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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里的灵魂 作者:[法国]梅里美-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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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们知道他害怕一幅图画,就会耻笑他。因此他只能用最自然的声调对他们说:把蜡烛点
起来,然后让他单独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接着他开始看书;可是只有他的眼睛在看,他的心
思却在那幅图画上。他处在难以形容的不安宁状态,整夜没有合眼。
天一亮,他就赶紧起来出外打猎。体育锻炼和早晨的新鲜空气使他逐渐安静下来,他回
到古堡的时候,那幅画所引起的印象已经消失。他坐下来吃饭,喝了很多酒。他上床睡觉的
时候神志已经有点不清。他下令在另一间房里准备了一张床,当然他不会把那幅画也叫搬过
去;可是那幅画在他的脑子里的印象深刻有力,使他在那天夜里又失眠了一段时间。
不过这些恐怖并没有使他对过去的生活感到后悔。他仍然想着他计划中的诱拐;他对家
人们作好各种必要的嘱咐后,自己单独一个人回到塞维利亚。他趁白天大热的时候走,以便
于晚间到达。实际上他到达德尔·略罗塔楼附近的时候天已黑了,他的一个家人在那里等
他。他把马交给家人,问清楚轿车和骡子是否都准备好了。按照他的命令车子和骡子应该在
一条街里等待,这条街既要靠近修道院,使他和特雷莎能够步行到达那里;又要离修道院不
太近,以免遇到夜巡队时引起怀疑。一切都准备就绪,他的命令一字一句都执行无误。他发
觉他还要等待一小时才能向特雷莎发出约定的信号。他的家人把一件褐色的大斗篷披在他的
肩上,他就单独一人从特里亚纳门走进塞维利亚,把斗篷遮着脸面,以免被人认出。炎热的
天气和疲劳迫使他坐在一条荒无人迹的街道的一张凳子上。他在那里想起什么歌儿就吹起口
哨或者哼着什么歌儿。他不时看看表,难熬地发觉时针并不随他的焦急心情而走得快点……
突然间一阵庄严的哀乐叩击他的耳膜。他起先只听出是教堂举行丧礼时的歌声。过了一会儿
一队宗教队伍从街角上转弯,一直朝他走过来。长长的两排悔罪人拿着点燃着的蜡烛前导,
后面跟着一个盖上了黑丝绒的棺材,由几个身穿古式服装的人抬着,这些人都有白胡子,身
边都佩着剑。最后又是两行穿着孝服的悔罪人手里拿蜡烛,像开头的那两排人一样。整个队
伍缓慢地、庄严地前进。听不见石板地上有脚步声,简直可以说队伍中的每个人都在飘荡着
前进,而不是在行走。他们的袍子和斗篷上面又长又僵硬的褶缝,就像大理石像的衣服那样
僵直不动。
看见这个景象,唐璜首先的反应是厌恶,就像一个专门讲究享乐的人听见死字就产生厌
恶一样。他站起身,想远远走开,可是悔罪人数目众多,整个队伍又十分华丽,使他觉得惊
讶而且激起了他的好奇心。队伍向着邻近的一个教堂走去,教堂的门正在哗啦哗啦地打开。
唐璜拉了拉一个拿蜡烛的人的衣袖,很有礼貌地问他,他们埋葬的是什么人。悔罪人抬起
头,他的脸色苍白,骨瘦如柴,就像一个刚得过一场又长又重的病的人一样。他用一种阴惨
惨的声音回答:
“他是唐璜·德·马拉尼亚伯爵。”
这个奇怪的回答使唐璜的毛发直竖;可是片刻之后他就恢复了冷静,开始微笑。
他想:“我听错了,或者这老头子弄错了。”
他与队伍同时走进教堂。丧歌又唱起来了,还有嘹亮的大风琴伴奏;穿着丧袍的教士们
唱起深渊的呼唤①。尽管他努力保持镇静,唐璜还是觉得浑身的血液在凝固。他走到另一个
悔罪人面前,问他:
“你们埋葬的是谁?”
“唐璜·德·马拉尼亚伯爵,”那个悔罪人用空洞而可怕的声音回答。唐璜马上靠在一
根柱子上以免跌倒。他觉得他浑身瘫软,已经失去了勇气。可是仪式仍然继续进行,教堂的
圆顶更把大风琴的声响和可怕的《愤怒的日子》②的歌声扩大。唐璜仿佛听见了最后审判日
天使们合唱的歌声。最后,他振作精神抓住从他身边经过的一个教士的手。这手冰冷得像大
理石一样。
①这是天主教为死人举行仪式时,拉丁祈祷文的开头一句:直译是:“我从地底向
你呼唤。”
②《愤怒的日子》即最后审判日,天主教的赞美诗。
“看在天主份上,神父!”他喊道,“你们在这儿为谁祈祷,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为唐璜·德·马拉尼亚伯爵祈祷,”教士回答,同时带着痛苦的表情凝视着他,
“我们为他的灵魂祈祷,他的灵魂犯了大罪,我们原来是炼狱里的灵魂,被他的母亲用弥撒
和祈祷从炼狱的火焰中救了出来。我们把欠母亲的债还给儿子;可是这次弥撒是最后一次准
许我们为唐璜·德·马拉尼亚伯爵奉献的弥撒了。”
这时候教堂的钟敲了一下;这是约定诱拐特雷莎的时刻。
“时间到了!”一个声音从教堂的一个阴暗角落里嚷起来,“时间到了!他落到我们手
里了吗?”
唐璜回过头来,看见一幕可怕的幽灵出现景象。唐加西亚,脸色苍白,血迹斑斑,同戈
玛尔队长一齐走过来,队长的眼耳鼻嘴仍然可怕地歪扭着。他们一起向棺材走去,唐加西亚
猛力把棺材盖掀翻在地,嘴里继续说着:
“他落到我们手里了吗?”这时一条巨大的蟒蛇在他后面站起来,比他高出一公尺多,
仿佛马上就要扑向棺材……唐璜叫了一声:“耶稣!”就昏倒在石阶上。
夜已经很深,夜巡队经过,发现一个男子动也不动地躺在一座教堂的门口。警官们走过
来,以为这是一个被暗杀的人的尸首。他们马上认出那是德·马拉尼亚伯爵,他们把凉水倒
在他的脸上想把他弄醒;可是,发现他没有恢复知觉,就把他抬回他的家里。有些人说他喝
醉了,别的人说他被一个妒忌的丈夫揍了一顿。在塞利维亚没有人——起码没有一个正派的
人——欢喜他,各人都有各人的说法。一个人祝福那根把他打昏的棍子,另一个人问要喝多
少瓶酒才能使他动也不动地躺倒。唐璜的家人从警官手里接过他们的主人,赶快奔去找外科
医生。医生给他放了很多血,没有多久他便恢复了知觉。起初他说一些毫不连贯的话,发出
一些含糊不清的喊声,夹杂着呜咽和呻吟。慢慢地他仿佛专心一意在端详着周围的事物。然
后他问他在哪儿;戈玛尔队长、唐加西亚和那队队伍怎样了。他的家人以为他疯了。可是在
喝了一点活血药以后,他叫人拿来一个十字架,在上面吻了相当时间,并且泪流如注。接着
他命人请一位忏悔神父来。
人人都感到惊讶,因为他的不肯敬神是众所周知的。他的家人叫了好几个教士,他们都
拒绝到他这儿来,以为他要跟他们开恶毒的玩笑。最后,一个多米尼克教派①的神父答应见
他。大家让唐璜和神父单独在一起,唐璜扑倒在神父脚下,把他看见的幻象告诉神父;然后
他开始忏悔。每讲述他的一件罪恶,他就停下来问一声:一个像他这样的罪孽深重的人,是
否可能得到上天的宽恕。神父回答说天主的仁慈是无限的。在劝告他继续坚持悔过,并且给
了他宗教从不拒绝给重罪人的那种安慰以后,神父告辞走了,答应晚上再来。唐璜整个白天
都在祈祷。等到那个多米尼克会的神父再来的时候,唐璜向他宣布;他决定离开他做过不知
多少坏事的尘世,到修道院去补赎他所犯过的大罪。教士受了他眼泪的感动,尽量鼓励他,
同时为了考验他的勇气是否能跟他的决心一致,他把修道院的严峻生活描绘得非常可怕。可
是他每描述一件苦行,唐璜就叫喊说这不算什么,他应该得到更苦一点的待遇。
①多米尼克教派是由西班牙圣人多米尼克·德·古斯曼(1170—1220)于1206年创
立的教派。
第二天,他把一半财产送给他的穷亲戚;另外用一部分来创办一所医院,建造一所教
堂;他把大笔金钱送给穷人,为炼狱里的灵魂奉献了无数台弥撒,尤其是奉献给戈玛尔队长
和那些在决斗中死在他手下的可怜人。最后他召集他所有的朋友,当着他们的面谴责自己在
这么长的时间内给他们作出多次坏榜样;极其沉痛地向他们述说他过去的行为使他产生的后
悔,以及他对将来胆敢怀抱的希望。这些浪子中有几个受到了感动,改过了;另外几个坚决
不改的,带着冷嘲离开了他。
在进入他选定做隐遁所的修道院以前,唐璜写了封信给唐娜特雷莎。他向她供认他的可
耻的计划,把自己的一生和他的转变告诉她,请求她宽恕他,要她把他作为前车之鉴,尽力
设法在悔过中使灵魂得救。他把这封信的内容给多米尼克会教士看过以后,就把信交给他。
可怜的特雷莎在修道院的花园里等待相约的暗号等了好久;经过几小时难以形容的焦躁
不安以后,看见天已快亮,她只好回到她的单人房间,心里感到无限痛苦。她把唐璜的不来
归结为千种理由,可是全都不是事实。几天就这样过去了,她一点得不到他的消息,他也没
有托人带来片言只语来减轻她的失望。最后,那个神父同修道院的女院长商谈以后,获准同
她见面,他把已经悔过的诱拐者的信转交给她。她读着信的时候,只见她额头上布满大滴的
汗珠,脸色一会儿像火那样红,一会儿又像死人那么苍白。可是她仍然有勇气把信念完。于
是多米尼克神父尽力对她描绘唐璜的忏悔,祝贺她逃脱了可怕的危险,如果不是上天进行明
显的干预,这个危险正在等待着他们两个呢。可是,不论神父怎么劝说,唐娜特雷莎只是叫
喊:“他从来没有爱过我!”可怜的姑娘发起高烧,医术和宗教对她都无济于事。她拒绝前
者,对后者丝毫听不进去。几天以后她死了,临死时一再重复说:“他从来没有爱过我!”
唐璜穿起了见习修士的制服,表明他的转变是诚心诚意的。他对任何苦行,任何悔罪的
处罚,都认为太轻;修道院的院长经常不得不命令他减轻对肉体的折磨。他告诉他无限制地
折磨肉体要缩短他的生命,而事实上长期忍受轻度的苦行,比消灭生命一次结束全部悔罪的
处罚,需要有更大的勇气。见习修士的期限届满以后,唐璜发了终身修行的誓言,取名为安
布罗西奥修士,继续用他严峻的生活习惯和强烈的信心来感化整个修道院。他穿一件褐色粗
呢袍子,底下贴身穿一件马鬃毛制的苦行服;一个狭窄的箱子,比他的身体还短一点,就是
他的床。他吃的全部食物,就是在水里煮熟的蔬菜,只有在节日,由修道院院长特别下命
令,他才同意吃面包,他夜里大多数时间醒着不眠,或者用来祈祷,两臂伸直成十字形;总
之,他现在成为这个虔诚的集体的样板,就像在过去他是他同年龄的浪子们的典型一样。塞
维利亚发生了传染病,这给他提供了一个机会,使他能够把他的转变给他带来的新道德付诸
实践。病人被收容在他创办的医院里;他照顾穷人,整天在他们的床边,劝告、鼓励、安慰
他们。传染病十分危险,连死人都没有人愿意去埋葬,即使花钱雇人也雇不着。唐璜自告奋
勇担任这项工作;他走进被人家抛弃的住宅,埋葬已经开始腐烂的尸首,这些尸首往往放在
那里已经好几天。到处人们都祝福他;由于在这场可怕的流行病中,他从来不生病,有些轻
信的人就说,天主又为他创造了一个新的奇迹。
唐璜,或者安布罗西奥修士,就这样在修道院里住了几年,他的生活只是一连串从不间
断的敬神和苦行。过去的生活经常存在于他的记忆中,可是他的悔恨已经由于他的转变使良
心得到安定而有所减轻。
有一天,中午过后,正是炎热炙人的时候,修道院的所有修士都遵照习惯在午睡休息,
只有安布罗西奥修士一个人在花园里劳动;他光着脑袋,顶着太阳,这是他给自己制定的悔
罪处罚之一。他弯着腰,拿着锄头,突然看见一个人的影子停在他的身边。他以为是一个修
士下楼来到花园,就一面继续劳动一面念了一段《圣母经》来向他致敬。可是那人并没有回
答。他对这个动也不动的人影觉得惊奇,就抬起眼睛,看见他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
披着一件拖地的斗篷,半边脸被一顶帽子遮住,帽子上饰着一根半黑半白的羽毛。这个汉子
默默无言地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混合着恶意的快活和极端的轻蔑。他们两人互相凝视了几
分钟。最后,那个陌生人走上前一步,抬起帽子露出脸来,对唐璜说:
“您认得我吗?”
唐璜更加仔细地打量他,可是不认识他。
“您还记得贝尔根——奥普——祖姆之围吗?”陌生人问,“您忘记了一个绰号‘谦逊
人’的兵士吗?……”
唐璜打了一个寒噤。陌生人冷酷地继续说:
“一个绰号‘谦逊人’的兵士、他一枪打死了您的可敬的朋友唐加西亚,而其实枪口是
瞄准您的,您忘记了吗?……‘谦逊人’就是我!我还有一个名字,唐璜,我叫做唐佩德
罗·德·奥赫达;我是唐阿隆索·德·奥赫达的儿子,他被您杀死了;——我是唐娜福丝
塔·德·奥赫达的兄弟,她也被您杀死了;——我是唐娜特雷莎·德·奥赫达的兄弟,她也
被您杀死了。”
“大哥,”唐璜跪在他的面前说,“我是一个满身罪孽的下贱人。为了赎我的罪我才穿
上了这套制服,抛绝尘世,如果有什么法子使我获得您的宽恕,请您告诉我吧。只要您不诅
咒我,任何残酷的处罚都不能使我害怕。”
唐佩德罗苦笑起来。
“丢下您的虚伪吧,德·马拉尼亚老爷;我绝不饶恕。至于我的诅咒,那是您自己招来
的。可是我没有耐心等待这些诅咒产生效果。我带来了一些比诅咒更容易见效的东西。”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扔掉斗篷,露出他拿着两柄决斗用的长剑。他从剑鞘里拔出两柄
剑身,插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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