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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萧-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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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她同我一样是因为疲乏。”
“不,”他抽起烟,说:“我要带她出来,她拒绝了。”
“她可是有别的约会?”
“没有。”他说:“她只是说她不想出去了。”
“你可曾同她提起我与她昨夜的事?”
“没有,我只装着我们刚才没有见过。”
“很好。”
“怎么?”他问:“可是你也在爱她了。”
“笑话。”我说:“同一个舞女么?”
“不对的。”他严肃地说:“难道不能同舞女恋爱么?”
“不是这意思。”我说:“我只是表明我没有爱过就是,你不用吃醋。”
“这才是笑话!”他笑着说:“我希望你会爱她,因为她的确在爱你了。”
人们对于独身主义者爱说这样的玩笑是常事,我没有惊异,所以我也没有回答。他又说了:
“ 她是非常可爱的人呀。”
“是的,”我说:“那么你爱她么?”
“那不是爱。”他笑得有点带羞:“我的爱是另有所属的。”
我没有问下去,我把桌上的书理好,我说:
“想吃点东西么?”
“好的。”
于是我插上电炉烧咖啡,烘面包,把这份话打断了。
六
第二天,史蒂芬早点后就去了,我约他五点钟在立体咖啡馆相会,我就到银行取那张他借我的支票,拿了钱,根据白苹的当票上地址,到那家当铺里去取钻戒。中饭后,又到南京路配购一只合于那只钻戒的盒子,我选中一只白绸银边的。三点半的时候,我在立体咖啡馆里打电话给白苹。
“是谁呢?”白苹的声音。
“是从赌窟到教堂的绅士。”
“又是立体咖啡馆。”
“一点不差。”
“又是寂寞在你身边么?”
“不,”我说:“有四千元在我身边。”
“要还我那四千元吗?”
“并不。”
“想花去它么?”
“不想。”
“那么是要我为你付茶账了?”
“你高兴吗?”
“自然。”她说:“我马上来。”
电话搁上后,不到半点钟,银色汽车已经停在立体咖啡馆门前。
果然又是银色的女郎,她竟打扮得同前天一样。
她坐下后,我说:
“今天是不是允许我有光荣送你一件礼物呢?”
“还有比你红叶还光荣的礼物吗?”
“是的,”我说;“仅次于你给我的红叶。”
“一杯咖啡。”她对侍者说了,又用低迷的笑容说:“我先谢谢你。”
于是我把白绸银边的盒子拿出来,我说:
“不要惊奇,。。。。。。”话未完,她就抢着先说:
“啊!原来是四千元的赌注赢回了我的本钱。”
她的聪明把我压倒,我高兴的情绪骤消,我说:
“原来你四千元与红叶,是当做赌注押在我‘红心’上面的。”我半笑半刺地说。
“是的。”她说:“假如你因此生气的话,我仍旧感谢你,因为你还没有当我是一个舞女。。。。。。”
侍者把咖啡拿上来,话因此打断。但接着她说:
“现在我把钻戒送你,”她手晃着咖啡的杯子,眼睛注视着杯中的波纹,把钻戒递给我说:“一个舞女的心有时候可以同它一样的纯洁。”
“。。。。。。”我沉默了,抽起烟,我吐烟在我眼睛的面前,让我与她的当中,多有一点迷蒙的距离。但是她吹开了这烟雾,说:
“你不愿意接受这个礼物吗?”
“真的把别人送你的东西这样轻易送掉吗?”我笑,但不很自然。
“假如你以为我是这样,那么我真为你可惜送我光荣的红叶,你怎么没有想到我不会把它送给别人呢?”
“。。。。。。”我没有说什么,但我的心可震动了,难道史蒂芬对我说的话是这样可靠吗?
“收我这份礼。”她用圆大的眼睛注视着我:“让我们谈其他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她目光威胁,还是我自己有意识不到的情绪在支配我,我伸手拿这只白绸银边的盒子,禁不住说:
“谢谢你。”
“这才是好孩子。”她笑得像百合初放。
“好孩子”,这声音使我悟到我面部的表情是多么幼稚与天真了。
我立刻吐烟在我的面前,让我与她之间永远有这样的阻隔。
但就在这短短的阻隔中,我开始悔悟我对于这礼物接受的荒唐,但这已成无法挽回的事实。
最后,史蒂芬来了。我们开始有轻松的谈话与快乐的笑。这一天一夜,除了我时时后悔这份袋中的礼物外,我们大家都是快乐的。
此后我总怕一个人去会见白苹,在第三天,我筹了一笔款,购买了一只与白苹送我的相仿的钻戒,装在我那天购得的绸银边的盒子里。本来想拿到立体咖啡馆去约白苹,但终因我心里的畏缩而不果,同时我也不愿意在我交给她的时候让史蒂芬看见,所以我只好同史蒂芬到百乐门去,就在我同白苹跳舞的时候,我说:
“现在可轮到我有光荣送你比较永久的礼物了。”
“没有把送给你的礼物当作我的赌注吧?”
“没有。”我说。
“那么谢谢你。”
我乃把我袋里的礼物交了给她,在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我一方面好像还清了一笔债一样的轻松,另外一方面则好像我允诺了一笔更大的借款。
以后我始终没有一个人去会白苹,但是今天我要约她于三月十八日去参加史蒂芬的宴舞会。
那么白苹会不会就是史蒂芬现实中的史蒂芬太太呢?
我想不会。至少比别人可能性要少,最要紧的还是白苹在这点上不会同我撒谎。于是我拿起了电话:
“请白苹小姐说话。”
“ 谁?”白苹来了。
“当然是你的爱人了。”
“是的。我知道你也该来个电话了。”
“你可是已经做了史蒂芬的太太了?”
“是别人的谣言还是史蒂芬酒后的疯话?”
“是我的神经过敏。”我说。
“不想同我当面谈谈么?”
“想的。”我说:“但日子是十八日下午三点半。”
“是你一个人么?”
“自然。”
“奇怪了!”
“不要奇怪。”我说:“但是你可不可以把那天整个的时问都让我们一同消耗呢?”
“干什么呢?”
“参加一个很正式的宴舞会。”
“ 可以。”
“那么我谢谢你。”我说:“还有,会见史蒂芬不要提起这件事。”
“当然。”
“那么再见了。记住三月十八日下午。在立体咖啡馆。”
“遵命。”
我听见她搁上了电话。
七
“好,你晚到了!”白苹带着百合花的笑容招呼我,立体咖啡馆的钟已经三点五十分。我说:
“对不起,你可是来了很久了?”
“今天我像男人等候情人般的来得特别早。”
“那么我是故意在模仿小姐们了。”
“一杯咖啡。”我对侍者说。我一面脱去了大衣。
“原来你打扮这么漂亮。”她望着我的衣服说。
“啊,”我说:“可是因为我忘记说这句话了?”
真的,今天白苹显得异样光彩,她穿了一件白缎绣花的旗袍,发髻上戴了一朵白绢制成的茶花,右臂一只白金的手表,左臂一只洁白的玉镯;我送给她的一只钻戒在她右手上发光,指甲似乎刚搽过白色的蔻丹,桌上放着白色的皮包同一块纯白麻纱的手帕。好像四周的人们都在羡慕我似的,我骤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骄矜。我说:
“是专门为我打扮的么?”
“为你要参加的宴舞会。”
“怎么?”我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史蒂芬知道我会去约她,故意来举行这样的宴舞会呢?我说:
“是史蒂芬告诉你了?”
“怎么?”她说:“不是你要我伴你去参加正式的宴舞会吗?”
“是的。”我把那张请帖交给了她。
“史蒂芬有太太吗?”她看了就问。
“我也第一次听见。”
“怎么?你也有太太吗?”
“我要有太太还来请你吗?”我笑着说。
“那么要我充你的太太了?”
“不,”我说:“没有太太,所以请一个好朋友同去。”
“这都是礼貌上的事,”她说:“你应当预先关照我的,免得临时出岔。”
“谢谢你,”我说:“一切看那时的情形吧,这事情我也莫名其妙。”
过完了愉快的下午,我们就去过惊奇的夜晚。
辣斐德路四一三○八号是一所延马路的小洋房,花园不大,但花木葱茏,蔷薇与月季这时候开得正忙,外面围着木栅,好像油漆不久,碧绿如春,我就在那里按了电铃。门内开处,我一望就知是史蒂芬,史蒂芬全副军装,精神焕发,一面轻步下阶,一面带着笑说:
“是多么出色的宾客呀!”
他同我们握手,一边挽着白苹。一边挽着我从外门走到内门。他说:
“可是出你意料的?是我太太的生日。”他把太太两个字说得特别响。
就在这走廊上衣架旁,我脱去了衣服,我伴着白苹走在史蒂芬的后面,走进一件精美的厅堂。
厅堂里已经有不少的男女,史蒂芬先介绍我们会见他的太太,他半真半玩笑似地说:
“徐先生与徐太太。”
白苹露着百合初放的笑容看我一眼,我心里虽窘,但也不便否认。
史蒂芬太太仲出可爱的手同我们交际,面上浮起一个浅甜的笑容,说:
“徐先生,你肯驾降真是非常光荣。史蒂芬时常同我谈起你,希望你今夜会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接着她一一为我介绍他们的宾客,但总是以“白苹小姐”的名义来介绍白苹,似乎她早已知道“太太”是一个开玩笑的名义了。宾客中半数是美国海军与陆军军官,大都带着女伴,此外是领事馆、大使馆里的人物,几个银行界与商界的朋友,还有一些律师与医生,其中我也认识了费利普医师,个子很高,是四十几岁的模佯,上唇蓄着胡髭,态度非常庄严文雅,他的太太也大方可亲。中国人,除我以外,只有一个高先生,是魏白饭店的经理。他的太太是一个秀美的美国人,很会交际。以前我们曾经在许多地方碰见过,今天她还带着她的小姐来,已经是二十岁美丽的少女了,长得很高,要不经过介绍,我几乎以为是她母亲的妹妹。女宾中有几个很年青美丽的。似乎同高小姐很熟,我想一定是美国学校里的同学。在这些女宾中,最令我注意的是梅瀛子小姐,她竟具有西方人与东方人所有的美丽,对于今夜的来宾,大部像是早已认识,但她似乎特别与新认识的人在交际。而在这新的交际之中,她总是立刻突破了对方的距离。在主人将我向她介绍时,她说:
“是徐先生么?好像我们早应当认识了。”
“非常光荣。”我说着已被介绍到别人地方。
但我看到梅瀛子的交际始终没有停。在樱桃宴前酒上来的时候,她正同白苹在一起谈话。我当时站在高小姐的旁边,我说:
“你以前认识梅瀛子吗?”
“见过几次。”
“是在你的家里吗?”
“不。”她说:“在魏白饭店的交际场合中。”
这时。旁边的高先生说:
“她是在日本长大的。”
“ 父母是美国人吗?”我说。
“不。”高先生露着笑:“母亲是美国人。”
“那么父亲是日本人?”
“不。”他说:“你都猜错了。父亲是中国人,但一直在日本。”
“今天她的父母都没有来吗?”
“父亲死在日本,母亲死在中国,她现在只有一个人。”
这时候高小姐同另外一位小姐去谈话了,高先生望着她的背影,用俏皮的口吻对我说:
“你似乎对梅瀛子小姐很有兴趣?”
“我似乎对任何女性都有兴趣,但都是只有这一点点兴趣。”我说。
“你知道她现在已是上海国际间的小姐,成为英美法日青年追逐的对象了。”他说。
我用浅隐的笑容回答他,开始把话说到别处去。
餐后仆人来叫我们用饭,我们就走到饭厅里去。
今夜我似乎是最生疏的客人,所以就坐在史蒂芬太太的右手,白苹则坐在另一端史蒂芬的右手。我的旁边是一位棕色头发的太太,梅瀛子小姐坐在我斜对面,右手是费利普医师,左手是一位很漂亮的美国军官。
我的前面是一瓶鲜花,但并不妨碍我对于梅瀛子的观察,她有东方的眼珠与西方的睫毛,有东方的嘴与西方的下颏,挺直的鼻子但并不粗高,柔和的面颊,秀美的眉毛,开朗的额角,上面配着乌黑柔腻的头发;用各种不同的笑容与语调同左右的人谈话。她穿一件纯白色缎子的短袖旗袍,钻石的钮子。四围镶着小巧碧绿的翡翠,白暂的皮肤我看不见粉痕,嘴唇似乎抹过淡淡的口红,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从她的颈项流到她的胸脯,使在座中西洋女子的晚礼服,在她的面前都逊色了,但假如她穿西洋的晚礼服,我相信还会比她今夜的打扮要出色。最后我开始发觉许多男子的视线都在偷看她,我骤然意识到一种奇怪的羞惭,我避开了偷视,照料我自己的菜肴。
于是我开始同史蒂芬太太谈话,她声音轻妙低微,面部的表情浅淡温文,与梅瀛子的性格似乎完全不同。我想她该有二十六岁,有很美的身材,长长的颈子,配着挺秀的面庞。非常沉静庄严,不笑的时候好像不容易亲近,看起来与史蒂芬活泼天真的明朗轻松的态度完全不调和,但在她眉梢与眼角,我看不出一点心理的哀怨与痛苦,而谈话中间,对于史蒂芬的情爱尤显弥笃。
但是史蒂芬为什么总爱一个人找我去玩呢?这是我的疑问。自然我不会对史蒂芬太太谈到我与史蒂芬的宴乐,可是她好像知道我们常玩的故事,因此在知道范围内,我没有否认。最后她说:
“听说你是一个独身主义者?”
“是的。”
“这是说对于任何女孩子都不发生兴趣了?”
“也许对于任何女孩子都有兴趣呢?”
“那么是浪漫的玩世的别名。”她讽刺似的对我笑。
“不。”但是我严肃地说:“兴趣只限于有距离的欣赏。”
“没有个爱人吗?”
“过去自然有过。”
“失恋过?”
“也曾经有过。”
“那么是酸葡萄的反应。”地又讽刺地笑。
“也许。”
“但是总也受过人的爱?”
“好像有过。”
“但是你不相信这些?”
“因为有一天我忽然发觉自己没有爱过一个人,爱的只是我自己的想象;而也没有一个人爱过我,她们爱的也只是自己的想象。”
“你以为人们都像‘纳虚仙子’恋爱自己的影子般的永远只爱着自己的想象?”
“都是单恋!”我说。
“于是你失望了?”她说:“你从此不再为爱祈祷?”
“我只有忏悔。”我说:“于是我抱独身主义。”
“很有趣。”她说。忽然她望着在我们面前走过的白苹,她把声音放得很低,微笑着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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