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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萧-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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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韩国、中国的舞女,我下去狂舞,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挤进人丛里逃避我的现实。一个人在紧张之下,是这样需要避开现实,我今天第一次感到由我发现一切的娱乐在精神上都是同睡眠有一样的功效,所不同的是睡眠在神经松弛外还有肉体的休息,而娱乐则只使神经松弛,或者在某方面松弛,对肉体倒反有另外一种疲劳就是。
米可她们都在梅武官邸,所以今天没有台上的表现,这使我的舞步几乎没有剪断。我已经洗净了我脑中斑痕与创伤,解脱了心上的压迫与重负,我对一切是听而不闻,对一切是视而不见,我不用一丝情感与思虑,我只是把整个的时间,连一秒钟都未曾放松,让无聊的音乐,无聊的粉香,无聊的光与色刺激我。最后,在舞池中,我听见有一个舞女说:
“梅瀛子小姐来了。”
不约而同的大家在注意,我方才跟着清醒起来。
梅瀛子的打扮同刚才走进梅武的客厅的一样,简直是一道白光,她四周望望,似乎在找我,我轻舞过去,把我的座位指给她。我虽然还继续跳舞,但是我的心已经回到现实,我第一先意识到我裤袋中的文件,于是我的心浮起了紊乱的思虑,一直到曲终灯亮的时候,我回座去会梅瀛子。她已经叫好了香槟,连眼睛都没有看我,她叫侍者斟酒,于是微笑而光彩地,举起杯子,用非常绮丽柔和的眼光望着我,她说:
“祝我们的英雄凯旋。”
“你以为么?”
“我想的不会错。”
“是根据什么呢?”
“根据你比我先到这里。”
我不再问她什么,同她碰杯倾饮,最后,在乐起灯暗时,我低声地说:
“我不知道对不对,一共两封,我都拿来了。”
“我想不会错。”她肯定地说。
“要归还她么?”
“自然。”她说:“一切最好同上次一样。”她亲手为我斟一杯酒,于是说:“现在交我,中饭到宾纳饭店来,我希望我可以还你。”
我从裤袋里把两封文件交她,我发现已经有点折痕,她接过去,很快的望望火漆印说:
“没有错。 ”她立刻纳入手皮包内,于是眼睛透露胜利的光彩,鼻叶掀起骄傲的波浪,嘴角浮起愉快的笑容,举起杯子默默注视着我,我同她碰杯倾饮,我说:
“谢谢你。”
“什么?”
“不过是呕吐。”
“永远相信我,孩子。” 她说:“现在再会,你也该去休息了。”
“你呢?”
“等你醒来,到宾纳同我一同吃饭后,才是我休息的时间。”她笑着站起,又说:“我们象轮流着把舵,让这只船平安地在风浪中前进。”
我同她一同出来,她到深幔外同我说声再会,象一道白光似的又在深幔的夹缝中消失。
一瞬间,空虚,寂寞,疲倦都包围了我,是胜利后的悲哀?是盛宴散后的寥落?——我不知道。我无心探究,我感到失望。
穿上衣帽,跨出大门。外面天色已经透亮,一阵寒气使我不禁抖索,我拉起衣领,戴上手套,从带霜的圣诞树下过去,红绿的小灯这时真像鬼火,我低下头,看到霜路上我自己的脚印,我匆匆跳上汽车,一直驶到威海卫路。冬晨的大气弥漫着霜雾,我心像这大气般的空漠,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念寓所里柔软的床铺。
一九四一年的Christmas Eve! 这是一九四一年的Christmas Eve!
三十七
许多零星的事情,混杂在这里,一定会有碍于我故事的发展,可是这里则不得不补述圣诞节的前一二天,我曾经有礼物赠送给亲友过,而白苹,曼斐儿太太,梅瀛子自然也都是我赠送的对象。因为我回到寓所后第一件事竟不是预期的睡眠,而是发现梅瀛子曾派人送我礼物,这礼物就放在我的沙发上,是一只由圣诞礼物纸包扎的大盒子。我看了这盒子上梅瀛子的名字与恭祝圣诞的字样,我随即把这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件灰底黑条红边的晨衣,呢质很好,是英国货。颜色我也喜欢,我脱去礼服,换上睡衣后,试穿这件晨服,觉得大小式样都合式,这礼物是相当名贵相当郑重,我开始觉得我送她的礼物是太菲薄了。
这自然不是大事,我也随即忘去,我穿着这件晨服坐在沙发上吸了一支烟,接着盥洗就寝,这晨衣就拴在我的床畔。
一躺下柔软的床上,我就睡着了,我一点也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我有梦,我梦见那件晨衣自动的飞翔,闪光灿烂,好象有人告诉我这就是 Flaulert 小说里阿特立的圣衣,我在梦里好象也很相信它是神秘的东西。我居然披着它在街上走,试试是否有人称夸我的大胆,但是满街的人大笑,有人把红墨水洒在我的晨衣上,大家都洒,好象是一种迷信的避祸一样,有的从楼窗上,洒得我一身都红,于是我看见该晨衣从一块一块的红光变成全身都红,有一滴一滴的水,浓浊沉重,从我衣角滴下来。
“搭!搭!搭!搭!”我听见这滴水的声音,活象有谁在敲门。
我醒来,太阳照满我的窗帘,红得像血,这正是我梦中晨衣的幻景,晨衣则还是灰底黑条红边的挂在床畔。
“剥!剥!剥!剥!”真是有人在敲门。
“谁?”我问。
“我。”是女性的声音,这自然是梅瀛子。我忽然想起昨天的约会,难道现在已经过了所约的时刻。
我起来,高兴地披上那件晨衣:我想让梅瀛子看到自己送我的礼物,一定是有趣的,我用手掠一掠头发,就出去开门。
但是站在门口的却不是梅瀛子,我惺松的睡眼开始清醒,这真是使我太吃惊了。
——是白苹。
白苹怎么会知道这个地址呢?我蓦地想到那天站在对面里口,看见了我就向里面走的影子,那么是她早就侦探到我的地址了。
她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露着一种勉强而冷酷的微笑,除此以外竟没有一个动作,也没有一丝表情;脸上没有脂粉的痕迹,透露着昨夜呕吐后的凄白,穿一件博大的粗人字呢的大衣,腋下夹着昨夜那只手皮包,两手插在大衣袋里,围一条白绸的围巾,掩去里面常青底红方花呢旗袍的领子。我后退两步,故做镇静地说:
“真想不到你会来看我。”
“我想你应当想得到的。”她说着走进一步,用肘推上了门锁,两手还是插在袋里。
“你今天已经复原了?”我说。
“谢谢你。”但是她还是站着不动。
“宽宽大衣么?”我走近去说。
“不,”她严肃地说:“我只是来问你要还那东西。”
“什么?”她的盛气不得不使我后退。
“你不要装傻。”她冷笑而锐厉地说。
“我真不知道。” 我撒谎,我想支持过这一个时期,我就可以于下午从梅瀛子地方拿回那文件去还她了,但是她说:
“从江弯到姚主教路,我的皮包就在你身边。”
“你的皮包?”我故作思索地说:“啊,那是一直在曼斐儿太太的身畔。”
“那么是曼斐儿太太撒谎了。”她说着逼近我一步 ,换了一种口吻感慨地说:“我料到你会走到我敌人的地步的,如今……”
“白苹,如今该让我……”我正想索兴同她坦白谈一谈,劝她反正试试。但是她抢断了我的话,凶厉地说:
“老实告诉我,这东西现在是否还留在你这里?”
“你搜。”我说。
“那么你已经向我敌人去报功了!好吧!”她说着突然右手从大衣袋抽出,是一支手抢!
“……”我正要说话,但是她摇摇头,惋惜似的举起手枪对着我说:
“今天我的责任是要你死!”她轰然扳动了枪机。
这应当是正中我胸部,但一瞬间我本能侧身闪避,子弹从左臂进去。我象动物一样收缩自己的肉体,右手按住我的创伤,我心里有一句话,但几次都到喉头就咽回了。我发现我瞬间的害怕现在都在白苹身上,她面色惨白,眼睛闪红,全身发抖,她似乎在镇定自己,用严厉也是颤抖着的声音说:
“我们的友爱使我有勇气讨这份执行你死刑的差使,因为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就会后悔。”我支持不住痛苦,我靠倒在窗楼上肯定地说。我看到晨衣上的血,它与灰底黑条红边相混,是可怕的紫红色,我想到了梦!
“不!不!”她忽然自语地说:“我应当有勇气。”
于是她举起枪,我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她轰然扳动了枪扭。
我相信我已昏晕,辨不清这一枪中在何处,而左臂上可怕的血,在抽搐的时候,涌流出来,我晨衣的袖子已经来不及把它吸收。我无法支持自己,本能地颓然倒在地下,但我意识还是非常清晰,这一瞬间我已经没有害怕,惊惶,我也不想对白苹有所申明,我闭起眼睛,等待白苹第三颗子弹的降临,我祈祷它会使我马上圆寂。
但是第三声枪声始终未闻,突然,我觉得白苹在我的耳边, 她抚着我的头额,焦急而同情的叫:
“徐!徐!”
我翻身张眼,我看到她半跪在我的身边,惊惶的眼角挂着泪水,头发倒垂在我的面颊,她说:
“徐……”
“剥,剥 ,……剥,剥。”这敲门声打断了白苹的话,她开始惊慌。我用右手按捺她,一面微微地欠身,振足着提高嗓子问:
“谁?”
“有什么事吗?”是仆人的声音。
“没有事。”我装着不高兴的样子说:“我才睡,不要来打扰我。”
我欠身答话时,白苹的手臂枕在我颈下,现在我的头又颓然倾倒,她还是让我靠着。那几句话使我的创痛骤增,我发现第二枪中在我的左肩。赤紫的血已染到我的左胸,染遍了我的左臂,这使我想到了刚才的梦,我不禁露出了苦笑。但是一瞬间我看到了白苹的手枪就在我的身旁,我猛然省悟地说:
“快走,从浴室的门走出去。”
白苹的惊慌已经使她楞了,她不知怎样才好;晶莹的泪珠下堕到我的唇上。我伸手摸到了手枪,我说:
“快走,快走!我会说我是自杀的。”
白苹踉跄地站起,但镇定一下,又俯身下来,左手板住我的右臂,右手枕住我的颈项,用晶莹的泪眼望着我,嘴角微微的掀动,她说:
“答应我,今而后把你伟大的心灵献给民族。”
“尽管我心灵伟大,但总是属于民族的。——过去,现在,与永远的将来。”
“……”她惊奇了。
透露着兴奋的奇光,她视线直射我眼球的深处,最后她把她的嘴放在我的唇上,她哭了,呜咽着说:
“原谅我!”
她一振足站起来,从后面的椅上拿起皮包,就匆匆的走进浴室,于是我听到那后门关上的声音。
我现在有清澈的心境与平静的世界允许我思索了。这两个创口,肩胛上的奇痛难忍,但是手臂上的则流血较凶,我用我晨衣的腰带,靠着我右手与牙齿的力量,在手臂创口的上面紧束。我想挣扎站起,很是困难,站起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想叫人,觉得也不是办法,于是我安详地躺下,我想有一会沉静的思索,寻一个最快最便利的方法让我到医院去。
刚才想到的自杀的掩饰,现在想起了觉得太幼稚。第一,这两个枪伤都是从背面打进去的。第二,如果是自杀的话,总应当打到致命的地方,即使有两枪误中,更会有第三枪的急需。第三,既然是自杀了,就没有叫人送医院权利。
最方便的自然是叫人,但我将怎么解释自己?而最好是不让外人知道,免得报上有各种的推测,忽然,我想到梅瀛子中午的约会,现在该已有……?——我表在衣服袋里,从阳光观察已该有十一点半了吧?于是我想到最好还是打电话叫梅瀛子来,由她找费利普医师带我到医院去。但我的电话在写字台上面,离我的躺处也有十来步路,我需挣扎我负伤的身躯过去。
我把我遍身的重量,放在右臂上,把身子侧过去,我屈起膝,试验着站起,但竟是这样沉重与艰难,左肩的创伤抽起难堪的阵痛,使我的颈项不能转动,我颓然又斜贴地上;半分钟后,我作第二次的挣扎,我蹙紧眉头,咬紧牙齿,我让左臂贴紧身体,把住我上身的均衡,侧面的让右臂从地面上直起,同时我用弯曲的右腿从地上支起,但我的拖鞋与地板都太滑,离地两尺的时候,我的右脚一滑,使我的右臂无法支持,我又倒在地上;这一个震动,我的左臂与左肩的创伤又抽起无法抵拒的阵痛,流出更多的血浆;我头晕,额角四肢都有涔涔的汗。我只好闭上眼睛,静躺了许久。
但我有清明的意识,使我觉得我必须先寻个扶手才能起来,于是我以右手作舵,把我的身体迟缓地驶向窗板,我在靠近窗棂的时候,我试作第三次的挣扎。我用我右手攀住窗板,让我右脚支住墙壁,我屏住呼吸,不让左面身子有一点震摇,一瞬间我觉得人类的肉体在地上竟同生根的大树没有两样,而我们还只能在泥土里沉没,而不能在泥土里生长。
最后我终于起来了,我象爬虫一般,贴在壁上,一步步向写字台去。
就在这当儿,有脚步声从旁房穿进浴室,我惊疑间,有人已经从浴室出来。
个子很高,上唇蓄着胡子,眼睛灼灼有光,大衣搭在臂上,把手上的皮包掩去一半。后面跟着一个年青而壮健的人。
他们庄严而沉着地走过来,我这才认出是费利普医师。他没有说一句话,指挥那位年青的助手帮他脱去我的衣裳,扶我到沙发上坐下。
房中本有水汀,但并不够暖,费利普亲自把浴室中的电炉移来放在我的面前,我说。
“是白苹找你来的吗?”
他没有理我,指挥助手收拾地上的血迹。他自己又回到浴室,我听见洗手的声音,于是他光穿着衬衫,卷高袖子,出来打开皮包,用火酒揩他的手。我臂上的血这时候也略已凝结,但血浆大块的涌在创口,上面还涌着鲜红的血球,左肩的创口我自己看不到,但也有鲜红的血球挂在臂下,不用说胸前手背都染着许多血迹,一瞬间我神经已经支不住这些血痕,我颓然沉默着,望着费利普的眼睛,我说:
“要紧么?”
他没有回答,微微摇头。从皮包里拿出针药,叫助手压起我右臂的静脉,他开始为我打针,接着他给我一杯开水同两片药片,叫我吞服,最后他看看创口,迅速地拿出纱布绷带为我包扎。
“子弹?”我问。
他没有理我,只是紧紧地包扎我的创口。最后他叫助手拿我的裤子,皮鞋,衬衫,帮我穿起来。于是他亲自把大衣套在我的身上,帽子戴在我的头上,他又叫助手把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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