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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风景-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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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次小姨回来赶上了渔汛,渔汛也成就了她的婚姻。那个时候仓房中堆着的鱼是绝对吃不完的,不管你采取什么方式去吃,到春天时它们肯定还有剩余的,所以我姥姥和姥爷合计一番后就决定卖掉一部分。 

  买鱼的是个外地人,他低价收购,然后再高价卖到捕不到鱼的地方。他那天是开着拖拉机来我家的,那是个野性十足的男人,他一眼就看上了我小姨。当他询问我们家这些鱼都是谁捕来的时候,我小姨像猫一样甜腻腻他说:“我……‘你真能干。’”他夸赞小姨,小姨的长辫子就晃悠得像秋千一样了。我当时很想揭露小姨,但我看见姥姥在向我使眼色,并且打发我出去做无关紧要的事,我便知道姥姥是想让这个滑头的男人做她的女婿了。 

  小姨的确和他结婚了,但婚后不久他们就分居了。我小姨哭哭啼啼地跑回娘家说那个男人在外面不老实,她憎恨那次渔汛给她带来的厄运。她已经怀了孕,后来她生了一个女孩。她的皮肤开始粗糙了,孩子的哭啼使她没有时间再顾及她的容貌,她的好看的长辫子也就被迫铰掉了。她铰辫子的那天是一个明亮的秋日,我听见了小姨的哭声——明亮的哭声。渔汛离她的生命已经越来越遥远了,然而不管我们如何避免在她面前提渔汛的事,但谁也不会忘记她的小名——小鱼。大家仍然那样称呼她,她也低低地怅惘地答应着,仿佛她真的来自一片水域似的。 



金色草垛


  那一年收获完土豆之后,天空中飘着的风就变得爽利了,山上的树叶一天一种颜色:前天是浅黄色的,昨天就有黄中透红的,今天通红的叶子也出现了。这些叶子变了颜色之后,就像那些喜欢赶集的妇女一样纷纷扬扬地飘扬出去。那段时光我总会看见光秃秃的树干和枝桠笼罩之下的一大片深红和金黄相重叠的叶子。 

  收完土豆之后我们的秋收劳动就做了一大半,我们把土豆下到房屋中的地窖里,然后准备歇息几天了。 

  我姥姥说:“姥姥带你去二姨家住几天吧。” 

  我听到这惊人的喜讯后就去柜子中找我的衣裳。我想穿那件绿格子上衣,它是二姨给我买的,平素里姥姥不准我穿它,说怕把这么金贵的衣裳穿糟了。 

  我和姥姥去串亲戚了,我们为二姨的婆婆带着一包过年时人家送来的、而姥姥至今舍不得吃的变得坚硬了的点心。然后我们还带着两瓶水果罐头:一瓶是红色的山楂,一瓶是浅黄色的菠萝。我们走出灰色的大木刻楞房子的时候我央求姥姥让我把狗也带上。我姥姥开始时有些答应了,后来当她看见姥爷从门边出来,步履迟缓地来到院子中目送我们时,姥姥忽然说我不能带黄狗去,黄狗要留下来陪我姥爷。 

  我和姥姥行走在路上,我看见大片大片的田野都在被收获鸡群在麦地里懒洋洋地拾麦粒,它们身上的羽毛被阳光擦得锃亮锃亮的。我姥姥边走边嘱咐我到了二姨家要守规矩,不要乱跑,不要大声说话。吃饭时要小口小口地送,不要吃出声。筷子不要满菜盘乱插,只动朝自己这面的。见了二姨的婆婆要叫“王姥”,要给她行礼问好,见了王姥的闺女傻娥不要惹她,她有疯病。姥姥甚至还嘱咐我不要吃撑着了,以免在众人场合放出屁来。 

  我们是午饭后出发的,由于姥姥是裹足,路上又碰到几个熟人说话耽搁了一些,所以到达二姨家时已经是黄昏了。姥姥暗自埋怨来的时辰不巧,好像单单是为了赶人家的饭碗似的。 

  王姥他们果然在围着桌子吃晚饭,王姥坐在正位,很富态的样子,手里正托着一碗粥,她见了我姥姥之后大叫着“亲家——”然后赶忙放下碗来拍打我和姥姥身上的灰尘。“累了吧?”“不累。”姥姥笑着说,“小秀呢?”姥姥见二姨不在场,就问她。“王成他娘死了,秀儿帮着发丧去了。”王姥说。“唉,上个月王成他娘还去粮店打油呢,怎么一上秋就没了?”姥姥叹息着。“这个岁数了,还不是有了今天没明天?”王姥倒是开明。 

  王姥伺候我们洗脸的时候傻娥正在一声不吭地看我们。天并不太热,她却敞着怀,我可以看到她的一双奶子像吊瓶一样松软地垂在胸前,丰满得像富人的钱袋一样。她胖胖的圆脸气色极好,但她的眼神却散漫呆滞,她的眼睛使我想起被我玩得陈旧无光的玻璃球。 

  我们吃过晚饭后王姥和姥姥就关在一间骨尸匣一样的黑房间里去嘀嘀咕咕地讲话去了。她们的嘀咕声听起来像鸡下蛋一样可笑。我无事可做,不禁思念起家中的黄狗。 

  傻娥凑在窗台借着外面朦胧的光线在读一本书。她的呼吸声特别粗莽,所以我怀疑这呼吸可以像风一样帮助她翻动书页。我小心地走过去问她在读什么书。 

  “《西游记》。”她憨憨地说,“我已经看到一百四十三页了。” 

  “你认字吗?”我问她。 

  “我不认字怎么能看到一百四十三页!”她气呼呼地说。 

  “我寻思你是翻着玩的。”我说。 

  “我认字,我才不翻着玩呢,你胡说八道!”她的脸色发青了,而且嘴角开始抽搐,呼吸声更加急促。我意识到她要发病了,我就飞快地跑去报告王姥和姥姥。 

  傻娥犯病了。那一个晚上大家都在陪她,谁也没睡好。她发烧,脸色红艳得像烧透了的钢材,我姥姥不时地用白眼仁瞟我:你犯了罪,你知罪不——她的眼睛似乎这样责备我。可我心里却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我并没有说傻娥什么她却犯了病,她怎么这么娇气? 

  第二天早晨傻娥的病就好了,她显得精神饱满,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而姥姥和王姥却疲惫不堪,吃饭时似乎连捧饭碗的力气都没有了,而我则因为二姨的不在和无端地闯了祸而有些想家。 

  早饭一过,姥姥就把我叫到外面,告诉我说傻娥想做什么一定要顺着她,不能戗她。她说月亮是方的你就不要说是圆的,她说花是在冬天的鸡舍里盛开,你也就点头附和。傻娥似乎左右着这个家庭的空气。 

  整整一个上午我躲在菜园中不敢出来。我用一把小铁锹挖蚯蚓,然后把这些蚯蚓装到一个白色的铁皮盒子中预备着去喂鸡。当我看到秋日的太阳白花花地游动到中天的时候,我听见我的肚子发出隐隐约约、胆胆怯怯的咕咕声了,这声音像雏鸟哑涩的歌喉一样紧张。 

  傻娥朝菜园中走来。我听见她的充沛的呼吸声像晨雾一样朝我飘来,我看见她跃动着的身体有一点红格外让人惊悸:她竟然在辫梢上结着一块红布。 

  她说:“你姥喊你吃饭。”她拍了一下鼻涕,鼻尖上的几颗汗珠便像狗撒欢似的滚来滚去。她又说:“你这么小的孩子怎么顿顿都要吃饭?”她蹲下来,看我挖出来装在白色铁皮盒子中的那些蚯蚓。她的屁股挡着我的视线,她的屁股像秃山一样圆润、结实、硕大。 

  “叫我姨。”她直起腰,把我挖的蚯蚓全都给倒在土里,我眼巴巴地看着一个上午的粉红色的果实条理清晰地像穿针一样地扎进土里,我气愤得没有喊她“姨”。 

  “你不喊,我就要扒你的裤子了。”她气汹汹地说。 

  “你敢!”我说,“你娘就站在门边呢!” 

  傻娥的脸立刻就气得像熟透的土豆一样臃肿了。她三把两把就将我捋起来,就像急着捋一把葱叶赶着去爆油锅一样。她骂着撕开我的衣襟,并且拍着我柔韧的肚子喊着:“这么圆呢,一个上午连一次屎都没拉,食没消完,倒又要吃了!” 

  “娥——”王姥循声疾步走来,“你又在干什么?你快撒了手!” 

  “我不!她怎么一天三顿天天跟着吃?”傻娥说这话时带着哭腔。 

  “她是你小辈的,你让着点!”王姥劝道。 

  “她自己有家,她不去她家吃,她非要跟我们家吃!”傻娥松开手,哭了。 

  吃那顿午饭时我一直垂着头,我不敢看傻娥盯着我饭碗的表情,我像偷了人家东西似的心惊胆战。我在使用筷子时尽量变得斯文一些,菜不敢多挟,饭也不敢多吃。那张饭桌简直像供桌一样肃穆庄严,而所有的食物都是供品,我每吃一口都好像在冒犯祖宗。我的敏感、自尊、隐忍的性格的形成不能不说与这件事有某种微妙关系。 

  午饭之后我逃到菜园忍不住哭泣起来。二姨不在,一切都没有生气。我不知送葬的队伍是否已经出发,姥姥所说的两三天的时间是不是个虚数。这次出来玩的确没有任何快感,我厌烦王姥家的鸡,甚至觉得她家栏里的猪的吞食声也丑陋无比,厕所也小里小气的,没有任何顺眼的地方。我便想这样的地方生出傻子是难免的。 

  傻娥又一次朝菜园中走来。这次她手里举着一把水灵灵的青葱和一个白面馒头,她走到我身边后粗声粗气地说:“给你吃。” 

  我向后退了一步。 

  “你不吃,我又要扒你的裤子了。”她说。 

  我接过葱和馒头,她的脸上就浮现出了梦魇般的笑容,她说:“我领你去后园子的草垛。” 

  王姥家的后菜园和那个像巨大的玉米面窝头似的草垛是我记忆当中最美丽的事物。我和傻娥走进这个秋天的菜园的时候,使我们兴奋的首先是田园上轰然而起的麻雀,麻雀自然是受到了脚步声的恫吓。它们飞离菜园后,我看到一大片四方形的菜园像一块平滑的黑绸布一样展现在我们的视野,一座金黄色的草垛像上帝遗失的草帽一样扣在菜园中央。这时候午后的阳光如银针般犀利地往来穿梭,所以草垛看上去流金溢彩。 

  傻娥从墙根挪来一把梯子,然后把梯子靠在草垛上。傻娥先攀上去,然后我紧紧步其后尘,我们一大一小的身影在外人看来一定像一只老母猴带着小猴去树上摘桃。我们爬到草垛上面后,傻娥哈哈地笑着把一本纸色泛黄的书摊开,然后她一脚把梯子踢翻,我惊叫着问她撤了梯子我们怎么下去呢? 

  “不下去了。”她说,“我教你念书。” 

  她把那本不太厚的薄册子打开,我看见纸页上有许多古色古香的图案和一排排蝇头般大小的毛笔字。她念道:“纸有五色,紫白红黄,千日丹红,颜色淡妆……” 她念着,得意洋洋地抬头看着我,问,“我念得好听吗?” 

  “好听。”我说。 

  “那你怎么不跟着念?”她问。 

  “纸有五色,紫白红黄……”我马上重复,她笑了。 

  一个下午她都在教我念这种四字一行的工工整整的句子。那里面有笤帚、火盆、太师椅子、菊花等等的字眼,念起来琅琅上口,听起来五彩缤纷,傻娥的周身都缭绕着一种令我着迷的说不清楚的气息。比方她说金色的草垛里面埋藏着一个金色的孩子,她说这个孩子会吹号,这个孩子从来都不穿衣裳。她还说秋天走向菜园的时候,一个人也走向菜园,那是个穿黑衣的男人,他的脸上长着一圈浓密的红色的络腮胡子。他来干什么?他是来找他的女人和女人肚子中的孩子的。 

  日影虚弱的时候天空就变得宁静起来,她说她即将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会在她肚子中一天天长大。她的眼睛望着遥远的身影和那一抹抹啼血般的晚霞,忽然间呜呜地哭泣起来。她说有个男人朝菜园中走来了,这个人要使她有一个孩子了。我从草垛上站起来向下瞭望,我没有发现任何实际的人体朝我们走来,但我感觉到一股透彻的风以非凡的力量疾步向我们走来,并且接近草垛。傻娥止住了呜咽,她坐起来,开始把草垛最上面的草一层层地往下剥,像脱衣裳一样一件件地甩下去。这样,草垛很快就矮了一截,并且越来越矮,最后,我们可以不借助梯子而从容地跳到地上。 

  我们走回房屋的时候二姨已经回来了。她因为刚送过葬,所以从眼睛上还可以看到鲜艳的眼泪的痕迹。王姥他们一见了傻娥眼睛几乎都亮了一下,我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要降临到傻娥身上了。果然,王姥拉着傻娥的手说:“娥儿,你知道王成他娘没了吗?” 

  “听嫂子说了。”傻娥低低说着,把脸转向我二姨。 

  “你是个好心人,娥儿,王成他娘去了,留下兄弟几人可怜得要命,你能不能帮着他们去做饭?”二姨说。 

  “行。”傻娥回答。 

  当天晚上傻娥就吵闹着挽个红色的包袱皮裹着她的几件衣裳朝王成家去了。我们一致要送送她,她执意不肯,她说她认得那条路。夜晚的秋色令人迷惘,我看不见傻娥脸上真实的表情,只听得见她的呼吸声和容纳了她呼吸声的苍茫夜色。我们目送着她远去,她的身影消失在遥远的视线中。 

  第二天早饭一过,姥姥就带着我回家了。我们依然走来时的路线,我依然看到了来时见到的那些陈旧的景致。被收割了的麦地上有鸡觅食的影子,太阳像车轮一样滚滚向前,依然有熟人在同姥姥打招呼,我们的脚印一行行地被抛在身后。 

  回家之后我常常想起傻娥,想念那个后菜园中秋日的草垛,我真想去看看她。不久冬天就来了,冬天来了雪也就来了,一场又一场的雪花把我们搞得晕天晕地的。一个落雪的傍晚,姥姥从邻居家串门回来,兴奋地告诉我说,傻娥肚子里有东西了,傻娥自从去了王成家后再也没有犯过病。姥姥计算了下日子说,明年的秋天就可以带着我去给傻娥下奶去了。 

  这么说,傻娥果真受孕于秋天的金色的草垛,而又要分娩于此了,想到这点我觉得无限神秘。如今,她的孩子已经长大了,是个男孩。她的身体格外健壮,能够吃苦。那年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给酸菜缸注水,她见了我之后现出极其困惑陌生的表情,她仿佛在费力地回忆什么,但她终究没能回忆起来,她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个消逝的秋天和那个金色的草垛。她能够彻底地遗忘什么简直太幸福了,我祝她长寿。 

下部 方圆百里 


  当灰色庄园的房屋成为一幅结实的剪影贴在一个黑色的背景之上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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