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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世连-读风萧萧-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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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你真是孩子,这是布景,你怎样当她是真的仙子。”
“假如人,决不会这样美。”
“但是你看,这不过是商店的广告。”
座中的客人都散了。
“怎么样?”她问。
“回去吧!”我说。
“你不想同她一同吃饭了么?”
“这怎么可能呢?”
“自然可能,我允许你的事一定可能。好,你到对面,”她说着指窗外一家咖啡店:“对面咖啡店等我们,我去同她来。”
她对我笑笑就从走廊穿过去了。我一个人迷迷茫茫下来,看见许多人在买衣帽,我都没有去注意,迷迷茫茫出了门,进了那家咖啡店,迷迷茫茫地叫了一杯冰淇淋在那里。
廿分钟后,她们果然来了,全房间的人都愣了,我更是不知所措。
但是她们已经到我的面前。
“位是潘蕊姐,那位是×先生。×先生对于你的美丽已经迷惑了。”吉卜赛小姐替我们介绍。
我只同她点点头,但是她伸出手来了,我于是放大胆子同她握了一握。
大家坐下来,但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
“怎么?”吉卜赛小姐说:“你同我说话的谈锋呢?潘蕊小姐实在不是神,你何必害怕呢?”
我不知为什么,忽然面孔热了起来。
“啊!你是不是孩子?大概我的五千法郎终可以胜利了。”
我还是说不出什么,忽然一缕非常柔和的声音:
“×先生,你是从巴黎来么?”
“是的,小姐。”我非常不自然地回答。
我不知道这些时间是怎么过去的,我一直沉默着,迷迷茫茫地像做梦一样,出了咖啡店,进了饭馆,一直到饭后,我们送潘蕊回家的途中,她对我说:
“谢谢你,×先生,希望再见到你。”
“小姐。”我鼓足勇气说:“我可以有一个你的住址吗?”
“自然可以。”她说着,问我要纸笔,我把记事簿给她写,问:
“允许我来访问你么?”
“自然,上午终在家里的。”她写好了交还我。
我们间又没有了话。
“×先生,记住第一我说过一切我不能负责。第二请你不要忘记我们对上帝的契约。”吉普赛小姐低声对我说。
我没有回答,不久汽车停了。
“再会。”车门砰的一声,世界最美的影子消逝了。
我同吉普赛小姐回来,付清了她介绍的工钱。



想着这份最美的印象,一个人在旅舍里,才知道宇宙是多么残缺,混乱。但说我当时就爱上这个最美的女子是不对的。不过我不能忘她则是实情,因为在纷纭的世上,竟没有一件东西,一个人可以来代替这个印象的位置。
最明显的理由是我就要离开这块土地,也许此后终身再不能会见她了,那么为什么不趁可能的机会去拜访她一次呢?
于是第二天早晨,我按着地址到了她家。昨夜我没有看清楚,原来这是一所华丽的公司。一到门口我可彷徨起来,因为这样的拜访在我实在是有点冒昧的。
街道斜对面是一家鲜花铺,这吸引了我的情绪,于是我过去买了一束华贵的鲜花,走进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在送花的卡片上写着这样的话:
“尊贵的小姐,假如你不以为我想、会你是一件突兀的事,请到你家对面一百八十六号咖啡店一晤。——这会是我平生最光荣的事件。我用玫瑰花祝你美丽,再用圣母花祝你尊贵。”
于是同那一束花一起,我派使者送去了,我自己在一杯咖啡前静候。
十分钟工夫,使者回来了,带给我一张字条:
先生:谢谢你宝贵的花束与祝福,假如这不是太麻烦你的话,允许我在舍间等你,我备着咖啡店所没有的咖啡。
潘蕊
这样我非常兴奋地进了她家,这是公寓的第二层,包括着大小八间房子,除了她以外只有她的母亲,她同我介绍后,她母亲就走开了,我们在一间布置得很华贵的客厅里坐下。
女佣送来了咖啡,我替她的放好了糖,说:
“你想不到我来拜访你吧。”
“我想到的。但是不知道你为的是什么?”
“自然因为你的美。”
“你真感到我美么?”她说了,眼光直逼着我,我不敢正眼看她,把头低了下来。我低声地说:
“是的,小姐。”
“是一种什么样的美呢?”
“是一种尊贵高洁与光明。”
“那不是形容人的话,那是对圣母玛利亚的颂辞。”
“……”我沉默了。
“那么你就为这份美来看我的?”
“是的。”我真诚地说:“我觉得同你在一起,宇宙立刻变得圆满、调和与平静。”
“但是我每天过着残缺、混乱、矛盾的生活。”
“你?”我惊奇了。
“是的,你不相信么?”
“……”低下头,为她的话我有点惆怅。但我没有说什么,不自然中眼睛望到了墙上的照相,那是两个青年的学生。
“你觉得我的兄弟像我吗?”她说。
“你的兄弟?”
“是的,他们都比我小。”
“不像你。”我站起来在照相前看:“一点也不像你。你还有别的姊妹兄弟吗?”
“还有一个弟弟。”她说:“连同母亲我们一家是五个人。”
谈话从那时起,她也问起了我的家庭的情形。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两个钟头。我说:
“你可以同我一同去吃饭么?”
“啊,对不起,今天碰巧有饭约了,不然我要请你在我这里便饭的。”
“那么……”我感到很失望。
“假如你有空,明天到我这里吃饭怎么样?”
“那么明天让我邀你吃饭。你什么时候在家?”
“假如是晚上的话,你五点钟来公司看我可好?”
“好的。”我说着站起来预备去了:“准定明天下午五点钟。晚饭后希望我还有光荣的生活。”
“请等一等。”她说:“现在同我一同出门可好?”
她进去了,十分钟以后,换了一套衣裳出来,同我到了门口,我正要同她分手的时候,她说:
“你到哪里? 让我送你回去可好。”
“你送我回去?”
“是的。”她说:“我有车子。”
她于是拉我同行,到汽车间里,她邀我上车,那是一辆小型的“雷诺”,她坐在驾车的座上,我坐在她的旁边,这样她就送我到旅舍了。
……
依着约会,开始了我们的交游。日子过去得实在非常容易,我已经忘去我是预备回中国的人了。



吉卜赛小姐现在也成了我的朋友,时时来看我。她名字叫罗拉,人很直爽可爱,但似乎很贪财,时时间我是否已经爱了潘蕊?我为五千法郎的赌注,始终不承认这件事情。
“那么你为什么不动身了呢,要这样在马赛逗留着?”
“这只是一个好奇,到马赛我原是为好奇而来,为好奇而留,那有什么希奇?”
“那么什么时候你才承认输?”
“等我对潘蕊有一点爱她的表示时,一句话,一封信或者一个吻。这是你不难知道的。”
像这类的回答已经不知说过几遍了。我还逗留在马赛。
事实上,不错,那时候我已经成了潘蕊的俘虏。
我每天上午去看她,送她鲜花,送她礼物,每天傍晚伴她去吃饭看戏或者跳舞,我们间的感情在无形之中增长,但是我竟没有勇气对她表示一点爱情,她在我是一个神,是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偶像,是纯洁而崇高,光明而尊贵。
但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我手头的旅费早已用光,向巴黎朋友借来的一万法郎也将耗尽,这使我内心浸在忧虑凄苦的情 境中了。可是我内心越是忧郁,也愈是要找她寻点安慰。但一到夜里,一个人在旅馆里,孤寂地躺在床上,为计算行囊中的钱,想想渺茫的前途,不觉焦急万分,因而失眠,而憔悴起来,终于我是病倒了。在病中想想,觉得假如我不能向潘蕊表示爱,或者说潘蕊竟不爱我,再或者她爱我,而我竟无法处置她,那么还不如快刀斩乱麻,再向伦敦的友好,借一笔旅费,赶紧回国为是。
但是潘蕊竟三天两次来看我,每次来时送我鲜花与玩具,有时候伴我很久,为我整理房中的杂物与衣履,在个性上她是静默的,愉快的,没有中国好女子的忧戚,没有法国女子的浮躁;每一次她来增加我对她的爱与信仰,我怎么能够离开她呢?
她父亲早已死了,家中有一个母亲,生活是舒服惯了的,她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在学农,一个在读电机,还有一个在中学文科;这整个家庭的开销,以及三个人可观的学费,除了她母亲可以向政府领一点极微的养老金外,完全是靠她时装店工作来维持的。那么假如我们互爱了,我带她回国以后,难道我来负担这整个的家庭吗?
这是,为她为我,都是不可能的。那么到底怎么好呢?
在这样的情形中,情感与理智的冲突已经到了无可解决的时候,病没有过去,钱已经完了,我于是想到自杀,终于决定自杀了——这正是我会见潘蕊以前,吉卜赛姑娘预料我的结局。
我已经把安眠药预备好。
但是就在那天傍晚,吉卜赛姑娘突然来看我。
“好了么?病。”
“终是这样——微热,疲倦,头晕。”
“看过医生么?”
“医生只叫我静养。”
“那么到底是什么病呢?”
“医生没有说。我想也许是肺病。”
“有咳嗽吗?”
“没有。”
“啊!”她笑了:“那一定是相思病,相思病。”
“是的,的确是爱情病。”
“那么,好,快给我五千法郎的赌注。”
“是的,我应当给你,但我现在连一百法郎都没有了。”
“怎么?你的钱呢?”
“花完了!”
“旅费也在内么?”
“不但旅费,还有一万法郎的借款。”
“怎么花的?”
“没有花什么,不过送潘蕊一点礼物,同她一道玩玩。”
“啊!那么你骗着我,你们早就同居过了。”
“笑话,不瞒你说,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说一声爱她,没有同她一吻的关系。”
“啊!你这傻子。”
“这是你们吉卜赛姑娘所不懂的,这是真正的爱情。”
“爱情!”她笑了:“在马赛讲爱情!”
“怎么,爱情也限地域吗? 爱情不是寻到的,是偶然碰到的,不但马赛,上海也是一样!”
“这种中产阶级的书生爱情。哈哈……”她又笑了:“最后你只好自杀。”
“也许是的,但是我愿意,为她我愿意。”
“不过我可以救你。让我告诉你吉卜赛的爱情态度吧。”她抽了一根烟说:“吉卜赛的爱情是自然的,一发生了爱,双方等于酒精与烈火,烧烬了就再会,各归各去流浪。两个人化为一体,纯洁快乐没有半点金钱的利害的一切条件。所以从此无论生离死别,各方心身上都保持了对方的情感意志的成分,这就是说,大家的心身都有了变化。走散以后,永远是美的印象,大家为对方祝福,没有半点懊悔、嫉妒与阴恨。等他日重会时再爱一场,所以这爱情是永久的。而你们,虚荣地摆阔,花钱,虚伪地假装纯洁……”
“请你不要说了!”我说:“你们这种爱情是动物式的,我曾经在狗在马的身上见过。”
“你还是固执!”她沉着地说:“我不是同你谩骂,让我告诉你,爱情在我们是看作蜜蜂采花一样的;在花是一种新生,在蜜蜂是一种收获;两方面都有益的。人类的爱情假如要使两方面有害,那么其意义到底在哪里?你虚荣地摆阔去追求潘蕊,借钱挥霍,以至于病倒;假如潘应是爱你的,那么于她不过拿到你一点礼物,不是爱情;而你已经快死了。假如她爱的是你的钱,那么你所获得的笑容温柔也不是爱情,是一种货物;假如你想获得的不过是货物,那么只要你交我三千法郎,我当晚可以叫潘蕊睡在你的床上。”
“什么?你是说潘蕊卖淫么?”
“是的。”
“现在,老实同你说,我不许你在我的面前侮辱潘蕊,我不过欠你五干法郎,我随时会给你的;但假如你要这样侮辱潘蕊的话,我立刻请你出去。”
“请不要生气。”她坐在我床边安慰我说:“你实在太纯洁了!同一个婴孩一样的纯洁。实在不瞒你说,我的话是可以对着上帝说的,而且要证明我的话是件极容易的事情,你立刻,不,随时都可以试。”
当时我心里有刀刺一般的难过,当自己认为神的偶像,说不定是男子泄欲的器具时,这失望正是从天堂掉到地狱一般的厉害,我热泪掉下来,但是我内心还是否认。我兴奋地起身说:
“我要试,我立刻要试!你一定为我去办。”
“但是你要交我三千法郎。”
“啊!你用钱来难我,是不是?那么你撒谎!”我颓丧地躺下,热泪不断地从眼角流到我的耳朵。
“不,亲爱的,你是我所见的人中最幼稚天真而纯洁的人,我认你是我的朋友,我决不骗你。你现在没有钱,那么你去筹一笔钱来,将我的话证实了,买一张船票就可以走了。不瞒你说,亲爱的,流浪是只属于我们吉卜赛人的。我们知道爱情,我们没有虚荣;我们可以用最简单的生活,适应我们的贫穷。我们会在贫穷的当中用一只‘其太’来娱乐;我们会用别人轻视的方法来赚钱,我们肯以坦白的态度做别人认为罪恶的行为。你平常是以达观、爱自由、喜流浪来自认的;但是你被你过去教育所束缚,你还被那知识阶级对于爱情的理想所束缚。可怜的孩子,回家吧,在母亲膝边过活是你最适宜的。”
“我不爱听你这些话。”我说:“假如你承认我是你的朋友,那么请你可怜我,借我三千法郎,我要证实这件事情。这件事情不证实,我心永远不安。”
“但是这终要等你病好了才好去做。”
“不,不,绝对不,假如你希望我的病好,先要让我证实这件事,否则不但我病中心不会安,就是我死了心也是不安的。”
“但是不瞒你说,我不但没有钱可以借你,我还等你应该给我的五千法郎用。”
“你要钱,要钱!你的收入也不算少。你还是要钱,要钱!”
“是的,我的收入不算少,不过你不晓得我的穷朋友的生活,我们流浪在各处街头的吉卜赛朋友,是绝对不让一个吉卜赛人多钱,他们随时会伸出手来问你要。”
“难道我现在还不穷么?”
“你看你多么幼稚,你连穷都不知道。”她又感慨着说:
“你可以问人借一万法郎,你现在还住着这个上好的旅馆,你,你还有这许多行李,书籍,你还有家;而我们吉卜赛的孩子,到处行乞,夜里还饿着早晨的肚子,冬天还穿着夏天的衣服。”
“那么你有帮助他们的义务么?”
“不是义务,这是爱!是真正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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