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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萧-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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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注释:“打错了牌”当是没有打死。“酒醉”当指伤倒。“娼妓”当指被人利用的傀儡。
“……听说已进高朗,我电费,说是摔得太凶,十有九要残废的。
“那么我应当用什么去忏悔呢?
“假如我可以活到太平,那么我愿意嫁你,看护你,为你服务几天,这是人的命运么?
“这种想头奇怪,是发于大我的爱,还是发于所谓爱情,我分析许久,发觉这是人格的好胜心,是一种自尊的较高洁的情感。
“但愿胜利属于十分之一。……”
我的注释:“摔的太凶”当是伤得太重。“属于十分之一”是根据十分之九要残废来说的。
“……她没有想到我褥下还压有‘洋火’, 我点亮了照她,今天我要细细欣赏这位小姐了。
“原是我的姊妹,这许多日子我们以情敌相待!
“一瞬间,我流泪了,我抱她,吻她,我才发觉我是自从第一次见面就爱她的。
“以后我会有更强的光,我要让她惊异。
“多么灿烂的生命,多么光明的前途!
“我的抱了许久,哭了许久,这一相见,太恨晚了。
“但是前面,爱在前面,梦在前面,色在前面,光在前面。
“听说他果然获得十分之一的胜利,天呀! 我一切都得救了 ,但是我还是无颜见这个灿烂的朋友。
“唯希望他早点伸着两只活泼的手臂回家!……”
我的注释:“洋火”当是手枪,是指她在被里偷偷地从褥下掏出手枪对梅瀛子而说。以下“姊妹”自然是指同盟国的朋友。 “伸着两只活泼的手臂”, 自然是指我不会残疾而出院。
四十三
但是,我虽然出院了,而我并不能伸着活泼的两臂,因为那时我的左臂,向前只能举到六十七八度,向后则能举十度,后来稍稍增加一点,但据医生说,八十度以上是永远不可能的。
这并不十分妨碍我一切的日常举动,但是每天穿衣裳就有点不自由,而必须先慢慢穿好左袖,才可以穿右袖,这使我时时意识到我的残废,直到完全习惯了的现在,我还有这种意识。其他用力的大动作如举重一类事情,我自然再无幸福去做了。
天下有两种人,一种是遇事向好的想一步,一种是向坏的想一步,我想前者是比较痛苦。我的伤残当时并没有让任何外人发现,但是知道的几个人之中,就有这两种态度,比方白苹,她是爱向好的想一步的,她说假如那枪也中在臂上,你就不会有这点不自由。只差几寸的距离,这是多么不幸呢! 而梅瀛子是爱向更坏的想一步的,她说,幸亏你因第一枪的创伤弯下了身,否则就会中在胸口,只差几寸的距离,这是多么幸运呢?
在我觉得这枪刑本身就是冤枉。而唯一感到安慰的,则是我获得了光荣的代价。
就在我出院那天夜里,白苹与梅瀛子就告诉我一件工作的策划,而策划的第一步已经获得了成效。
这是由她们怂恿梅武再开一次纯粹的面具夜舞会,因为上一次中日的亲善,中国人方面只是礼貌上的敷衍,并没有得到真正感情的和洽,所以这一次将带一带面具,大家将穿西洋的礼服去参加。她们就想在这个掩护之下,去窃取一宗重要的文件。这时候我才知道梅武不但是海军的参谋,而且是特种的情报官。现在,梅武对这面具夜舞会已经赞同,并且定于三月十三来举行。
白苹与梅瀛子兴奋得如中学里的运动员在赛球的前夕一样。在计划中,大家争先要做偷窃的执行者。白苹说:
“我对于这件工作做得很多,所以比较有把握。”
可是梅瀛子则说:
“上次就是我的事情,结果被你抢了去,那么这一次无论如何让我去做。”
这件事情始终没有决定,而每次碰见谈起这件事,就起这样的争执。其实当时我也很想担任这件工作,但因为手臂的不自然,所以始终没有说起。现在我们几乎天天见面,大家总在白苹的家里,但一同在外面则是很少,各人的生活还是依旧,以避免别人的注意。梅瀛子来白苹地方常常是夜里,也很少用她红色的汽车,有时甚至不坐汽车,有时候就宿在白苹地方。
有一次我借白苹回家,梅瀛子已经先在那面。她们又从工作的计划上谈到执行的人,在双方不决的时候,都希望我对于她的理由有一种支持,而我想担任那件工作的欲望,再无法忍耐,于是我说:
“这件事情既然你们两个人都不让,那么还是让我去做。”
“你!”白苹与梅瀛子都笑了。
“你知道这不是哲学上的问题。”白苹说。
“但是我从你手上偷到过东西。”
“这因为我当你是朋友。”白苹说:“而你熟识我的一切。”
“而你现在手臂有点残废。”梅瀛子加上理由。
“但是这只是需要手指而不是需要手臂的事情。”我对于梅瀛子的话觉得是一种侮辱,所以我说得非常严肃。
“而那间房,那个空气,你都没有我们熟识。”白苹说。
“不。”我说:“只要你告诉我,我不是立刻就知道了么?”
“而且这是适宜于女人做的事情 。”梅瀛子说。
“缝衣烧菜人说也是女人做的事情。”我说:“但是世上有名的裁缝与厨子还是男子。”
“但都不是哲学家。”白苹说。
这样的争执很久,还没有一个决定。我一方面觉得我必须做一次主角;第二方面,我对于她们说是哲学家书生与残废都使我不甘心,最后我说:
“我是一个男子,一个男子同你们在一起,让我避免危险的任务就是一种耻辱! 而且我的生命是多余的,要是这次你的枪斜了一分,我不是已经死了么?”
“可是我的生命有更多次的侥幸。”白苹说。
“但这不是生命的估价问题 ,”梅瀛子说:“而是工作的效率问题,我们要的是胜利,不是牺牲!”
梅瀛子的话使我与白苹沉默了,于是她又接下去说:
“在这个整个工作上,我们不能谈到失败,这失败不是个人的事情,也不是我们三个人的事情。我们可以不爱惜自己,但站在工作的立场上,我们爱惜工作就当爱惜自己。”
“是的。”我说:“就站在工作的立场上,你们都比我重要,所以我……”
“不 ,”白苹说 :“但是你在工作以外,还有哲学的生命。 “
“我想,这样的争执是没有完的。”梅瀛子说:“我们还是用拈阄的办法好了。”
这使我想到上次去杭州前的拈阄。但那时虽是游乐,而人人内心是敌对的;现在是工作,而我们内心则是和谐的。当时白苹开始赞成,我也没有异议。
白苹的桌上有一只自动的烟匣,是按一下就会跳出一根的小玩意儿,里面装的是三五牌,她将桌上我的 Lucky Strike, 抽一根放在里面。混乱了以后,她说:
“现在我们每人顺次按一下。谁拿到了那枝 Lucky Strike, 就规定谁担任这份工作。”
这是很有趣的一种拈阄法,梅瀛子接着就按了一根,一看不是 Lucky Strike, 就吸起来;第二个是我;第三是白苹。这样轮流着,在第三圈的时候,我毕竟按到了那支 Lucky Strike, 这烟本属于我,所以还是让我拈到,这使她们俩无法异议。我们终算把这件事决定了。
时间悄悄的过去,我们生活是兴奋快乐与紧张。我每天吃得很好,睡得也多,健康一天天恢复着,这就如同拳斗家预先的休养。白苹与梅瀛子像是我的经理人一样,始终注意我的生活,她们觉得唯有精神充沛、身体健康才能在紧张中镇静,在危难中细心。
就在这个期间,海伦从青岛回来了。梅瀛子第一个知道,她告诉我后,第二天我就去拜访海伦。
我在她家门口按铃,开门的正是海伦。她不但年青许多,而且也显然是强健,皮肤似比前棕黑,显得头发更黄,眼睛更蓝,鼻梁上雀斑似已变淡,她身体轻健灵活,穿一件轻捷的蓝色便衣 ,用新鲜的毫无脂粉的笑容欢迎我。
她母亲似已告诉她我受伤的经过,她说:
“假如这是我不参加那天夜会的关系,那完全是我罪过,但是这不是我所能料到的。 “
“假如这是因为我的邀请,使你提早去青岛,遇见了音乐的鼓励,获得了开朗的心境,恢复了消失的健康 ,”我说:“那么上帝给我这受伤的代价已经够高了。”
“谢谢你。”她羞涩地笑了。
接着她同我谈起青岛的生活,谈起史托亦夫斯基,还拿出在青岛所拍的照相给我看,里面有她的,有史托亦夫斯基,也有他们两人在一起的。从照相上看来,史托亦夫斯基是一个神采奕奕有幽默感的人,同海伦在一起,更显得她年青与稚嫩。梅瀛子竟要将这样的孩子拉进到危险的争斗里,我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了,而最后一次,我竟也是有目的地来邀请她参加舞会,有一种惭愧在我心头浮起,我说:
“海伦,让我们到外面去走走好么? 我希望我可以请你吃饭。”
海伦笑笑,点点头,接着收起丁照相,但留下两张——一张是她个人站在海边,一张是与史托亦夫斯基在钢琴边——给我 ,她说:
“你愿意保存它吗? 一一纪念我的新生。”
“谢谢你。”我收起照相,她说:
“让我留一个条子给母亲。”她迅速地写好了纸条,说:
“走么?”
“好。 “
她拿起桌上的皮包就走出门口,我跟在后面,看她从衣架上取了大衣披上,连架子上的镜子她都没有注目,就跟在我后面,走出了门外。
现在的海伦已没有最初的忧郁,也没有后来的做作,更洗去了去青岛前的时髦,比诸第一次会面时的她,似减去了羞涩,加增了壮健,同她在一起,竟觉得完全不是以前的海伦了。她自然的谈笑,健康地走路。电车上,她蓬松的头发偎在我的颈畔,三次两次有风带它到我的面颊,我体验到那竟是初会时她使我感到的温柔,而似乎第一次使我从那里感到了幸福。
我同她在国泰看五时半的电影,在 chez Rovere 进餐,在餐桌上,我开始问:
“去北平的计划已经得到你母亲同意了么?”
“是的。”她说:“但这只是理智的允诺,情感上她是不赞成我离开她的……”
“这自然。”我说:“那么你怎么决定呢?”
“自然我是要去的。”
“日子呢?”
“她叫我过了复活节再去。”
“……”我没有说什么。她忽然说:
“你不赞成么?”
“……”我笑了,我说:“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改变宗旨。”
“你放心。”她说:“你想,我母亲已经好久不见我,她要我多住几天……”
“自然,这都是对的。”我说:“希望你决定了一个日期不再改变。”
“只要你时时鼓励我。”
“我的鼓励在你是有用么?”
“假若你肯陪我去北平……”她注视着我问。
“我?”
“为什么你不可能呢?”她说:“你在上海有什么意义?”
“……”好像有好几种话同时在我口头,一时我竟说不出了什么。
“北平,我想一定比上海更适宜于你的哲学研究。”她说。
“……”我点点头。
“那么你留恋什么呢? 白苹不是劝你离开上海么?”
“要离开上海则是去后方。”
“如果你去后方 ,”她笑得似真似假的说:“我跟你去。”
“你?”
“怎么?”
“你又忘了你的音乐!”
“如果你不去后方 ,”她说:“你跟我去北平。”
“过了复活节。”
“真的?”
“好。”我说:“海伦,我跟你去北平。”
当时我不知道凭什么灵感说出这句话。我到后来才看到自 己下意识对于当时工作的一种疲乏,而从海伦的世界恋念到自己的世界。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正如自己的故乡一样,很容易离开,很容易忘去,但在别个世界里疲乏厌倦衰老的时候,你不禁会想到最安静最甜美的还是你的故乡,这在海伦是音乐,在我则是哲学。
“真的?”海伦当时兴奋起来:“不是同我开玩笑?”
“自然。 “
海伦沉默了,脸上露出光彩的笑容,伸出手来同我紧握,她说:
“现在,不能再怪我拖延。我只等你给我动身的日子,记住 ,假如你不去的话,我也许也不去了。”
“我一定尽量早。”我说。这时候,我心里明显地意识着,等这件我与梅瀛子白苹的工作胜利后,我一定要单独回到我哲学研究的世界里去了。
饭后,在寒冷的空气里,我伴海伦徒步送她回家。我心境非常开朗,这使我想到,自我与海伦交友以来,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少了,从她迷恋哲学的时候,到她趋于虚荣的时期,又到她忙于交际的时期,直到她颓然觉悟,在史蒂芬基前偶遇了以后,今天是第一次有这样愉快安详,没有纠葛,没有隔膜,没有蕴积着什么难题的心境了。
我送海伦到芭口公寓门口,临别时我想起史蒂芬太太要见她的意思,我郑重地告诉了她。她说:
“你知道有什么事么?”
“也许只是想见你。”我说:“她也很赞成你去北平。”
“现在我要告诉她,你也同我一同去。”她笑着说。
“隔天见。”我说着同她握手。
“不进去坐一会么?”她把手交给我。
“不了。隔天来看你。 “
“那么再会。”她说:“我常常等你来看我。”
四十四
但是我并没有常常去看海伦,因为三月十三日的那个面具舞会已经快到,而我现在要同本佐次郎们那些巨商有点交往。因为我们的决议,是我须同本佐次郎们一同去参加,所以预先应当以我从乡下回来的姿态同本佐有较密的接近。我同本佐次郎是合伙的同人,虽也曾偶尔在一起聚餐游乐,但还有相当的距离 ,而现在经过了几天微醉与胡闹,我们已经双方都没有什么客气了,游乐的场合对人类社会的关系是微妙的。一切阶级,距离,虚 伪,架子,……都会马上打通。而几次的同游,外界的人士似乎立刻就确认了我们间的特殊关系,对于我们一同去参加面具舞会,也自然认为很自然的事情。
白苹已经决定再同有田大佐一同去参加;梅瀛子也许单独去,但还未肯定;至于海伦,自从她去青岛后,似乎已同所有日方的关系切断,想没有人去邀她们母女,我们在紧张而冗忙的生活中,自然也没有想到她们,似乎她们不去已是肯定的事。而我在偶尔会见到她们时,也觉得无须把这事告诉她们。
但是在三月十一日上午,我一进白苹的公寓,阿美就告诉我白苹与海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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