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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密莉雅 作者:[苏联]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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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查密莉雅的嘲笑,还是百分之百的冷淡,一次也没有惹恼丹尼亚尔。他象是发下了誓愿忍受一切。
起初我很可怜他,有几次我对查密莉雅说:“嫂子,你干吗老是取笑他,他是那样一个老实人!”
“去他的!”查密莉雅把手一挥,笑着说,“我这么的,不过开开玩笑,对这个孤僻家伙根本没有别的意思!”
后来我也嘲弄取笑起丹尼亚尔来,一点也不比查密莉雅客气。他那奇怪的、直愣愣的目光,开始使我不安。当她将粮袋扛上肩膀时,他是怎样瞧她啊!确也是的,在这人声喧嚣、拥拥挤挤、满院子嘈杂声里,在慌张忙乱、喉咙嘶哑的人们中间,查密莉难是多么显眼,瞧她动作多么老练,多么利落,步子多么轻快,一切如人无人之境。
真也不能不瞧她。为了从车上卸下粮袋,查密莉雅弯弯地探过身子,伸出肩膀,将头尽力向后仰,这就露出她那好看的颈子,那被阳光染成棕色的长辫子几乎就碰到地面。丹尼亚尔好象无意之间似的,停下步子,用眼睛把她一直送到门口。想必他认为这样做不被人注意,但我全都注意到了,而且这种行动开始使我十分不快,甚至似乎我的感情受到了屈辱,因为我认为无论怎样丹尼亚尔都不配盯查密莉雅。
“你想想,连他都要盯她,就甭说别人了!”把我整个儿恼透了。于是我那尚未摆脱掉孩子气的自私心,又燃烧起炽烈的妒火。要晓得,孩子们常因为爱自己的亲人而嫉妒别人。这会儿我对丹尼亚尔不再怜悯,而是怀着深深的敌意,以至当别人嘲笑他的时候,我就幸灾床锅。
不过,有一块我和查密莉雅玩的把戏,结局可够伤心的。在我们用来运粮食的粮袋当中,有一只很大的,可装七普特,是用粗羊毛织成的。平常我们是两个人对付它,一个人是吃不住的。有一天在打谷场上,我们商量好要跟丹尼亚尔开个玩笑。我们把这只大粮袋放到他的车上,上面压上别的粮袋。路上我和查密莉雅跑到一个俄罗斯族村子一家果园里,摘了些苹果,一路上笑着闹着;查密莉雅把苹果摔到丹尼亚尔身上。然后我们象往常一样,超在他前头,扬起一阵灰尘。过了峡谷,来到铁路过道口,他赶上了我们,因为过道口正好关着。打这儿我们一块儿走到车站。不晓得怎么搞的,我们完全忘记了这只七普特重的粮袋,只是在车快卸完的时候才想了起来。查密莉雅调皮地捅捅我,朝他指指。他站在车上,犯愁地打量着那只粮袋,显然是在考虑怎么对付它。后来他四下望了望,当发现查密莉雅把肚子都要笑破时,脸孔变得通红。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把裤子紧一紧,要不,半路上会掉的!”查密莉雅喊道。
丹尼亚尔朝我们没过狠狠的一瞥,我们还没来得及转过念头,他已经在车上把粮袋挪动,放到车厢沿上,一手扶住粮袋跳下车来,将它向背上一背就走。
起初我们装出没事儿的样子,好象这件事一点儿没什么特别的。别的人也很久没有在意:一个人背着粮袋走路,大家准不是这样。但是当丹尼亚尔走到木板跟前时,查密莉雅撵上了他:“把袋子扔下吧,我是开玩笑的!”
“走——开!”他斩钉截铁地说,于是登上了木板。
“瞧,他背得动!”她说,好象在证明自己并没有错。
她依然在轻轻笑着,但是她的笑越来越有点不自然,似乎在勉强自己笑。
我们发觉丹尼亚尔受伤的那条腿越来越瘸得厉害。我们怎么早没有想到这一点呢?直到现在,我还不能原谅自己这个愚蠢的玩笑,因为这个花样是我这个蠢货想出来的!
“回来吧!”查密莉雅带着苦笑说。
但是丹尼亚尔已经不能转来了,他后面走着很多人。
底下情形怎样,详情细节我记不清了。我当时看到丹尼亚尔在那只老大的粮袋底下钢着的身子、压得很低的头和咬紧的嘴唇。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那条受伤的腿,慢慢地走着。看得出,每走一步,他都感到极大的痛楚,痛得地缩着脑袋,停息片时。他朝上爬得越高,身子朝两边晃得越厉害。粮袋使他摇来摆去。我当时又害怕又羞愧,急得我嗓子眼儿发干。我吓呆了,我整个身心都感受着他那粮袋的重压、他那条受伤的腿上的难忍的痛楚。瞧他又摇晃了,他缩头了,于是我眼睛里一切都在旋转,眼前发黑,大地象要从脚下溜走。
突然有人重重地抓住我的手,抓得我骨头部病,这时我才从吓呆的状态中醒过来。我没有马上认出是查密莉雅。她脸色煞白,张大的眼睛里露出两颗大大的眸于,嘴唇依然因为刚才的笑颤动着。这时不仅我们,而是所有在场的人,验收员也在内,都跑到了木板脚下。丹尼亚尔又走了两步,打算将背上的粮袋摆正一些,——开始慢慢蹲下身去。查密莉雅双手捂住眼睛。
“扔掉!把粮袋扔掉!”她叫道。
但是丹尼亚尔不知为什么却不扔掉粮袋,尽管早就可以把它朝木板一旁摔下去,这样是砸不到后面走着的人的。听到查密莉雅的声音,他一挺而起,把两腿站直,走了一步,又摇晃起来。
“你就快扔掉嘛,狗崽子!”验收员叫起来了。
“扔掉!”人们都叫起来。
丹尼亚尔就这样也没有扔掉。
“他不会扔掉的,”有人很有把握地小声说。
于是,不论走在木板上的,还是站在底下的人,好象都懂了:他是不会将粮袋扔掉的,除非他自己和粮袋一起摔下来。呈现出一种死一般的寂静。墙外,机车一阵阵地呜呜叫着。
丹尼亚尔摇晃着身子,就象成了聋子一样,在炙热的铁房顶底下向上走着,把木板踩得一弯一弯的。每走两步他便因为失掉了平衡停一会儿,然后鼓起力气再往前走。走在他后面的那些人,尽量凑合着他,也时时停住步子。这太累人了,大家弄得精疲力尽,可是没有一个人发火,没有一个人骂他。这些仿佛用无形的绳索系在一起的人们,背着自己的粮袋走着,,就象是走在一条危险的淄滑的小径上,在这儿,彼此的生命紧密相关。在他们那一致的静默不语之中,在那一样姿势的摇晃之中,有一种统一的沉重的旋律。一步,又跟着丹尼亚尔走了一步,又是一步。走在他后面的那个妇女,带着何等的同情和为他祈祷的心情,咬紧牙关望着他啊!她自己已经步履蹒跚,但是她在为他祈祷。
已经剩不几步了,带坡度的一段木板很快就要走完了。但是丹尼亚尔又摇晃起来,受伤的那条腿已经不听他使唤了。要是再不扔掉粮袋,他眼看就要滚下来。
“快去!从后面帮他托住!”查密莉难对我喊道。她自己则伸出两手,好象这样可以帮丹尼亚尔托住。
我顺着木板飞快地向上跑去。我挤过人群和粮袋,跑到丹尼亚尔跟前。他从肘下望了是我。在他那黑糊糊的汗湿的睑上青筋凸出,一双充血的眼睛带着愤怒,火辣辣地望着我。我想去耗粮袋。
“走开!”丹尼亚尔哑着嗓子厉声说,接着向前走去。
当丹尼亚尔重重地喘着气、一瘸一拐地往下走的时候,他的两条手臂搭拉着,象两条瓜藤一样。大家都一言不发地给他让路,验收员却忍不住了,他叫道:
“你怎么搞的,小伙子,傻了吗?难道我不是人,难道是我不让你在下面倒?你干吗要往上背这么重的粮袋?”
“这是我的事,”丹尼亚尔小声回答说。
他向旁边唾了一口,便朝马车走来。我们不敢抬眼睛。又羞愧又懊恼,真没料到丹尼亚尔把我们愚蠢的玩笑看得这么认真。
整个夜晚我们默默地走着。在丹尼亚尔这倒很自然。因此我们就搞不清,他是在生我们的气呢,还是已经把一切都忘了。
可我们感到非常沉重,良心上十分痛苦。
清早,当我们在打谷场上装车的时候,查密莉雅抓起这条倒霉的粮袋,用脚狠踩一通,嗤嗤地把它撕烂。
“把你的袋子还你!”她将袋子摔到吃惊的女司磅员的脚下。“告诉队长,下次不要夹杂这样的袋子!”
“你怎么啦?怎么回事?”
“没什么!”
第二天一整天,丹尼亚尔一点也没露出生气的样子,他照样心平气和,不言不语,只不过瘸得比往常厉害了,特别是在扎粮袋的时候。显然昨天伤口伤害得太厉害了。这情形就使我们时刻忘不掉对他犯下的罪过。他要能笑一笑,或者开开玩笑,那我们总会轻松些,我们之间的不快也会就此忘掉。
查密莉雅也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十分好强的查密莉雅尽管还在笑着,但是我看出她整天都不自在。
第七章
我们很晚才从车站回来。丹尼亚尔走在前头。夜色显得无限美好。谁又不晓得八月之夜,不晓得八月夜里那若远若近的分外明亮的星星!每一颗星都清晰在目。瞧,有一颗星,边上象是沾满了霜花,周身发着冷光,带着天真烂漫的惊讶神情从漆黑的天上望着大地。我们在峡谷里走着,我久久地瞧着这颗星。马儿称心如意地朝家里小步快跑,碎石子在车轮下面沙沙响着。轻风从草原上送来正在开花的艾蒿苦涩的花粉,送来熟透了的黑麦那种清淡的香气,这一切和柏油气味以及汗腥的马具气味混到一起,弄得头脑晕乎乎的。
路的一旁,高悬着长满野蔷薇的一片凉荫的岩石,另一边,在很远的下面,在山水柳和野白杨丛中,汹涌奔流着不肯停歇的库尔库列马河。后面间或有列车带着灌耳的轰隆声飞过铁桥,渐渐远去,过后久久地响着车轮的轧轧声。
在凉爽时候驾车行路,望着轻轻颤动的马背,倾听八月之夜的音响,吮吸夜的气息,是最惬意的了。查密莉雅走在我前面。她擦过马绍,四下望着,轻轻地哼着点儿什么。我懂得,我们的沉默使她感到沉重。在这样的夜里不能沉默;在这样的夜里要唱歌!
她于是唱了。她唱,也许还因为,她想恢复我们和丹尼亚尔相处中原来那种彼此无间的态度,想驱散我们那种对不起他的难受心情。她的歌喉僚亮而感情充沛,她唱的是普通的山歌,就如:“我挥着绸巾招你来哟”,或者是“我的亲人儿踏上遥远的征途”。
她会唱很多山歌,而且唱起来真挚动人,因此听她唱歌真是一件快事。但是她突然止住歌声,朝丹尼亚尔喊道:“喂,丹尼亚尔,随便唱点什么吧!你是个男子汉不是?”
“你唱,查密莉雅,你唱!”丹尼亚尔勒住马,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我在听你唱呢,竖着两个耳朵听!”
“怎么,你以为我们就没有耳朵!别来这一套!你要是不愿意唱,就别唱!”查密莉雅又唱起来。
谁可晓得,她为什么请他唱歌!也许,清唱歌就是请唱歌,也许,是想引他说话?十有八九是她真想和他谈谈。因为没过多久她又朝他喊道:“你说说,丹尼亚尔,你什么时候恋爱过吗?”她说着笑起来。
丹尼亚尔什么都没有回答。查密莉雅也没有讲话。
“哼,偏偏请他唱歌!”我冷笑着想。
在一条横穿道路的小河旁,马儿用马掌得得地敲打着水漉漉的白玉般的石子,放慢了步子。我们涉过了浅滩,丹尼亚尔给马加了几鞭,猛不防地用那束缚已久的、颤抖的嗓音唱了起来:
头戴白帽、身披青衣的高山,
你养育了我世世代代的祖先!
他突然便住了,咳嗽了一下,可是下面两句地就用深沉的胸音放声高唱了出来,虽然,微微有点嘶哑:
头戴白帽、身被青衣的高山,
你呀,你呀,你是我的摇篮
……
唱到这里他又中断了,象是害怕什么似的,又沉默下来。
我完全想象得出丹尼亚尔难为情的神情。但是,甚至在这种羞怯的、断断续续的歌声中,有着一种特别激动人心的东西,而且他的嗓子,应当说,是满好的,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丹尼亚尔在唱。
“你可瞧瞧!”我忍不住说。
查密莉雅甚至惊叫起来:“你这一手以前怎么不露啊?快唱吧,好好喝下去!”
前面现出亮光——出峡谷进平川的出口处到了。平川上吹来了轻风。丹尼亚尔又唱起来。他一开始依然很羞怯,信心不足,但是渐渐地他的歌声鼓足气力,灌满峡谷,在很远的悬崖上唤起回声。
最使我惊讶的是,那曲调本身充满何等的炽情,何等的热力。我当时不晓得这该叫做什么,就是现在也不晓得,准确些说,是无法断定:这仅仅是歌喉呢,还是另有一种从人心的深处发出的更重要的东西,一种最能引起别人的共鸣,最能表露最隐秘的心曲的东西。
要是我能摹仿丹尼亚尔的歌子,哪怕只是一点点,该有多好!其中几乎就没有歌词,它不用词儿便能打开伟大的人的心怀。无论在这以前或是以后,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歌子:它不象吉尔吉斯调子,也不象哈萨克调子,可是其中又有吉尔吉斯风味,又有哈萨克风味。丹尼亚尔的乐曲溶合了两个亲近的民族的最优美的曲调,又独出心裁地将它编织成一支和谐的、别具一格的歌曲。这是一支高山和草原之歌,它时而高亢昂扬,象登临吉尔吉斯的高山,时而纵情驰骋,象奔驰在哈萨克草原上。
我倾听着,惊奇得不得了:“好个丹尼亚尔,原来竟是个这么不简单的家伙!谁又能想得到呢?”
我们已经在草原上走着,走在松软的走熟了的大路上,丹尼亚尔的歌声这会儿辽阔地舒展开去,新的歌曲一支接一支,变幻自如地唱着。他难道有唱不完的歌?他这是怎么了?他好象就等着这样的一天,就等着这样的时刻。
我于是忽然懂得了他那些引起人们不解和嘲笑的怪癖——他的好遐想、爱孤独和沉默不语。这时我懂得了他为什么整晚整晚地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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