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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嫉妒-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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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一间文具店,也比在餐厅当泊车员要来得体面高尚。
假如你来自我这种家庭,我们这种家庭,学会沉默,沉默,沉默才是家庭的生活之道。爸爸工作太累了,电视关掉,不要吵。爸爸的脚受了伤,夜里睡得浅,我想上厕所,却不敢拉开房间的门,深怕那老旧的门轨会发出干涩的呻吟,像一根发酸的骨头,吵醒父亲枯燥无梦的睡眠。
安静,安静,不要发出声音。厨房里滑倒,自己爬起来就好。洗头洗到一半没了瓦斯,别乱叫,冷水淋一淋赶快擦干就好。就连我的每一次咳嗽都遭到监视生病是犯错的行为,体力与金钱的双重浪费,理当遭到鄙视。不必解释,不要吵,别在那里可是可是地装可怜,我爸说,外面的世界、讨生活的世界,有更严厉的沉默压在上头。
我爸工作的那间餐厅,位在市中心的〃名人巷〃附近。招牌小小一块,自信地收敛在大理石墙面的凹槽里,仿佛不稀罕似的、不欢迎人,除非很有钱的人。
有钱人不会知道我爸在这〃趴〃车并没有底薪,他们没有生存问题,于是从来不会了解别人是怎么生存的。他们之中做官的那几个,我同学的爸爸们,吃的用的都是政府的钱,并不习惯自己掏钱,这也就难怪他们,竟然把打包的剩菜拿来充当小费这是什么意思!把你准备丢进垃圾桶的东西,拿来付停车管理费?本人是靠小费养家的,靠小费养家,你懂不懂啊!我爸当然不会把心里的话说出来。靠小费养家的人,是不能发脾气的,不能讨价还价,甚至不能拒绝那些无礼的馈赠,只好不辞劳烦,把剩菜拎回家,度过另一个半锅鸡汤的夜晚。
第51节:挚敌(5)
小男生对我纠缠不休的兴趣,不是同类对同类、名犬对名犬的兴趣,而是对异类的好奇:娇贵的宠物,对小土狗的盲目追恋。谭德睿把我的照片关进他的项链坠子,高志浩写了一首肉麻的诗,孙云鹏在走廊捡起我的发夹,追上来,我说谢谢,他说,〃这是我的荣幸。〃我惊异一个十一岁的小孩也可以给别人荣幸。他们爱的那个女孩根本根本,与我无关。
也有那手法不太雅致的,譬如赖昭麟。家里开纸厂,钱是有的,但父亲学历不高,还不是贵族。总是在颁奖台下自言自语:奖状,奖状有什么了不起,回去叫我爸印一百张给我。他在我生日那天远远喊我一声,〃喂!许清芬!〃语气凶寒得像是跟我有仇,然后突击似的隔着半间教室,重重丢出一个东西,砸中我的鼻梁。是送给我的礼物,一只河马布偶。
还有那实在不怎么有气质的,李明俊,继承了他爸那种小企业主的、务实的创造力,下课间胡乱拍了我几张照片,兜售给有兴趣的人。
愈是蛮横失礼没气质的,愈像我的兄弟、我们那里的男孩。其中最没气质的那一个,叫做吕彦谊,住在我家隔壁巷(另一颗摆错位置的纽扣,但价格或许比我还高一点,因为他家是开药房的)。我最不愿理会的就是他,谁教他是我的同类。我也从不揭发,他用什么方法作弊偷了多少分数你怎么能够闻到他房里的臭味?除非你离他很近很近同类与同类最好别相靠近,否则就有相互出卖的危险。
这群年幼的权势者当中,有一个王者,一个挺拔的美男子,考试总是第一。王子身边有个丫鬟,任劳任怨的一个矮小女生,总是被选做服务股长(她是半价的优惠生,校车司机的女儿,另一颗不安其位的纽扣,另一个我该回避的对象)。小丫鬟替王子跑腿,将我自放学的钟声里拔出来,抓到王子面前,说,〃这就是许清芬。〃
第52节:挚敌(6)
俊美的王子看得我心脏都快停了,虽然他只看了我一眼。
才一眼,就毫不迟疑地下了判决:〃就这样?我看明明不怎么样嘛!〃
有品位,果然是见过世面的大少爷。
他转过头,面向灿烂的黄昏,一声不吭,脸上仿佛镀了一层膜。而他的表情,就浮在那没有表情的薄膜之上。
我对他并没有恨,还没有。仇恨守候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像个掠食者,埋伏在发臭的黑暗当中。
五月份,梅雨把整座城市淋成了一盒湿饼干,第四个周末,总算冒出一个清脆的晴天,闲逸的人出门享用阳光,打工的人追赶工作进度。有钱的花钱,没钱的赚钱,餐厅外守着两个侍卫,厨房中翻炒着忙碌的香味,餐桌上警戒着干净到发亮的酒杯,部长一家来店里聚餐。没有薪水的泊车员,在餐厅外跟部长的司机聊天。
部长一家用完晚餐,准备拿车回家啰!老板站了起来,电话不敢出声,连地板上的花纹都绷得紧紧的。那一本正经、对名流不存偏见的泊车员,比部长的司机抢先一步,打开车门,微弯着腰,伸出右手,说一声部长慢走。
泊车员说慢走的一刻,伸出了右手,他的手心并不向上,并不期待获得任何的奖赏,他只是想要握手,想要握手而已(部长先生,我并不在乎你那一身的财富、权势、地位,无一不是世袭而来,我并不在乎。我不会因为你的身世而看不起你,光是这一点,就已标示了我的教养和风度)。但是部长并不领情,在泊车员落空的手上投下了一个轻率的蔑视,连头都不点一下,只留下车门开闭的瞬间、一声坚固而充满价值感的,砰!
第53节:挚敌(7)
泊车员要的只是握手。只是握手而已。
但是部长不要。这只饱食终日的蝗虫,于周身架起高耸的围栏,守卫、净化他丰饶的贵族生活。他不出手,不出声,他不想弄脏自己的护栏。由于欠缺社会历练,把一双辛勤劳动的手,当作乞讨成性的无赖。而他的儿子,我们学校的王子,则眼睁睁目睹了这一切。
我想象我的父亲(故事一经回忆的干扰,就无可避免要动用想象,来填写记忆的空白),想象他呆站着,站在一条狭窄的光线中。他亲身经历的、与他被教导相信的世界之间,只存在这么一小块豁亮的空间。
天空奄奄一息,大雨又要下了。权势者懒得提供任何友善的手势。
这理直气壮的蔑视,就是我爸告诉我的,比沉默更严厉的沉默。像一片久病不愈的皮肤,呼不出一口干净的空气。我父亲只能默守他寡言的习惯,把伸出的右手收回、收回、收回他所来自并且终将归属的、不可离越的那个空间。退回、退回、退回界限这边。
此后我便暗自,将王子视作仇敌。锻炼我的眼神,眼白、眼珠、眼白与眼珠的比例,付出卑屈之人对卑屈之人的、卑屈的鄙视。但是,我该如何有效传达我的鄙视,像一个高明的球员那样,把球准确地传到对方手中?你如何惩罚报复一个、对你无动于衷的人呢?
王子看不见我的鄙视,因为他根本就不看我。他对女孩的品味,就像任何精准的投资行为一样毫不浪费,只将注意力交给与他同类之人、同位同阶之人。我的鄙视像一个又一个被漏接的球,跟父亲伸出的右手一样,在等待中一再一再落空。等待太久,于是连等待也算不上了。
第54节:挚敌(8)
复仇行动辗转反侧,流连退化,成了空想。我幻想与王子接吻的一刻,咬破他嘴唇并且捂着鼻子说,你的嘴巴好臭。先有征服,才有宰制,先有暴力的施展,才有关系的扭转,可惜的是王子并不,并不回应我的幻想,独留我陷落在自己的角色当中,入戏很深,强扮勇敢好战的女儿,不畏低俗地记取仇恨,在发出恶臭的黑暗中匍匐,匍匐于孩子气的复仇行动。
我幻想他捧着一份赤诚要我收下,却被我一手推翻得满地破碎。我排练、排练、排练推翻的手势,反复反复排练,却不会正式上场演出。因为男主角总是缺席。
于是排练取代了演出,成为目的。像一颗自恋的星球,以其对自身的嘲弄不断内旋、内旋,自转于抑郁的愁绪当中。除非,除非女主角提出邀请,请男主角入戏;除非我走上前去介绍自己:哈罗,你好,我是受过你父亲羞辱的那个、泊车员的女儿。
(假如你不敢表明身分,不敢揭露自己,又要如何以复仇者的气势,强取对方的注意力?噢噢但是你说:我不想再重述那件事了,我只想把它藏起来,藏起它所有的声音、颜色、光线与气味再高级的餐馆都免不了的,漂白水腐败的消毒味把它藏入记忆的底层,埋进坟场或垃圾堆。把它藏进羞辱中,藏进一个不再对自己开启、也不再对别人开启的空间,就像一只老鼠躲在馊水里面。)
然而仇恨最可悲的一点,在于,它不会因挫败而溃散。它只会转向,转向另一些可供报复的对象。
班上来了一个奇怪的女生,而且她很不幸的,长得并不漂亮。在那张并不漂亮的脸上,抽搐着一种我们看不懂的表情,像在生气、发问,又像在抵抗什么。嘴巴毫无意外地总在意外的时刻,掉出几个重重的大字,仿佛骂人,却不知骂的是谁。像是智能障碍,又像是精神异常。她为大家提供的最新娱乐,就是嘲笑与模仿。
第55节:挚敌(9)
我从不帮她解围,见到有人受欺负,我就感到一点安慰。奇怪的是她特别喜欢接近我,羞怯的手拉着我的衣袖,仿佛在说:请你保护我就像我愿意保护你一样。我不让她跟,跑得老远让她追不上,见她跑丢了鞋子,就幸灾乐祸地停下来观赏,观赏人的尊严像破鞋被踢打的景象,在这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的灾难中,寻找乐趣。模仿他们,模仿我的同学,玩他们的游戏,说他们说的话,穿上他们的制服,套上他们的皮肤。
把自己变成他们,让他们将我销毁,我就能得到安全。
有时候,数学老师会选定一个乖巧的女生,代他执行惩罚。〃这次月考,有十七个同学比上次退步五分,罚跑操场五圈,请许清芬同学带队监察。〃正午的阳光抽打着受刑人的自尊,我站在树荫底下,面无表情,数着圈圈,控制速度,禁止抄取捷径,禁止缩减半径,禁止懒散的步行。〃还有三圈,跑快一点〃,享受恨的乐趣。
无端端嫉妒一个女生,觉得她象征了一切我所没有的东西。在帮导师登录考试成绩的时候,揉揉辛苦的眼睛,把她获得的九十八分,改成六十八分,再暗暗对自己感到羞耻。
然而她是这样一个,温室里养出的一朵纯洁小花,轻易对我付出信任,开开心心问我:〃王子说他宁愿喜欢我,也不喜欢尹筱容……这是什么意思?是喜欢我的意思吗?〃我回答:〃宁愿是什么意思?宁愿是勉强的意思。与其喜欢尹筱容,不如喜欢你,那应该就是两个都不喜欢的意思。〃我当然不会说,宁愿这个词,很有可能,是一个骄傲的男孩,经过某种害羞的扭转而发出的,攻击性的告白。
第56节:挚敌(10)
我恨我的同学。我恨他们。我恨她。这仇恨又豢养出比仇恨更低俗的情感,嫉妒,进而构成对自己的羞辱。
我带着这份丑陋的恐惧,为自己的人格寻找庇护,发现嫉妒最好的庇护所就是喜欢,喜欢自己嫉妒的那个女孩,把她当作最好的朋友,一起做功课,一起吃便当,为她整理辫子,写很多信给她。以夸张的爱与崇拜,化解夸张的仇恨,在虚情假意的友谊当中,安置我不安的羞耻心,以及那,怎么也打发不掉的、施虐的冲动。
体育课,测百米。我迈开小鹿般轻盈的腿,全速奔跑,愈跑愈靠近,愈跑愈靠近她的右后方,像个忠诚的影子,拼命追上身体,为她加油打气,崇拜她,激励她,然后移出左脚,绊倒她。
两个人都受了伤,我比她伤得更重一点。为了弥补自己所受的伤害,不得不去伤害我家后面的邻家女孩,林丽莺,那个总是骑着三轮车,帮妈妈送水果的女孩。
我把男孩们给的情书与卡片摊开那一个个漂亮而无用的东西、进口的文具、舍不得离开纸盒的礼物……摊开,摊开,像展示会一样全部摊开,告诉她我拥有什么,好让她记起被剥夺的一切。然后把最好的东西收起来,留下几样便宜的小玩意,大方宣告,〃这些我不想要了,喜欢的话可以送你。〃炫耀着不属于我的财富,侮辱着并不专属于她的匮乏。
请你记住,记住你被剥夺的一切。记住:你被剥夺到甚至不认为自己遭到剥夺,因为你已经习惯于一无所有。记住:你再怎么自命为〃森林中最美丽的一只黄莺〃,再怎么聪明可爱,都只能得到一点点(也就是,少失去一点点)。你的生命仰赖你这个族群与阶级的安分守己。就像我爸我妈,他们人生至今的最大成就,不过是,把女儿送进私立小学,让她跨过他们跨不过的那条界线,进入世界的另一边、给小费的那边,背向自己的身世,离开收小费这边。
第57节:挚敌(11)
你妈赚的钱不够给小费,也舍不得进餐厅。你妈连卫生棉的花费都苛扣下来,要你拿卫生纸替代。你趴在我腿上哭泣起来,要我把上次用剩的卫生棉送给你。我给了你一片、两片、三片,为了表现优越感。然后不再理会你的索求,为了彰显我的权力。
莺莺你觉得我很恶毒吧。你若报复不了我,就去欺负比你更弱的人吧。等到下一个可怜鬼哭丧着脸说林丽莺你好毒的时候,你或许就能懂得这个、我比你更早懂得的道理:不正义的遭遇,在孩童身上展现的最大不义,就是使她失去正义感。
中 冻伤的葡萄
葡萄被回忆的温度软化了,渗出水来。
故事从破了皮的紫色伤口弥漫出来……
确实是烂了,那葡萄。头几颗吃起来还算鲜美,经过回忆的加温,一颗一颗趋向疲烂,化作出水的脓包,再不久就要脱皮了。仿佛灵魂卸下肉身,皮肤上冒出痛苦的汗。
然而紫色的伤口拒绝停止吵闹,拒绝被抛入遗忘。在被重新记忆之前,遗忘是对创伤的不敬。只不过,那些事情真的很小。太小、太小、太小了。以致其中的仇隙,也小到滑稽的程度。只凸显了记仇者的卑微与小气。
小鼻子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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