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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呓语-尤凤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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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整个议事厅鸦雀无声。时光如同停滞,须臾,便听见炭火落于肌肤“滋滋”地
烧灼,声音虽然细微,寂静中却如同雷声掠过,惊人心魄。二爷臂上的炭火依然明
亮,如同镶嵌着一颗红艳的宝石,眼见得一丝丝向肌肤里陷落,与此同时,一股青
烟袅袅上升,青烟飘处,香气扑鼻。尔后,炭火渐渐变暗,变黑,却已深陷肉中。
二爷面色依然淡淡,将黑炭从容取下,掷于盆中。众目睽睽之下,一只玲珑剔透的
黑色花瓣在二爷的臂上生成。厅内响起一片营营之声。

    一朵梅花五只瓣,二爷一如既往,不急不躁,烙成一瓣再添一瓣,像一个心诚
艺高的工匠。一会工夫,一朵梅花在二爷的左臂烙成,清清晰晰,活灵活现。二爷
侧目看看,似觉有不尽人意处,又将铁筷子在火中烧红,移到“花瓣”司修修整
整,随着青烟短短促促地升腾,这朵梅花亦渐趋完美,无可挑剔。这时二爷方搁下
手中的铁筷。

    刑罚也好,娱乐也好,二爷总是叫山寨的人开了眼,也算不枉为人之王一场。
但归根结底,他知道这皮肉之苦是为新夫人承受,无论如何死前须见上她一面,告
诉她那条下山的暗道。

    而七爷,也履行了他的许诺,“花刑”之后将二爷放回后帐,然后派人将后帐
围个水泄不通。

    日头升起时七爷已做毕两件事。一是将二爷拴在山寨前那株大树下,下这道命
令时他简直是怒气冲冲的。清早一醒,围二爷后帐的小崽便向他报告,说二爷回帐
后和新夫人说了半宿干了半宿,说的什么听不清楚,可干那事的声音一听就明明白
白,狗日的死到临头还忘不了吃那一口,想想着实可恶可恨。本来他想将二爷拖出
女人的被窝就立即宰了,宰了宰了,一了百了。可几位头领不怎么情愿,说昨夜的
花刑还没看够,不过瘾,不如暂且留他一命,等满身开花之后再杀不迟。其实,说
这话的也是各怀各的心思,有的确实想看二爷慢慢受罪,有的是不忍心二爷被杀,
留下他的命,再寻机放他逃生。弟兄们众口一词,七爷就答应下来,可心里的那口
恶气要出,便将二爷拴在树上,那拴法忒是毒辣,不用麻绳用铁丝,一头拴住二爷
的阳物,一头拴在树上。七爷还独出心裁,并不缚住二爷的手足,身边再放一把短
刀,这就将一切显示得明明白白:要跑可以,只是得留下阳物。七爷让二爷在性命
和阳物间做出选择,也实实在在给二爷出了个难题。

    七爷做的另一件事是将自己修饰一番,洗了脸,刮了胡子,换了一身干净衣
裳。他告诉各位头领弟兄,他要单独审问二爷的女人。说是审问,实则是他想见见
那个女人,不为别的,只为解开心中的谜团。早上拴了二爷以后,他让小崽去后帐
给新夫人传话,叫她赶快收拾行李,即刻派人送她下山。因昨晚他已答应了二爷的
要求,须说到做到。不料小崽回来向他禀报,说新夫人哭哭啼啼,执意不走。他惊
疑不已,想一良家女子,凭着好端端的家不回,却要留在这里为那个霸占了她的强
盗收尸,着实让人费解。这是谜团之上。另外,昨夜二爷受花刑时他便满腹疑虑:
想想二爷一介文弱书生,受女人惑竟甘领那撕心裂肺之苦,爱她如珍宝,难舍难
离,死到临头尚系于心。她到底是上界的天仙还是下界的狐仙,有这般缠迷男人的
仙术,他倒要看看……

    七爷走进后帐见女人坐在床沿嘤嘤哭泣。她没有梳洗装扮,发鬃蓬松,眼窝红
肿。七爷见状忽记起当初劫她上山时的情景,那时她就是这么一副模样,哭了又
哭,如痴如呆。只是那回哭的是黄家少爷,这回哭的却是被他拿下的瓢把子二爷。
这一想就叫他心里不是滋味儿,也有些气,分明是个水性杨花女人,朝三暮四,全
无贞节。他向女人瞪去一眼,劈头盖脸道:“你这女人,鸡死哭鸡,狗死哭狗,没
个真心,闭嘴了!”

    女人闻声抬头,发现有人兀自闯进后帐,悚然一惊,站起了身,也噎住哭,畏
怯地望着面前的不速之客,不知所措。

    七爷道:“不认得我了么?”

    女人不吭声,垂下眼去。

    七爷又道:“真是贵人多忘事,是我成全了你和二爷的好事,是你们的媒人,
忘了?”

    七爷古怪地笑笑。

    女人仍没吭声,经他这么一说,她一下子将这人对上了号,他是七爷,将她男
人和公爹杀了,又将她交给以爷。二爷做了她的男人,他又要将这个男人杀了。他
是专门杀她男人的强盗。女人觉眼前发黑,身子晃了几晃,险些跌倒。

    七爷拉过一把椅子坐了,对女人道:“你也坐吧,别害怕,二爷不杀女人,我
杀得也不甚多,再说二爷也求过我,叫我送你回家。我倒要知道:你为何不走?”

    女人没有坐,她慢慢抬起头,盯着七爷,顷刻间恐惧全消,只有仇恨在胸中鼓
胀。她一字一句地道:“我—不—回—家……”

    七爷微微一怔,问道:“咋?”

    女人道:“要杀就一块杀。”

    七爷又古怪地一笑,道:“你这女人也忒是古怪,他害你好苦,你倒要为他殉
情,是何缘由?再说一人有罪一人当,他死他的,你活你的,阴阳间两股道,各不
相干。”

    女人道:“我不要活。”

    七爷道:“这又何必?”

    女人道:“我不要活,我要和男人一块走。七爷要是成全我,到了阎王爷那儿
我说你好话。”

    女人说着又流下泪来,低下头去。

    七爷看着女人顺下去的泪眼,觉得这双女人眼甚是特别,他叹口气道:“你这
女人倒有些离奇,你不求我放了你的男人,却随男人一块去死。”

    女人道:“我不求你。”

    七爷一怔,问道:“为啥不求我?”

    女人不语,抬手抹抹脸上的泪珠。

    七爷追问:“你说,为啥不求我救你男人?”

    女人道:“求你也无用处。”

    七爷问道;“这话怎说?”

    女人又不语。

    七爷有些不耐烦,道:“你这女人说话忒不痛快,吞吞吐吐,你倒是说个明
白,我不怪你。”

    女人顿了顿,终于说道:“你……你是个不近女人的男人……”

    七爷急追:“不近女人的男人咋?”

    女人道:“不近女人的男人个个都是铁石心肠,不通人性,不发善心,与禽兽
无异……”

    七爷喝道:“胡说!”

    女人愈说愈气,索性说下去:“这样的男人算不得男人,就像宫里的太监,可
怜又无用,活着时只知发狠害人,死后过不去阴阳河,凄凄惨惨做野鬼……”

    七爷暴跳如雷,吼道:“住口了,臭娘们儿!”

    女人收住如泄的话语,也不再流泪,眼泪不会使这无情无义的杀人魔王大发慈
悲,倒会增添他心中的兴味。她暗中思想:但愿能将这畜生骂火,让他杀了自己,
好随男人一道去。

    这当儿七爷在生女人那混帐话的气,那话岂止混帐?简直是直刺他心窝。不妨
一想:童子功他一路练到三十好几,谈何容易?常言道温饱思淫欲。他整天大鱼大
肉山珍海味进肚,再隔三插五炖只王八滋养,精旺神足,不信就生不出些别的心
思,何况山寨还有二爷这般“勤耕不辍”的榜样。可他终归管束住了自己,不为所
动,不为所惑,可谓近墨者不黑,近朱者不赤,硬铮铮一个好汉七爷。在山寨他一
向自视高洁,不与凡俗为伍,连二爷也未放在眼里。而二爷的女人适才一番胡言乱
语,如刀如剑刺破他的脸面,将他的心窝刺得流血……

    这时七爷两眼直勾勾盯住女人,神色异常,似怒非怒,似笑非笑。他从未这样
长久盯着一个女流之辈,这不合他的身份,因他是童子功的传人,不屑多看女人一
眼。可这时就不同往常,他的眼光在女人身上移来动去,如同一把利刀,将她满身
衣裳刺破,露出赤身,好让他这个“不是男人的男人”羞辱,解气。

    之后,七爷怒气未息地离开后帐。

    不到一个时辰,七爷又回到女人的后帐,这多少就叫人犯些嘀咕,连七爷本人
也稀里糊涂。自叫女人骂了出来,这一个时辰中,气恨难平又心烦意乱,什么事也
不想做,什么事也做不成,像一头中了枪箭的野兽,一会暴怒,一会悲怆。终于又
“二进宫”来到后帐。

    这时,女人仍在暗自垂泪,见七爷进来,先是一惊,随即别过脸去,不理不
睬。今番七爷倒显得很有气度,朝外面长声一吆:“摆酒来!”

    小崽闻声而动,不一会酒席便摆了上来。七爷请女人入座,女人不依。

    七爷道:“坐过来吧,吃了酒席我让你去见二爷。”

    女人闻听将信将疑。转目望着七爷。

    七爷道:“我说话算数。”

    女人便入席,坐在七爷对面。

    七爷端起酒盅,朝女人道:“别以为我七爷窝囊,挨了骂倒请你坐席,喝了这
盅酒,我自有话和你论理。干了!”

    七爷说毕兀自干了一蛊。

    女人懒得和他罗嗦,喝了。她只想早早完事去与二爷相见,缺德的七爷用那种
缺德的手段折磨自己的男人,想想便心如刀绞。

    七爷又斟满盅,道:“你知道我要和你论理些什么呢?七爷我长这么大,还没
有一个女人敢当面骂我。你骂了,还骂得那么损,我要问你,那番话可是出自二爷
之口?”

    女人道:“不是。”

    七爷道:“是二爷。”

    女人道:“不是。”

    七爷摇摇头,道:“不是二爷,那我就要问你,是谁教你的那些胡言乱语?”

    女人不语。

    七爷道:“说,究竟是谁?山上的人?还是山下的人?”

    女人道:“不是山上的,也不是山下的。”

    七爷道:“你这女人还真不好对付,可我要把话说明白,叫你思量。本来,二
爷我是要杀的,不杀不合章法,谁求也没有用。可听了你那一派胡言,我改了主
意。听着,你要真不想救二爷活命,喝过酒去见二爷一面,我再送他上西天。你要
想救二爷活命,就得原原本本对我说实情,是何人教你对我七爷那般诅咒。说得我
信了,我就饶过二爷,你随他一块远走高飞,七爷我决不食言。这事儿说到这儿也
就明明白白,该东该西由你自个儿酌量,来,再干了这一杯。”

    女人又喝了。她的心怦怦狂跳,不是因为喝了酒,而是听了七爷适才的话,自
己的男人有了一线生机,她要救他,机会不能错过。她道:“七爷真的说话算话
么?”

    七爷道:“自然算话。”

    女人道:“那我就说与七爷听。说那话的是一个七爷不认识的人,与山寨里人
也没有瓜葛。”

    七爷回道:“你在说谎。”

    女人道:“我不说谎。”

    “你说我和他没有瓜葛,他又怎会恶语伤人?”

    “他的话并非冲着七爷。”

    “不冲我那冲着何人?”

    “他是说他自己。”

    “说他自己?他也像我一样练的是童子功?”

    “他什么功也不练。”

    “他不近女人?”

    “这又难说,可他终归生前未与女人有染……”

    七爷问道:“他死了?”

    女人神色黯然,道:“死了。死后他从阴间给我带来口信。”

    七爷诧异道:“人死了能从阴间带来口信?”

    女人道:“奇就奇在这里。他真的给了我口信。”

    七爷急问:“口信怎说?”

    女人道:“他说他活着的时候糊涂,没与女人亲近,算不得真正的男人,天堂
和地狱都不肯收留他……”

    七爷惊道:“真有这样的事情?”

    女人道:“我说的句句是实。”

    七爷不再说话,脸色变得古怪,拾起酒盅一口干了。

    女人道:“我已说与七爷,望七爷信守诺言,将我男人放了。”

    七爷寻思片刻,道:“我先前说了,只要你说得让我信了,我便遵守诺言。可
你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蹊跷,让人将信将疑。”

    女人道:“世间怪事万千,俱叫人难以相信。这事要不是我亲身经历,我也不
信。再说我为救自己的男人,又怎敢对七爷说谎?”

    七爷想想,问道:“这人死后不捎口信给别人,唯独给你,他是你的什么人
呢?”

    女人语塞,慌乱地埋下头去。

    七爷追问:“你说,他究竟是你什么人?”

    女人仍然不语,两眼滴下泪来。

    七爷道:“你不肯说,就足证你和他有些瓜葛,这中间就定然有些个故事。你
既然和他合起伙来骂了我,就欠了我,我要你讲出你和他的那些事,给我听。我也
不强迫你,你说不讲,我这就带你去见二爷一面……”

    狗养的强盗啊!女人在心中凄惨叫道。

    “讲吧。思量思量这对你有好处哩。”七爷道。

    女人的心在滴血,身体在颤抖。她已晓得,为救男人,自己却落入陷阱。强盗
在欺凌她,不是肉体,而是心灵。那是段深深埋在心底的往事,是除了她和那个男
孩再无旁人知道的隐私,难以启齿。她曾发誓将那个哀伤且淫荡的故事永埋心底,
最终带进坟墓里去。

    “说吧。”七爷紧追不舍。

    女人猛地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这是真正的苦酒。

    随后,她抬起一对泪眼,恨恨地望向七爷,道:“这故事好长好长,七爷会有
闲心听下去么?”

    七爷道:“听。”

    女人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女人:“他叫原。”

    七爷:“这名很怪。”

    “原是他的小名,大名我不知道,他家是我姥姥村。”

    “你姥姥是哪个村?”

    “八甲。”“八甲我知道,是靠官道边上的一个大村,那年春黑下打食从那村
中过,闻得四处都香。”

    “春天果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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