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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生命-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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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多,场面乱,无法掌握每个人。飘妹儿不知哪来那么大的狠劲,竟然一轮接一轮地干,一声不吭,直到清晨昏倒在田里,人们才发觉没有人看见她中途休息。
  王永红抱着周身泥水的飘妹儿,放声大哭。
  志奎也红了眼圈,大声喊,下次评先进,哪个再叉你,老子坚决不依!
  为这句话蔡五姐和志奎又争论过一次。事实证明了蔡五姐的正确。这事结束又评了一次先进,当选面相当大,大队、专业队和公社表彰的人,加起来超过参与改田人的三分之二,被表彰的人中仍然没有飘妹儿。
  很快,飘妹儿闪电般地嫁到外地,她嫁了以后生产队的人才知道。消息确实那天夜里,大块在我屋里默默坐了好几个小时。
  过几天飘妹儿按惯例“回门”,我们发现,飘妹儿的话比以前多了许多,见到人就说过不停,说的几乎是同样的话:他们都说我有啥子毛病,其实不是,我只是想说话,啥子毛病也没有,就是多说了一点点话,说话会有啥毛病?
  飘妹儿在娘家那几天,只要出家门,大块几乎都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皱着眉头,默默看她,不转眼地望。直到飘妹儿离开,大块才对我说了一句,当初我要答应了她,就没有这回事了。我想安慰他,说,那不一定。大块火了,红着眼睛瞪我,敢说不一定!
  次年春末,大块放炮取石时,排哑炮出了意外,不幸身亡。
  8
  视察团来的前夕,一共完成四块成品田,仅一亩多一点,没有达到志奎设想的两亩。旧灌溉渠太小,水量不够。只好这样了。第四块田还没插完秧时志奎沿视察团来的路走了一次,发现其中一段甘蔗林太密,长长的甘蔗叶伸到小路中间,志奎担心甘蔗叶上的小齿割伤视察团的人,马上安排人将那些伸出的甘蔗叶或者割短,或者挽起来。
  正说再也找不到纰漏,突然变天,乌云越来越厚,都知道这个季节的雨不会久但也不会小,去现场的路上,有一公里多泥路,因为是横穿甘蔗地,从来没有铺过碎石,一下雨就泥泞。视察团的人万一走不过去,所有一切岂不白干!
  志奎脸色比天上的云更黑。
  都急着想主意:不可能组织人背,就算你愿意背,人家也不愿意让你背;用木板垫路?哪来那么多木板!请县革委视察团换时间……这话还没说完,志奎马上打回去,这一改,很可能遥遥无期。
  蔡五姐颠着胸部在旁边晃来晃去,她还在和志奎赌气,说话不看志奎,但声音很大,她说,叫所有人都把家里的油布、蓑衣、草帽、斗篷(斗笠)全借出来,把路盖上。
  人们发出了嘲笑声,志奎也笑了,但不是嘲笑,志奎轻轻骂了声龟儿子婆娘。我一看就明白,志奎被蔡五姐的话启发,想到了办法。 
  去冬砍倒的芭茅大多还堆成一个个垛子立在江边,志奎通知相关生产队,马上集中劳动力抢运芭茅。17个生产队一下子来了近千个社员,有人挑了两担,有人只挑了一担,一公里多泥路就全部铺满芭茅,路面被严严实实遮住。为防止火灾和其他不安全因素,志奎又让富贵调动民兵通宵守护。
  志奎正忙得两眼喷火,有人骑自行车送来一张通知,要志奎马上去公社。他问是什么事,送通知的人只知道是紧急事,此外啥也不晓得。志奎捏着通知犹豫了一下,将迎接视察团的有关事情再作一番交代,还是去了公社。
  据说,志奎回来已过半夜12点,周身淋得透湿。只有蔡五姐一个人在等他。他俩本来还在赌气分居,但蔡五姐把志奎接回了家。后来有邻居说,他听见志奎家的猪整夜一直在哼哼,发出一种很不正常的声音。
  邻居说,不吉利。
  大家就更担心明天的县革委视察团。

  雨哗啦啦地下到临近黎明才停。天刚亮,就听见志奎嘶哑着嗓子,在院子里来回大喊去揭路上的芭茅。各生产队的人都按时到位。志奎一再强调方法后,才允许动手。几百人小心翼翼将遮盖在路面的芭茅揭开。除了揭芭茅时溅落的一点点水,一公里多泥路面同没下雨前几乎一样。太阳开始露出一线脸,像个出门前先藏在门后窥视一下外面的小女孩。雨是不会再下了。
  志奎问身边的人,哪个有烟,我扯一口。
  他拿着别人的叶子烟杆,很别扭地吸。那之前我从没见他吸过烟。
  欢迎的队伍按设计站好,等了一阵,不见视察团过来,又解散。过一会儿,估计要来了,又站好队,等一阵还是没来,又解散。终于听到甘蔗林外传来喊声,县革委视察团到了。欢迎队伍再次迅速排列好。一辆北京吉普和几辆大货车从甘蔗林后冒出来,转眼开到面前,停在大公路和乡村小道交界处。欢迎队伍一起鼓掌,高声唱歌,“毛主席呀派人来……”唱得情真意切。
  车上人狂呼“向贫下中农学习”的口号,边呼边下车,这才看清不是20多人,少说也有一百多,工人、解放军、学生、干部,各方面代表都有,可见红色政权同样非常慎重,当然,也可以理解是对贫下中农来信非常重视。
  走在雨后依然干燥的泥路上,两旁是热情的人群,县革委视察团的人确实兴致很高,但似乎没人注意到脚下的小路为什么下了一夜雨仍然是干的。
  视察团的注意力在贫下中农身上,17个生产队的社员都在关注视察团,没有人注意到志奎与昨天有什么差别。
  所有人都围在那几块成品田四周,刚插下的秧苗在周围原始森林般的甘蔗林衬托下,像才出生的小动物,娇嫩凌乱。百多名各界代表现场展开讨论,有点雷厉风行干革命的味道。近千社员在尚未改完的空地上忐忑不安地旁听。我虽然不能像志奎站在视察代表旁边,但那个年代的人发言流行慷慨激昂,几乎每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确实有人反对,说种甘蔗是革命的分工,只要革命需要,党叫种啥就种啥;赞同改田的理由也明白,要有人定胜天的气派,不改造旧山河就无法创建新农村;肚子饿了不可能只吃甘蔗只吃糖,古巴都在拿糖到我们国家换粮,难道我们又拿糖去别的国家换米!真正奠定决议的是有人提到最高指示,毛主席说过“以粮为纲”,说过“广积粮”,这话还没完周围旁听的贫下中农就纷纷议论起来,的确,毛主席没说过“以甘蔗怎样”,也没说过“广积糖”。
  就有贫下中农带头呼口号:战天斗地夺丰收!誓死保卫红色政权!县革委视察团的人也振臂高呼:向贫下中农学习!用鲜血和生命保卫毛主席!一瞬间,整个现场一片激昂的口号声,惊天动地,声浪越过宽阔的甘蔗林,两公里外的院落和江对岸县城边的人都能听见。
  送走视察团,大家把握十足,等候好消息。当天傍晚,公社的广播在夕阳照耀下大声喊志奎和王永红马上去公社,下坝各个院落十多个高音喇叭同时播放一句话,半个鸿雁坝回声缭绕。这种宏伟壮观的声势经常有,此时听起来分外振奋人。志奎和王永红去了。谁也不曾料到,志奎这一去竟成永远。
  志奎的遗体是次日清早发现的,躺在新改的几块成品田旁边,出工的专业队员们看见,惊愣万分,围在四周放声大哭。
  我们队的人和公社的车几乎同时赶到,紧接着是县里的公安,一来就封锁了现场,过一会儿,运走志奎遗体,并让王永红和蔡五姐一同去了。
  中午,传出志奎死因,说法不统一,有说是喝农药自杀,有说是患急病,也有说劳累过度,还有说是吓死的。“文化大革命”中谣传盛行,说法不杂乱才不正常。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造成志奎灾祸的起因是他前两天那句话,他说“拿垂子给革委会献礼”。这话可有多种解释:问——拿啥给革委会献礼?赌气——坚决不拿任何东西给革委会献礼!恶毒幽默——拿裆里的玩意儿献给革委会。志奎这话是当着几十个人说的,在那个年代,谁揭发都不奇怪,说话的当天夜里公社武装部就知道了。志奎带领人们加班突击成品田时,调查工作已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除了那句拿什么献礼的话,还抖出志奎“袒护坏人坏事”的问题。负责调查的人似乎有意帮志奎,尽量找与志奎无过节的人询问,但最终还是放出话,批斗是难免的。
  前晚志奎深夜淋着雨从公社回来,和蔡五姐在家里长时间地谈话,几乎是蔡五姐一个人在说,她一再要志奎主动深刻检查。志奎靠在椅子上,很久才开口一次,每次都是同样几个字:没有田什么都是空的。
  “芭茅林事件”以来,志奎一直想替相关人员解脱,现在,他自己却套起了,无法解脱。
  志奎遗体送回,按当地风俗,死在外面的人不能回家,灵堂搭在保管室。公社没再说任何话,下坝17个生产队都送了花圈,五颜六色堆得保管室晒坝像花园。队里的人不善于在别人伤口上撒盐,都不说半个关于死因的字。只有王永红表现失常,哭得比所有人都伤心,那副泪涟涟的凄楚相,与她平时的铁姑娘英姿很不融洽。就有人私下怀疑她是告状人,还记起第二次通知志奎去公社也通知了她。但我不相信?她确实积极求上进,却不可能举报志奎。
  还有另一个人不大合常理:蔡五姐。她应该最悲伤却没有痛哭,更没有悲痛欲绝的表情。志奎生前和蔡五姐一直互相心疼,绝对不是虚情假意。我利用守灵时间长的机会,特别留意过蔡五姐。那三天,她几乎一步不离守在志奎身边,有时默默坐在那儿,有时又独自对志奎遗体说话,说得最多的一句是:这样躺下,总比挨批斗好……我会把你的儿子带好,永远维护你的声誉。
  我拿她反复嘀咕的这句话悄悄问富贵,富贵确定我确实听清后,反而松了口气,富贵说,她怀娃娃了,志奎有后人了!
  不多久蔡五姐果然挺起了肚子,几个月后生下一男孩。蔡五姐没改嫁。我顶替母亲招工离开鸿雁坝时,她的孩子已上小学一年级。
  再次见到蔡五姐是今年的事,这之前我听说过蔡五姐的儿子参军,退伍后应聘在镇上搞开发。算来该超过志奎去世时的年龄好几岁了。我很想看看志奎的儿子长成什么样,就去了蔡五姐家。
  我去得不是时候,他们母子正在吵架,吵得很厉害,事由却极简单:镇上要解聘志奎儿子,志奎儿子咬牙切齿在家找证据,他曾经帮镇上开过假发票,替镇领导付过娱乐费,给镇上干部发过多次过节费……总之,他被惹怒了,要去举报。蔡五姐嗓子嘶哑,大骂儿子,她越骂,儿子越愤怒,举报的决心越大。蔡五姐终于控制不住,朝30多岁的儿子脸上狠狠扇去一巴掌,那一声脆响,令所有在场的人惊呆。
  蔡五姐任泪水满脸流淌,她颤抖的手指着有些发呆的儿子,骂:那年,上面来调查,我是说过,说你爸说了那句话,确实说了……但我是希望上面帮助他,教育他,他是党培养的红色接班人。我绝对没有半点私心,没有半点个人杂念!
  蔡五姐说儿子,你去举报,连你自己一起举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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