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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嫉妒-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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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点单都出掉以后,店里人声鼎沸,雨水常常令人兴奋,就好像这片刻等待的时光是恩赐得到的,他们大声聊天,喝啤酒,嚼刚刚炸出来的薯条,烤箱里的蒜味黄油三明治喷香,喇叭里放着杰克·约翰逊明亮的音乐。每当这种时候,我站在水斗后面擦干那些洗完的碟子,就会觉得特别迷惘,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以后到底要做什么,我看着露露与一桌西班牙舞团的客人们在一起,甩着她惯常的小把戏,觉得很可笑。
                  

第43节:密斯特保罗(8)
  这时候,电影院的霓虹灯暗下来了。
  那最后走出来的人,竟然是保罗先生,还有一个女人。我隔着玻璃注视着他们,他们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站了一会儿,然后保罗先生撑开一把黑色的大伞,把那个过分娇小的女人彻底笼在了伞下来,他们靠得很近,保罗先生一定搂着她。他们朝咖啡馆走过来,我也不知为何竟然紧张得,几乎要窒息。但是保罗先生并没有进来,或许是因为今天咖啡馆的热闹程度出乎了他的想象,过去他从未在这个时间进咖啡馆,这个点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他的火车座里面,他已经浸泡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了,他大概被这热闹吓坏了,朝女人微微一笑,就牵着她的手走过去了。我缩在一堆坐在吧台上喝酒的客人们身后,竟然唯恐被他看到,唯恐他看到我,一个人,擦着擦也擦不完的碟子,永远都是这样,永远。
  最后我瞥到一眼那个在伞下的女人,她穿着双夹脚的拖鞋,皮肤黝黑,有只肥硕的屁股,眼神不定,头发油腻腻地披在肩膀上,像是那种在菜场和洗头店里常常能够看见的女人,总之一无是处,完全又将是保罗先生日后给别人留下的一个笑柄。
  但是保罗先生就是会把这样一个女人搂在身边,毫无审美,满怀柔情。
  这个女人会看他写的小说么,会在知道他只是个贫困潦倒,被困中国的作家以后,就抛弃了他么?我在等着这一天么,等着他被抛弃的这一天,再次回到咖啡馆来,露露再往他的意大利特浓里吐一口唾沫,我为自己的恶毒而颤抖起来。
  直到打烊雨都未停,我在瓢泼大雨中骑着自行车经过那些桥洞,我觉得自己真的正在变成电影里面的,机器人战士,冷酷,无情。
                  

第44节:鸡(1)
  如果我们现在再次爬上桥,便会看到大街上一片荒凉的景色,像河水干涸后空虚的河床,一直延伸至黑暗的夜里。
  鸡
  文/谢晓虹
  也许,十二月运进城市的鸡将肥大如牛他们猜测说,要不是的话,街上怎么堆满了那些巨大的笼?
  放学后,我甩掉妹妹,跟他们一起跑到大街上去。然而,我们带备了的谷物并没有派上用场,因为笼里并没有我们所期待的色彩艳丽的鸡,而只是挤满了那些像母亲一样拥有丰满乳房的女人。在竹篾之间,她们露出愤怒的面容,但那些从她们嘴里吐出来的,异地的语言,却像鸡的声音一样难以明白。蹲在路边,我们发现她们脸上的颜色都融化了,露出异常苍白的脸,和一张张涂上了血红色彩的嘴巴。
  或许她们把所有的鸡都吃掉了?我们议论着说,但那几个负责看守的警察却把我们赶到马路的另一面。他们用黑色胶带把放置了好几个大鸡笼的街道封起来。他们拉紧大衣,抱怨着已经这样站了一整天,而街道这样寒冷。〃有什么办法呢,监狱里再没有多出来的位置了。〃一直到离开,我们仍然没有人知道那些女人为何被关在笼里。
  〃她们是作为母亲的替代品被非法运进城里的,只要有钱便能买下她们。〃一个缠着头巾,坐在栏杆上的男孩子说。他给我们每人抽了一口从父亲店里偷来的烟,并给我们一分钟的时间,让我们看他藏在身上的那一帧照片(那时我们,包括他自己,还不知道那个露出一边乳房的漂亮女人,就是正在喂哺他的母亲),所以我们中间没有人不相信他的话。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决定不再回到乏味的学校,而是把家里可以变卖的东西都带到街上来。
                  

第45节:鸡(2)
  街上愈来愈寒冷,大部分时间里,我从后面抱住同样蹲坐着的阿木的脖子(在学校里,我也常常这样抱着他),左边的面颊贴着他刮得光滑的后脑勺,幻想着那些还没有被运进城里来的色彩缤纷的鸡,鼓动着翅膀,从我们的头顶飞过。然而,当我张开眼睛,却总是看到对街那些挤在笼里的女人已冷得一动不动,沉默,彷佛不过寒冷街景的一部分。警察们偶尔把女人的头颅硬拉出来,塞进大衣里,我们才能听到从那里传出来的,唧唧的声响。缠头巾的男孩这时会摆出一副不屑的表情,独自抽起烟来,却不再分给我们一口。
  我们不久便发现,渐渐多起来的途人对我们的货物其实不屑一顾,他们只是在街道上徘徊,烦躁不安地盯着笼里的女人。人群究竟是何时聚集起来的?我们跑上横跨两条街道的天桥,第一次发现我们城市里的男人就像老鼠一样多,人龙沿着长长的街道,一直延伸至海边那个母亲们被抛弃的地方。我们城市里留下来的,就只有这些男人了,我们悲哀地意识到,相比之下,笼里女人的数量却少得可怜,我们将不可能分得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缠着头巾的男孩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去,连同我那枚簇新而闪亮的不锈钢校徽,他们带来的手帕、拖鞋、蜡烛……都一并不翼而飞。道路上也没有我们的位置了,蜂拥的人包围着那些警察与笼子,我们只能弯身从他们的腿缝之间找到离去的路。
  回到家里时,客厅的地上布满了水渍。妹妹坐在巨大的塑料浴盆里,整个身体被热腾腾的水淹没,只露出一个细小得可怜的头颅。
                  

第46节:鸡(3)
  〃今天晚上没有饭吃了,父亲拿走了我们所有的零用钱。〃
  我奇怪我并不感到饥饿,只是故意张开双手,夸张地告诉她说:〃你没有看到,她们都拥有像皮球一样的乳房。〃
  然而,妹妹看来一点也不感兴趣,她只是专心地摆弄着浮在水面上的毛巾,把空气挤进去,让它鼓成球状,然后又把它捏扁。
  〃难保有一天,我也会像那些女人一样,被当作母亲的替代品,运送到另外一个城市里出售。〃
  〃那么,到时候,你便会知道我所能卖得的价钱。〃妹妹得意地笑着,瘦削如竹的身体突然从水里冒出来。
  莫名的愤怒驱使我把妹妹重新按进水里,浴盆被推倒,热水与泡沫流泻了一地。妹妹的叫喊与挣扎是毫无意义的,她应该明白,父亲和其它的男人大概已把街道上那些笼子洗劫一空。如果我们现在再次爬上桥,便会看到大街上一片荒凉的景色,像河水干涸后空虚的河床,一直延伸至黑暗的夜里。
                  

第47节:挚敌(1)
  我对他并没有恨,还没有。仇恨守候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像个掠食者,埋伏在发臭的黑暗当中。
  挚敌 
  文/胡淑雯
  有一种记忆,像葡萄,冻在冰库里一年,两年,十年,或者二十年,直到这辈子第一次搬家,在准备清掉之前,才看清它的长相。
  这一粒粒硬得像肿瘤的东西,当初是怎么懒得清理(要知道,清洗葡萄是很耗时费力的:繁琐的表面积,动不动就破皮,像小孩子脆弱的自尊心),一段时间过后依然舍不得丢弃,储存了一阵又不太敢吃了……其实摆烂了也就丢了,偏偏摆不烂。又偏偏,不烂的东西比任何好东西或坏东西更难处理。于是不处理。
  不处理。
  直到搬家,不得不处理了。葡萄已经二十岁。
  你将它自冰库的内壁剥下,像剥下一块礁岩似的,无法界定这葡萄是活了二十年,还是死了二十年。
  葡萄没有发霉,就像故事还是故事一样。过了二十年,故事没有腐坏、变味,它甚至还是新鲜的。像一条封存在冰层的鱼,百年的冰水化去,它抖一抖背鳍,掀动了鳃盘,活生生游开了。
  故事自记忆的冻土爬出来,咳一咳,像一粒不死的葡萄,原汁原味,还能呼吸。
  故事完整无缺,我以为。故事因遗忘的坚决、回忆的静止,免于人为的涂改与破坏。我以为。就像童年收到的那些情书,一字不变,墨色不改。小学生恭恭敬敬的笔迹,幼稚兮兮地装大人。譬如这一封,张汉杰在放学时给我的:许清芬小姐,我在此正式向你求婚,你若不嫁给我,我就要去剃度当和尚。
  张汉杰小朋友的,爱的誓言(由于不了解语言的重量,误信了自己对语言的使用权,就像最不了解永恒的人,最敢于提起永恒),一字不变,墨色不改,埋在记忆的冰层,被回忆的温度化去。他当然没去剃头,他的头发一路茂长,直到头皮喊累的地步。
  上 在发出恶臭的黑暗中
  我还记得的,张汉杰早就忘了。他可能也不记得,在求婚信发布的隔天,下午第三节的体育课,他的母亲与姐姐被他请来鉴定,鉴定她们的儿子与弟弟看上的女孩,是不是一个漂亮的淑女。
  他姐姐眼睛细细的,剪了直线型的娃娃头,非常的亚洲,在美国学校念初中。一口昂贵的英语腔里装了牙套,矫正那怎么也看不出毛病的齿列。她翩翩走向我,橘色的裙尾被强风咬了一口,火焰般烧开来,她不遮不掩也不收紧步伐,照样明明艳艳地走到我面前,送了一只手表给我。
                  

第48节:挚敌(2)
  我不敢收。整座操场上我们班与隔壁班的一百个同学都在看我。偏偏我好死不死,来自一个未经礼物文化雕琢的家庭,我们家不过生日不送礼物不讲好话,在拒绝礼物的时候也显得慌张无助,拖拖拉拉的缺乏决断,十足的小家子气。
  对我来说,父母兄姊那样宠爱一个小孩是不可思议的。一个小孩如此坦率天真地打开心事,也是不可想象的。一家人高高兴兴在餐桌上聊天、睡前亲亲脸颊互道晚安,则根本是作怪。就算要送东西,也是姐姐送我的旧衣服、妈妈犒赏的一包五香乖乖,怎么也不会是一份礼物,秘密般藏进漂亮的盒子里,随时准备跳出来惊吓你。当然也绝对不会是一只手表。所谓手表,是我们用圆珠笔在皮肤上乱涂乱画的东西。
  这是我和张汉杰的差异,也是我跟那一班同学们的差异。他们是私立小学理所当然的消费者,我不是。假如这所学校是一套手工订制的进口西服,我就是代班女工(出于不够精准的品味)错缝上的一颗纽扣。
  巧的是我妈,她还真的在成衣厂工作呢。送我进私立小学,也出于她的坚持。她曾经在外交官家里帮佣,在别人的世界里窥见许多好东西、养出好品味、也养出不切实际的盼望。她坚信,假如她的女儿接受贵族教育,就有希望成为贵族,而成为贵族的条件是:迷倒贵少爷,嫁做贵妇人。所以她非常非常,看重我的外表。
  升小六的那个暑假,我的(假性)初经来了又走,我妈炖了四物要我喝下,我不肯,捏着鼻子让她追,直问这脏兮兮像毒水的东西喝了要干嘛。她回答了我,答的不是〃为了调理身体为了健康〃 ,而是,〃喝下去才会长得好、长得漂亮,〃我妈说,〃这样,男人才会爱你。〃
                  

第49节:挚敌(3)
  这是三十五岁的母亲,对十一岁女儿的关爱,也是一个女人对女童的忠告。
  这句话听起来有多么现实,就有多么浪漫:美貌,是女人摆脱旧阶级的最大本钱。
  所以我妈非常得意,当我在圣诞节收到四十几张卡片、二十几份礼物、十几封情书。尽管我家只拜土地公,根本不认识耶稣。
  我妈并未发现,她的女儿之所以备受瞩目,并非因为美丽,而是因为她和别人不太一样。那些酷爱竞争、把追求当争霸游戏的男孩们,仿佛在我身上捕捉到了什么,却无法解释那到底是什么。
  因为自觉跟别人不同,我的脸上经常挂着一种沉思的表情、自我怀疑的表情,害怕说错话,害怕被看穿。对自己的自卑心感到羞耻,眼光总是落在远方,落在嬉闹的人群之外。不爱说话,除非必要的话。于是竟有了深度。小学生不该有的深度。男孩们崇拜我。女孩们嫉妒我。我讨厌惹人注意却又觉得这样也好,正好让我宰制异性,报复同性。
  谁叫他们是这样一群讨人厌的、年幼的权势者,家里一个比一个有钱,而且那钱,不是任何一个现在还活着的人能赚来的,却靠着那钱换来权位,继续累积财富。全然符合权贵的定义。我被请进了五星饭店,替林圣宇过生日,十个受邀的同学当中,我是唯一的女生。吃的是buffet,那些奇怪的菜我一概不认得,只认得米粉、炒饭、还有布丁。
  另一次,庆祝苏学理得了作文比赛冠军,苏公馆叫了外烩办party(公馆?什么公馆?啊?许公馆?……我妈捂着话筒堵住来人的耳朵,大声喊道:许清芬!一定是找你的!)。进了苏公馆,一只骄傲的北京犬对着我吠,一边狂吠,短短的四肢边往后退,胆小得要命。浴室里,一块漂亮的香皂搁在浴缸的折边,新奇的桃红色,雕了华丽的外国字;我好奇摸一摸,闻了闻,偷偷抹了一点皂香,洗把脸。晚一点,一个女佣在我不经意的注视底下,自浴室走出来,手中握着那块香皂,去后阳台洗衣服。
                  

第50节:挚敌(4)
  我该觉得羞辱吗?同学放假去骑马,我骑林丽莺她家的三轮车(林丽莺住在我家后面,她妈在市场卖水果,用三轮车送货)。同学的爸妈在球场打高尔夫,我妈在家打小孩、在夜市打弹珠。
  我多想变成别人家的小孩呀,变成同学家的小孩。希望家里养的是贵宾狗,而不是老鼠和蟑螂。听英文唱片,而不是台语录音带。房间铺地毯,餐桌摆刀叉。去圆山饭店游泳,而不是在溪边泡水。爸爸当不成律师或教授,那么,就算是开一间文具店,也比在餐厅当泊车员要来得体面高尚。
  假如你来自我这种家庭,我们这种家庭,学会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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