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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呓语-尤凤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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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下了二爷,七爷的心方落进肚里,想想着实有些后怕。至此大事已成,他才
蓦然明白自己是何等对二爷充满仇恨,这仇恨也许早就埋在心底,只是缘于二爷的
威慑,自己不敢正视罢了。现在取代二爷做了一山之王,本性恣意,伪去真存,原
先心中那些隐秘之念便无所顾及地浮现。七爷不免有些疑惑,说来二爷待他不薄,
让他坐山寨第二把交椅,一人之下众人之上,金银财物也尽其所求,也算得有头有
脸富贵尽享了,可又怎的无端对二爷仇恨至深?想来想去,最后只归结到一点,就
是二爷好色的德行为自己所不齿。
二爷平日所作所为,九长一短,这一短便是他的好色无度。他恨不能将世上所
有的女人占全。而经自己手送他消受的女人便是无计其数。他一边迎合着二爷的喜
好,一边就积下了怨恨。说起来七爷在这方面却是检点的。岂止检点?而是极其清
白。已三十有二,尚未沾过女人身上的一根须毛,仍是童子身。这在山寨诸头领中
是独一无二的,他引以为荣,觉得唯自己才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七爷的严以守身
出自师承,他少年丧父,家境贫寒,只读了两年私塾便辍学。母亲见他体格浑实,
情性粗鲁,平日里又喜欢弄枪舞棒,便为他想出一条出路,送他到村外一座寺庙里
跟一个武和尚学习武艺,那武和尚教授的是童子功。以武艺的招式而论,这童子功
与其它武功也没有多少不同,而唯有一点,修炼童子功必须远避女色,永守童贞,
以使元精不泄。倘若心性不坚,破了童身,将前功尽弃。和尚练童子功,无妨无
碍,相辅相成,而一般人就不那么容易了.青壮之躯,有几人能按捺住心中的欲
火?他跟师傅修炼了八载,学得一身功夫。然后开始闯荡江湖。说来也奇,师傅教
导的许多为武之道比如不以艺欺良、不滥杀无辜,他都无意遵守,而唯独不近女色
这条却牢记在心,恪守不懈。这就与二爷好色的德性黑白分明,就像回子不喜见别
人大吃猪肉,他对二爷的愤恨亦在情理之中了。
七爷没立即将二爷杀了。杀人须先行审问,开列罪状,叫人死个明白,这是黑
道处置自家弟兄的规矩。可这就给七爷出了个难题。审讯自不能不叫二爷说话,他
一开口就让人难以对付。刚才宴会之初他的舌尖三转两转,就差些将他和众弟兄转
得头晕目眩,险些一败涂地。七爷担心审讯会招致不测,他苦思冥想了好久,方想
出个对策。
审讯在夜宴之后进行。筵席撒去,议事厅又变成惯常模样,阴森而空荡。七爷
坐在中间那把交椅上,其余头领也依次而坐。苦只苦了二爷,从关押处带来,便站
在大厅中间,等候发落。往日他审人的地方,今夜却由别人审问自己,此一时彼一
时也。
七爷抖抖精神,厉声问道:“二爷(他自己也不晓得怎仍以二爷相称),你可
知罪?”
二爷没有立即回话,顿顿,向七笑一笑,道:“不知,正等着七爷开列。”
七爷道:“那好,听我数列你的罪状。其一,自古而今,历来是文人治国,武
人占山,你一介公子哥儿,吊么武艺不会,只凭一副唇舌,花言巧语,满嘴喷粪,
将整个山寨弄得臭气熏天。而你久占寨主之位,又不思谦让贤良,此罪不浅;再
者,你身为一山之王,本该励精图治,修身养性,以德服人,而你却只知吃喝玩
乐,糟践民间良女,使老者失女,青壮失妻,害得山下百姓妻离子散,此罪不浅;
其三,你身为一山之王,只顾自己,不管弟兄,每次劫来女子,你相得中便留,相
不中送走。七爷我自幼练的是童子功,视女色为粪土,可众弟兄并没这番修炼,皆
凡俗之躯,久居深山,干柴烈火,而你视而不顾,有了女人自己享乐,众弟兄连边
也沾不上,此罪亦不浅。总而言之,你所犯罪行累累,非我之口舌所能列数完全。
今日我等以山寨前途为重,将你拿下,也算是为山寨除害,为民伸冤,看你有何可
说?
二爷听毕,道:“七爷此言差矣,且听我细细道来
七爷打断道:“想必你又要没完没了地罗嗦,这些个年月,弟兄们已听够了你
的罗嗦。那时节你为王居大,放个屁弟兄们也得好好听着,还不敢说个臭字。而
今,你个有罪之人,谁有耐心听你那套废话!”
二爷道:“听七爷的意思是不准我开口了。”
七爷道:“那倒也不是,有话就说,但不可超过三句。”
二爷一笑,道:“既然七爷已听够了我的罗嗦,三句话也多了,我只说一
句。”
七爷一怔,有些不摸头脑:“当真只说一句?”
二爷点点头。
七爷道:“行,我倒要听听你这句话又怎能说得地动山摇,能救下你的性
命。”
二爷道:“我倒不想救自己性命,既然七爷杀心、已起,别说一句,即使万句
也全无作用。”
七爷道:“不为救命,那你究竟要说个什么?”
二爷道:“七爷,你我弟兄一场,终归有些情份,我死之后,只为我做一桩
事。”
七爷道:“说。”
二爷道:“送新夫人归乡。”
七爷听罢一声长叹:“好个死不改悔的色魔,死到临头心里装的还是女人。”
二爷道:“那女人可怜。”
七爷哼一声道:“你霸占女人何止百千,为何只知这女人可怜?”
二爷神色黯然,道:“七爷一向洁身自好,自不谙男女之道,我即使说尽其中
之缘由怕也难晓究竟。不如不说,一来省惹众弟兄心烦,二来我也少费些唇舌。我
这人一生话确实说得太多,至今已说到了尽处。”
七爷一时无语。
这时三爷于座上开言道:“七爷,叫他说,看他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叫他
说!”
其他头领亦附和:“七爷,叫他说,叫他说。”
七爷道:“既然众弟兄想听,你说是了。只是不得蛊惑。”
二爷道:“不知七爷指向,何为蛊惑?何不为蛊惑?”
七爷道:“今只许说女人,不许说及其它。”
二爷道:“世界磅礴,大者山岳河流,小者沙砾尘粉,灵者为人,愚者为兽,
大千之内,各当其位,各显神通……”
七爷不耐烦,打断道:“又在咬文嚼字,卖弄口舌,叫你只说女人你就只说女
人,不许东扯西拉。”
二爷道:“说女人总不能一张口就脱下她们的衣裙,叫人一眼看个细致,乳有
多高,臀有多大,脚有多小,嘴唇怎样,大腿怎样,私处怎样……况且我已是要死
之人,不想嘴臭,伤天害理,弄得来世不得好报。”
七爷忿忿道:“总是你有道理,哪个让你脱下女人的衣裙,那般我拔腿就跑,
省得反胃。你只说糟践那么多女人,为何只新夫人一个可怜。”
二爷道:“七爷说我糟践女人此言差矣。二爷我一向光明磊落,仁慈为怀,从
不强迫女人行事,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何有糟践一说?再者七爷有所不知,上
天初造人类,便分男女二界,男为女生,女为男存,缺一不可。可见男女之事,并
非丑陋邪恶,并非鼠窃狗偷,而是上应天意,下顺人心。男欢女爱乃人生之极乐极
美极善之事,只因七爷无入其境,便不解其味。七爷若是不信,可向众弟兄探个是
非。”
不待七爷说话,五爷插言道:“七爷,算他说个实在,叫他快往下说。”
七爷道:“说”。
二爷道:“说到女人,不免又要岔出些枝蔓,还望七爷拿出些耐心。不知七爷
可会写个“女”字?圣人造字,其妙无穷,造“女”字为洞穴之状,潭渊之态,像
形为女人之私。这一字便为女族之界,小自囡妮,老至妪婆,尽其包容。然世间万
物万象,虽同族同类,亦有千差万别,不可同日而语。同为禽兽,上者龙凤,下者
猪狗,清浊分明:同为人者,上有人杰,下有败类,贵贱迥异;女人亦如此,以相
貌论有姣美丑陋分,以心性论有高贵粗俗别,然世事多有蹉砣,难尽如人意,有仙
娥之态而伴之蛇蝎肚肠,妲己可证;有丑恶之貌者又赋之高洁之心性,宛其可证。
优劣相交,良莠不齐,此便为大众。而集形美心怡为,身者为女中尤物,芸芸众
生,尤物难求。想我二爷风流一世,历女无数,可视尤物者寥若晨星,归结起来多
不过二人,一为小夫人,二为新夫人。小夫人开其先,新夫人断其后。人不可不知
足,今番我就是死了,亦算是善始善终,不枉一生了。话再说回来吧,七爷问我为
何只可怜新夫人,回答也很简单,只因新夫人可我心意,让我爱之至深,爱字当
头,怜字随后,合之便为爱怜。话再说过去吧,当初是七爷为我将新夫人带上山
来,我死后,还望七爷能将她送下山去,这也算是七爷的善始善终了。我深知七爷
为人一向宽宏旷达,所以才将新夫人做生死之托,望七爷应允。”
七爷沉思片刻道:“这事应你无妨。不过我再问你一句,除此之外真的再无话
可说?”
二爷道:“再有也是无望之求了,只怕七爷不会答应。”
七爷道:“你说,我听。”
二爷道:“刚才我已说与七爷,新夫人是七爷送于我的尤物,我一个将死之
人,万念俱灰,唯有新夫人放心不下……”
七爷忿忿道:“说来说去还是你那新夫人,既然你这样放心不下,我就不如成
全了你,叫她随你去了,你看可好么?”
二爷道:“七爷的情我是领了,可这样我倒又欠下七爷的情了。”
七爷道:“怎讲?”
二爷道:“你我都是江湖上人,同讲一个义字。七爷杀我,在情理之中,旁人
无可非议。而杀新夫人就是滥杀无辜,与江湖行事悖违,杀她我倒是有了伴儿,可
七爷却丢了义字、坏了名声。”
七爷哼道:“看来你总为我着想,不杀新夫人,你欲怎样?”
二爷道:“如七爷容许,今夜放我回帐,好与新夫人交待身后之事……”
七爷打断道:“你忒是小看我了,以为我不知这是你金蝉脱壳之计?”
二爷道:“七爷多心了。如今整个山寨兵马皆在你统管之下,我一介身无功夫
的书生,插翅也难以飞出七爷的掌心儿。”
七爷沉吟无语。
这时外面传来三声更鼓。
五爷插言道:“七爷,我有几句话要说。”
七爷道:“说。”
五爷道:“二爷一向诡计多端,他言不可轻信。他一个就要死的人,还口口声
声惦着新夫人,真假可做一试。”
七爷问道:“怎试?”
五爷道:“刑试。”
七爷问道:“怎样刑试?”
五爷道:“如二爷甘受一刑,便放他回帐与新夫人一聚。”
七爷想想,遂点点头,向二爷道:“五爷所说可合你心意?”
二爷道:“愿以刑试换得与新夫人相聚,只是军中无戏言,一字一句掷地有
声,望七爷不要出尔反尔,做出欺妄之事。”
七爷道:“七爷我一向光明磊落,从不做欺妄之事。”
二爷道:“请众弟兄作证。”
众头领应和:“我等愿作人证。”
二爷拱手道:“多谢。”
五爷来了精神,离开座位,冲大家道:“山寨历来缺少娱乐,死气沉沉,地狱
一般。今夜让二爷受刑,一是合该,二是博众弟兄一乐。刑罚我已想好,名为春早
梅开。”
众头领七嘴八舌问道:“何为春早梅开?”
五爷神采飞扬:“烧一盆炭火,在身上烙出一朵五瓣梅花。此刑又叫花刑,二
爷一向做窃花贼,受花刑再合适不过了。”
七爷与众弟兄听了面上都泛出笑意,将目光一齐投向二爷,只见二爷神情淡
淡。
七爷问二爷道:“这花刑你中意不中意?”
二爷道:“七爷与众弟兄中意我也就中意了。”
七爷咧列嘴笑笑,道:“我也有言在先,要是受不过这刑,你也就别打算再见
那娘们儿了。”
二爷道:“这个自然。”
五爷问道:“二爷,不知你打算咋样受刑,自己动手,还是弟兄们动手?”
二爷道:“我自己的事,自不须弟兄们代劳。”
五爷道:“这般最好。”
七爷向厅外的小崽一声长呼:“准备炭火!”
呼声刚落,两个小崽便将一盆燃得正红的炭火抬进厅内。这就奇了,为何七爷
刚呼出口,炭火就抬出来了?原来这伙随班小崽个个乖觉得很,耳聪目明,听头领
们谈论刑罚如何如何,他们便立即着手准备刑具,可谓闻风而动。
火盆安放在大厅正中,盆里烧的是山寨自制的木炭,炭窑在营寨的后面,秋后
是烧炭的时节,一连烧上几窑,便够山寨过冬。
开初,火苗向上蹿得老高,伴之浓浓的烟,渐渐,火苗低矮下去,缩于盆中,
烟也不冒了,火的颜色也由红转蓝,这是炭火最硬的时刻,能将铁器熔化。今夜奇
异,熔化的是二爷的肌肤。
五爷说得实在,山寨缺少娱乐,人人难得开心。此时此刻,这捞什子花刑胜过
娱乐百倍、千倍,使人激奋。人们将火盆和二爷团团围泣,踮起脚跟,伸长脖梗,
唯恐看不详细。这刑罚新鲜有趣,何况受刑人是山寨昔日的瓢把子。
二爷席地坐在火盆前面,这是他的特权。他已脱去上衣,炭火映着他神色依然
淡淡的脸,光滑的前胸和两截桃木般的手臂,看上像刚涂了一层血。是时候了,他
的目光离开火盆,转向自己的左臂。接着伸过手在臂上摸摸按按,进进退退,显然
是在确定“落花”的适当部位。这个过程极短。他又摸起搁在火盆边上的一双铁筷
子,在火盆里拨拨戳戳,然后夹起一块杏核大小的炭火,迅捷移向他的左臂。这当
儿,整个议事厅鸦雀无声。时光如同停滞,须臾,便听见炭火落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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