种时候我就要像临时保镖一样挺身而出。
  阿尔弗雷德·德·苏萨先生以为我和露西之间有什么暧昧,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露西在场,他就像只老鹰一样盯紧我。他实在是大错特错了。露西的确是个甜妞儿,身材娇小胸部丰满,有时她歪着头看我,抛来个媚眼,也让人觉得她在暗示我些什么。但我的脑子已经无法接收任何信号;那些超出负荷、几乎满溢的记忆,全都来自一个人:妮塔。
  阿格拉的医生说,至少要过四个月,妮塔才能从她所受的伤害中恢复过来;而我知道希亚姆绝不会再让我见到她。这就是为什么我回到了孟买:我必须驱逐阿格拉那些纠缠在我身边的鬼魂,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
  但我无法逃避自己在孟买这座城市中的经历。过去的记忆把我摆在一个个十字路口。桑塔拉姆,失意的天文学家,在街头嘲笑我。妮丽玛·库马里,过气的女演员,在火车上呼唤我。萨利姆,我的朋友,从每一幅巨型广告牌上俯视我。但是我打定主意不跟萨利姆见面。我荒唐的经历和疯狂的计划有如一个危险的漩涡。我不能把他卷入进来。
  我住在孟买一角,一个叫做达拉维的地方。我的房间是一个狭窄的、一百平方英尺大小的简陋棚屋。光线照不进来,空气也不流通,一块波浪形铁皮板搭在头上,权充屋顶。每当火车从上方驶过,铁皮板就被震得剧烈晃动。这里没有自来水,也没有卫生设备。可我只负担得起这样的地方。
  在达拉维并非我一人如此潦倒,上百万的人像我一样悲惨地活着。这块挤满了人、占地两百公顷的三角形沼泽地带,一如城市里的荒原。在这里我们像动物一般活着,如虫子一样死去。来自全国各地的穷困移民聚集在这个亚洲最大的贫民窟里,为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巴掌大的天空而相互倾轧。争斗吵闹每日都在上演——为了几英寸空间,为了一桶水——有时还因此闹出人命。
  达拉维的居民大多来自荒僻落后的比哈尔邦、北方邦、泰米尔纳德邦和古吉拉特邦。他们来到孟买这个遍地黄金的城市,心怀梦想,希望发财致富,过上中上等阶层的生活。然而时至今日,金子早已变成铅块,徒留锈迹斑斑的心和坏死的大脑,就像我这样。
  达拉维不适合神经脆弱的人生存。德里少年之家已经损伤了我们的自尊,而达拉维污秽、阴森的城市景观更加令人麻木。人活在这样的地方毫无尊严可言。这里的露天排水沟到处都是蚊子;堆满粪便散发着恶臭的公共厕所里,老鼠成群结队。上厕所时你首先想到的是保护自己的屁股不被老鼠袭击,臭味还在其次。肮脏的垃圾堆满每个角落,不过仍有拾荒者指望能从中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有时你不得不屏住呼吸,侧着身子穿过那些狭窄的、令人得幽闭恐惧症的小巷。但对于饥不择食的达拉维居民来说,这里是他们的家。
  身处孟买现代化的摩天大厦与霓虹闪烁的大型豪华购物中心之间,达拉维如同一个已经癌变的恶性肿瘤,长在这座大都市的心脏上。然而都市拒绝承认它的存在。因此,这地方被排除在法律之外。
  达拉维所有的房子都是“非法建筑”,随时可能被拆除。但当人们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而在这里挣扎时,他们才不在乎房子是否会被拆掉。所以,他们住在非法的房子里,用着非法的电,喝着非法的水,观看非法的有线电视。他们在达拉维为数众多的非法工厂、非法商店里打工,甚至非法旅行——不买票,免费搭乘穿越这处穷人集居地的当地火车。
  孟买城或许可以选择不去理会达拉维这个丑陋的、恶性膨胀的瘤子,但仅仅宣告它的不合法显然无法阻止癌细胞的扩散。这个肿瘤依旧缓慢地释放出毒素,在不知不觉间扼杀着这个城市。
  每天,我从达拉维乘火车到吉米酒吧餐厅上班。在吉米工作的唯一好处就是至少中午之前我不必出门。但付出的代价更大:我得工作到很晚,为来自城市各处的愚蠢的醉鬼服务,倾听他们的可悲经历。我也因此得出结论:威士忌是一种最精确的测量仪。你也许是个正当红的广告界大腕,也许只是一个卑微的铸造厂工人,但如果你无法在喝酒这件事上掌控住自己,你充其量不过是个酒鬼。
  带着桑塔拉姆事件留给我的、久久难以愈合的创痛,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容忍任何一个醉鬼了。但吉米酒吧餐厅是唯一提供给我工作的地方,我只好这样安慰自己:比起棚屋附近公共厕所的恶臭,威士忌的味道毕竟不那么刺鼻;倾听酒鬼们讲的故事,也总比每天听到发生在达拉维棚屋区中那些令人心碎的悲惨事件要好过一些,例如**、性骚扰、疾病和死亡。
  我渐渐学会了假装津津有味地倾听那些妻子不忠、老板吝啬之类的无聊故事,它们每个夜晚都漂浮在吉米酒吧餐厅的空气中;我一边附和着他们发出诸如“喔”、“是啊”、“真的?”和“哇!”的声音,一边适时鼓励客人再点一盘炸鸡或是一碗盐焗腰果佐酒。
  每天,我都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一封寄自W3B的通知,关于我是否入选去参加那档知识竞赛节目。但日复一日,邮递员什么也没带给我。
  挫败感开始如阴云一般密布在我心头。我为了一个特定的目标来到孟买,但现在看来,这个目标根本不可能实现。我是在逆流而上,无法胜过强大的浪头。紧接着我听到了我挚爱的妮塔的哭声,以及妮丽玛·库马里的呜咽,我的意志重又坚挺起来。我必须,我一定要进入那档节目。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我将继续倾听这个城市里醉鬼们的故事——有些好、有些坏、有些可笑、有些悲伤,还有一个——十足的怪诞。
  已过午夜,但吧台边那个孤独的客人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是坐着配有专职司机的奔驰来的;车就停在店门外。从晚十点开始,他不停地要酒;现在已经喝到第五十杯了。身着制服的司机在车子里打着呼噜,大概知道他的老板不会很快出来。
  此人三十出头,穿着得体的深色西装,打着丝质领带,皮鞋光洁可鉴。
  “我亲爱的哥哥,我亲爱的哥哥。”每隔两分钟,他就这么重复念叨着,间或抿一口黑牌威士忌,咬点儿烤肉串。
  经理打了个响指。“托马斯,你去陪他坐一会儿,问问他哥哥是怎么回事。没看见这个可怜的家伙有多郁闷吗?”
  “可……经理大人,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我应该叫他走人。不然我就赶不上十二点半的车了。”
  “敢跟我顶嘴?小心我打烂你的下巴。”他对我吼道,“快去,跟那位客人聊聊,忽悠他尝点儿昨天到货的苏格兰纯麦威士忌。他可是坐着奔驰来的。”
  我对经理怒目而视,像一个小学生瞪着学校里的高年级恶霸。我磨磨蹭蹭地回到吧台,悄然坐到那位顾客身边。
  “噢,我亲爱的哥哥啊,希望你能原谅我。”他呜咽着,一边还没忘咬一口烤肉。在我对酒鬼的归类中,他的表现属于驴,但至少脑子还清楚。这种人再喝上个两杯,话就会多得像冒泡泡,滔滔不绝。
  “先生,你哥哥怎么了?”我问。
  男人抬起头,眯缝着眼睛白了我一下。“你干吗问这个?你只会增加我的痛苦。”他说。
  “跟我说说你哥哥吧,先生。也许这样能减轻你的痛苦。”
  “没用。什么都不能减轻痛苦,就连你们的威士忌也不行。”
  “好吧,先生,既然不想说你哥哥的事,我就不问了。那么说说你自己好吗?”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呐,先生。”
  “我是普拉卡什·拉奥,舒雅企业的总经理。全印度最大的纽扣制造商。”
  “纽扣?”
  “没错。如你所知,纽扣用在T恤上、裤子上、大衣上、裙子上、衬衣上。我们就生产这玩意儿。我们用各种材料生产各种纽扣。主要的原料是聚酯树脂,但是我们也用布料、塑胶、皮革,甚至骆驼骨头、动物角壳和木头制作纽扣。你难道没有从报纸上看到过我们的广告吗?‘无所不包——从衣服扣子到抽屉把手——来舒雅吧!我们就是纽扣。’我敢肯定,你衬衫上的扣子就是我们公司制造的。”
  “那么你哥哥呢,他叫什么名字?”
  “我哥哥?阿凡德·拉奥。哦,我可怜的哥哥,哦,阿凡德。”他又开始呜咽起来。
  “阿凡德怎么了?他是干什么的?”
  “他本来是舒雅企业的主人,后来我取代了他。”
  “你干吗要取代他?来,我帮你加上一杯。这种纯麦威士忌是我们昨天刚从苏格兰直接进口的。”
  “谢谢你。闻起来味道真不错。记得我头一回喝到纯麦威士忌,还是到毛里求斯的路易港①度蜜月的时候。”
  “你刚刚说到你取代了你哥哥。”
  “噢,是啊,我哥哥他是个大好人,但我不得不取代他当舒雅企业的总经理,因为他疯了。”
  “疯了?怎么搞的?来,吃点儿新鲜的腰果。”
  “说来话长啊。”
  我套用一句露西的台词,“夜正好,酒已满,你干吗不从头说起呢?”
  “你算是我的朋友吗?”他说,眼神迷离地看着我。
  “我当然是你的朋友啰。”我露齿而笑。
  “那我就告诉你我的故事,朋友。我醉了,你知道的,一个醉汉总是口吐真言。对不对啊,我的朋友?”
  “没错。”
  “听着啊,朋友,我哥哥,我最最亲爱的哥哥阿凡德,可是个了不起的生意人。他白手起家创建了舒雅企业。我们原先在海德拉巴老城的拉德市场卖珠子。你知道吧,就是靠近查尔米纳尔的那个市场。我现在继承的这个商业王国,可是我哥哥劳心劳力建立起来的。”
  “那你肯定是你哥哥事业上的好帮手啰。”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是个失败者,我连大学都没考上。是我仁慈而高尚的哥哥护着我,安排我在他公司的销售部工作。那时我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做好工作。时间长了,我哥哥对我的能力有了信心,就让我当了国际销售部的负责人,把我送到纽约。我们国际销售部的办公室就设在那儿。”
  “纽约?哇!那真是太棒了!”
  “是啊,纽约是个很棒的地方,但我的工作很累人,每天都在外面奔波,约见批发商和分销商,处理订单,确保在期限内交货,从早到晚忙个不停。”
  “这样啊。那接下来呢?等一下,我再给你拿盘烤肉串。”
  “谢谢你,朋友。就是在纽约,我认识了朱莉。”
  “朱莉?朱莉是谁啊?”
  “她真正的名字是艾兹丽·德·让塞瑞,可人人都叫她朱莉。她皮肤黑黑的,有一头浓密的卷发,嘴唇翘翘的,还有纤细的腰肢,很性感撩人,当时她在我租用办公室的那层楼当清洁工。她是从海地来的非法移民。你听说过海地吗?”
  “没有,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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