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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妙之夜-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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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在耀眼的意识闪光中,就像一根火柴突然划着,并且悬在昏暗的心灵深处一样——我认识到,我只是愿意感到羞惭,却并不感到羞惭,是的,对那种愚蠢的行为,我心灵深处悄悄地感到骄傲,甚至扬扬得意。 
  这怎么可能呢?这下真把我自己吓住了,我抵制着这种意想不到的认识,但这种感情竟如此汹涌澎湃地从心里往外翻涌。不,在我血液里那样温暖地躁动的,不是羞惭,不是激怒,也不是自厌自弃;在我心里飞溅火花,甚至喷吐着明晃晃傲慢的火舌的,是欢乐,是陶醉的欢乐。 
  因为我感到:在那一刻,多少年来我才第一次真正地活了;我的感情只是麻木了,还没有萎缩;在我心灰意懒的沙层底下的什么地方,到底还有热情的温泉在潜流着,如今在这个偶然事件的探泉杖的搅动下,高高地喷溅到我的心头来了。在我身上,在我身上,在呼吸着的大于世界的一隅中,居然也还有尘世万物中那种神秘的火山岩心在燃烧,它在贪欲的旋搅碰撞下有时还会喷涌而出。我还活着,还是活生生的,还是个有恶念和善心的人。心扉被热情的狂熟扯开了,一种奥秘袒露着进到我心里,我在快意的眩晕中愣愣地低头看着我心里这种陌生的东西,它使我吃惊,同时也使我欣慰。当马车缓慢地驮着我梦幻似的身子,磷磷穿过有产者的社会圈子时,我一级一级,慢慢地下沉到我心里这种和人有关的奥秘中去。沉默的行程孤寂得难以言状,只是由于我突然点着的意识这支高擎耀眼的火炬,才显得短了。千万个人欢笑着,闲聊着,围着我翻腾起伏。这时,我在自己身上寻找我自己,寻找那个失去的人,在这意识的魔幻行程中摸索着岁月。几乎已沓无踪影的往事,突然从我尘封晦暗的生命之镜中冒了出来。我记得,还是学童的时候,我就曾经把一个同学的小刀偷了。当他团团转到处寻找、到处询问时,我也曾带着同样魔鬼般的欢快看着他。我一下就懂得了有些性冲动的时刻那种神秘的焦躁狂暴;懂得了,我的热情只不过是被社会的癫狂,被绅士的专横观念扭曲了,践踏了;懂得了,我也有生命的热流在流动,像所有别的人一样,只不过在我身上,深深地、深深地藏在喷溅的泉水和隧道底下而已。啊,我一直在生活着,只不过我不敢生活就是了,只不过我在自己面前把自己束缚起来,藏起来就是了。而现在,压力被除掉了,生活,丰富的、狂暴难描的生活,已经征服了我。现在我知道了,我依旧附着在它身上;像女人在神魂颠倒的手忙脚乱中第一次感觉到怀上孩子一样,我感觉到生活中那种真实的东西——我还能用别的什么话来称呼呢——一生活中那种真正的东西,那种不掺假的东西,在我身上萌发。我觉得——我简直羞于写下这样一个词——.仿佛我这个枯死的人,一下子又生机勃发了,仿佛血液殷红焦躁地在我血管里滚动,感情在我的体温中轻轻地布展,而且我在结出不认识的甜果或者苦果。在赛马场的光天化日之下,在千万闲人的喧闹声中,在我身上竟出现坦豪瑟的奇迹:我又开始有感觉了,这枯萎的枝干又在舒绿含苞了。 
  从一辆驶过去的马车中,一位先生打着招呼,并且喊我的名字——显然,他第一次打招呼我忽略了。美滋滋的境界,那沁人心脾的、我经历的酣梦的境界,被打断了,我暴躁地跳了起来,怒气冲冲。然而,一看那打招呼的人,我就完全被吸引住了:那是我的朋友阿尔丰斯,亲密的小学同学,现在是检察官。我喜地想到,兄弟般地和你打招呼的这个人,现在第一次有权力来对付你了,只要一了解到你的犯罪行为,你就落到了他的手心里。如果知道了你的行为,他一定会把你从马车里抱出去、从整个温暖的有产者的圈子里拖出去,把你推下铁窗后面昏暗的世界里去蹲上三年五载,使你与那些生活的残渣——那些小偷,那些被困苦的鞭子赶到脏污的狱室中去的人为伍。然而,这种恐怖的念头攫住我只一会儿的时间,它使我的心脏停止跳动只一会儿的时间,随后,这个念头又化成了热流,化成了洋洋自得、恬不知耻的骄矜,它正有意地、几乎是嘲弄地打量着周围的人。我想:你们把我视为同道,微笑着来和我打招呼,如果你们把我看透了,那么,你们甜蜜友好的微笑将会怎样僵在嘴角上啊! 
  你们将会怎样轻蔑恼怒地用手像弹去污垢一样挥开我的问候啊!然而,在你们放逐我之前,我已经把你们放逐了:今天下午,我已冲出了你们残冷而干瘪的世界。在你们那个世界里,那架大机器在活塞的作用下冷冰冰地滚动着,并且在自命不凡地旋转着,而我,就曾经是那架大机器中的一个轮子,无声地起著作用。我冲出来了,跌进了我未曾经历过的深思之中。 
  和在你们中间过的那些庸庸碌碌的岁月相比,我这一个小时过得有生气得多。我再也不属于你们了,再也不算你们的人了,我如今不管在高处也罢,低处也罢,反正再也不在你们有产者应酬的那片低洼的海滩上了。凡是人类怀着善心和恶念干下的一切,我第一次全都感知了,然而,你们绝不会知道我走出了多远,绝不会认出我来。世人啊,我的秘密你们知道个什么! 
  我这衣冠楚楚的绅士,表情冷淡,问候着,答谢着,从马车的队列中驶过时所感受的一切,我怎样才能把它表述出来I因为,当我的假面具,这躯壳,这原先的人,表面上还在感觉、在认识的时候,一种令人眩晕的音乐正在我内心飞旋呼啸,使我不得不憋住气,以免从这种狂暴的骚乱中喊出什么声音来。我是那样充满了感情,以致这种内心的浪涛折磨着我的肉体,就像一个窒息的人,心在胸口里痛苦地膨胀着,使他不得不用手狠劲地压住胸口一样。 
  而痛苦、欢快、恐怖、惊愕或是遗憾,都融合在一起,没有一样我是各自分离地感受到的。 
  我只是觉得我活着,只是觉得我在呼吸着,感知着。而且多少年来我不曾感受到的,这最简单的东西,这原始的情感,使得我醉醒醇的。这三十六年来,哪怕一会儿,我也从来没有这样回肠荡气地感到自己峋峋然地活着,像在这飘飘然的一个钟头里那样。 
  马车轻轻地一颠,停下了:车夫勒住了马,从车夫座上回过头来问我,要不要赶车回家去。我从内心世界摇摇晃晃走了出来,横过林荫道抬眼望去,愕然发现,我已经做了那么久的梦,在陶醉中已消磨了几个钟头的时间。天已经黑了,树冠在柔风中摇曳,晚凉中开始散发出栗子花的芬芳。在树梢的背后,月亮已经泻出源脑的银光。尽兴了,应当尽兴了。不过,千万别在这时候回家去,千万别回到我那习见的天地里去。我付钱给车夫。当我拿出皮夹,手里捏着钞票点数的时候,像被电轻轻地击打了一下似的,我从手腕直麻到指尖:那个感到羞惭的旧我,一定还留下了一点什么在我身上醒着。正在枯死的绅士的行动虽然还感到悸动,但随即我的手又轻快地点着偷来的钱,并且由于高兴我给得很大方。车夫卡恩万谢,使我不禁笑了:你要是知道底细就好了!马拉动车子往前走了。我从后面望着马车,像从船上再次回望幸福所系的海滨一样。 
  在喃喃低语、笑着、被乐声淹没的人群中,我做梦一样茫然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大抵已经七点了,我不自觉地绕路向萨赫公园走去。以前,我总是郊游以后就到那里去聚餐,连车夫都知道提醒我在那附近下车。然而,当我刚要触到这家高级餐馆的棚门把手时,我突然感到别扭:不,我还不想回到我的天地里去,不想让懒散的交谈,冲走神秘地充溢在我心中的不可思议的激动,不想脱离这像魔法一样僧俗发光的经历,几个钟头来它一直紧紧地铐住我。 
  什么地方传来低沉模糊的音乐,我不自觉地朝乐声走去,因为今天一切都在诱惑我。完全向这一闪念让步,我感到是一种快慰,而且一种感奋人心的吸引力,把我昏头昏脑地推进了那起伏的人群。热烘烘的人群正搅成一锅调粥,置身这里我的血都沸腾了。我一下振奋起来,在人的呼吸、尘土、汗气和香烟的氯氟中,我全部感官都被激醒,被强化。因为这一切——一在以前,甚至在昨天,我还视为粗俗、程亵、下贱而厌弃的一切,我这位衣饰考究的绅士一辈子都傲然地避开的一切,竟魔法似地吸引着我新的本能,使我仿佛第一次感觉到,那种动物性的、受本能驱使的、低贱的东西,和我有一种亲缘关系。在这些城市的渣屑中,在这些士兵、使女和流浪人中间,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感到某种舒坦。我贪婪地吮吸着这呛人的空气,推擦挤压搅做一团的人群使我感到愉快。我带着销魂夺魄的好奇心等着,看这段时间会把我这意志薄弱的人冲到哪里去。打击乐和铜管乐刺耳地轰鸣着,从滑稽游艺场那边越来越近地传过来,手摇风琴发出僵硬的波尔卡舞曲和乱糟糟的华尔兹舞曲,它们都是以一种出奇的单调方式奏出来的,这中间还夹杂着小货摊乒乒乓乓的敲打声、哄笑声和酗酒者的狂呼乱叫声。现在,我还眼花缭乱地看到小时候骑的那种旋转木马在树干之间转着圈子。我停在广场中间,让混乱从四面涌向我,使我目不暇接,耳不暇闻。这喧哗的飞瀑,这无法忍受的杂乱,却使我轻松,因为在这漩涡中,有一种能压住我心潮的什么东西。我看着,坐在小凳上的使女们怎样被抛到空中,衣裳被风鼓起来,格格地欢笑着,随即又进成女人的尖叫,肉店伙计怎样哈哈大笑,轮着重锤啪啦啪啥往测力计上砸,叫卖的人怎样大声哈喝着,一副猴子的神气,在手摇风琴的喧闹声中像乘船一样地荡走,我看着这一切怎样搅混到嘈杂而热闹的人群中去;拙劣的铜管乐,闪烁的灯光,使人群如痴如醉。自从我醒悟过来以后,我竟一下子就体验到了旁人怎样生活,体验到了城市千百万人的冲动,这种冲动是怎样炽热和一古脑儿倾泻进星期天这几个钟头,怎样渴求满足抑郁的、兽性的、但总还是健康和本能的享受。在和他们炽热的欲情难挨的身子摩擦、不断接触中,我甚至感到他们热切的冲动感染了我:那种强烈的气味刺激了我的神经,使它绷紧了向外延伸,感官眩晕地和喧闹嬉戏着,并且感觉昏昏然麻木——和各种强烈的快感不容抗拒地混在一起的那种麻木。多少年来第一次,甚至是平生第一次,我感觉到群众,感觉到人,是一种力量,从中有一种乐趣传进我遗世独立的心绪。任何提防都被拆毁了,这种心绪从血管流进周围的世界,有节奏地再流回来。袭向我的,是一种崭新的渴望——渴望把我和他们之间最后的隔膜消溶掉,以及一种热烈的期望2?拥望眼这些热情九一陌生的、拥挤在一起的人们结合在一起。带着男人的乐趣,我渴求投入这庞然大物的灼热激荡的胸怀之中,而带着女人的乐趣,我对任何触摸、呼唤、诱惑和拥抱都是开放的。现在我知道了,在我身上,有种在青春觉醒期才有的爱和对爱的渴求。啊,只管投身进去吧,投入那勃勃的生机,不论怎样也要和别人的这种颤栗的、欢笑的、身心通畅的激情紧连在一起;只管倾注进去吧,倾注到这群体的血管里!一个精神焕发、快活得发抖的人,在这喧闹的湖水中,跟无数同类在一起,是微不足道的,就像一条纤毛虫在龌龊的世界中一样。尽管如此,还是投身到这充实之中去,投身到这旋转之中去吧!我要像一枝自身绷紧射出去的箭一样,射到陌生人中间去,射到这同一天空下的任何一角。 
  现在我明白了:那时我是醉了。旋转木马上碰击的铃铛,女人在男人扶持下爆出的快意的欢笑,那混乱的音乐,那闪动的衣裳:这一切都在我血液里吼作一团。各个声音都狠狠地朝我扎过来,随后再红光一闪贴着太阳穴飞走。我用深受刺激的神经(像在晕船的时候那样),去感受每一次接触,每一瞥目光,而这一切又都同时迷迷蒙蒙地联结在一起。这复杂的心情我无法用言词来表达,充其量也只能打个比方;我被嘈杂、喧哗和感情所充溢,像被烧得过热的一台机器,所有的轮子都疯转着,以此来减低巨大的压力,要不然,等一会儿汽缸都一准会炸了。我指尖打颤,太阳穴偷偷直跳,喉咙发紧,滚烫的血堵塞在额头。我从多少年来的心灰意懒一下跌进了会把我烧毁的火焰之中。我感到,现在我必须敞开我自己,用出自心灵的话,出自心灵的目光,来刻白我自己,抒发我自己,摔掉我自己,献出我自己,解脱我自己,把我变得一般:总之是要从沉默的硬壳中救出我自己,从使我与温暖、沸腾而有生气的元素相隔绝的沉默的硬壳中救出我自己。几个钟头来我没有说过话,没有握过谁的手,没有听到别人的询问,没有看到别人关心地投向我的目光。在这些事情的冲击之下,现在,兴奋要冲破沉默了。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急切地想说话,想有个交谈的人,因为在成千上万的人中间我翻涌起伏,四周充满着温暖和言谈,血液周流不息的血管把我紧紧地缠住。我像一个在海上漂游而渴得要命的人。我在这里看见——越看越苦恼——前后左右,每时每刻都有陌生人在一见钟情,像水银珠子一样喀戏着融合在一起。我看到,年轻人走过时和陌生的姑娘搭讪,一句话刚说完就挽住她们的胳膊,而且是那样投契,只消在旋转木马上打个招呼,走过时瞟上一眼就够了,这时我感到嫉妒。陌路人交谈几句就融合在一起,就算过不了几分钟又会分开吧,但这是在联系,在结合,在交流,这些正是我如今整个神经炽热向往的。我本来诸于社交辞令,是受欢迎的健谈家,而且一言一行都挥洒自如,但我却心慌意乱,不好意思跟随便一个什么乳耸臀阔的使女去攀谈,怕她们会讪笑我,而且什么人偶然盯我一眼,我甚至会低下眼睛.由于找不出话说而心里急得要命。我自己也不清楚想从人们那儿得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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