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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萧-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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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已经投降了,很好。”她说:“那么你是预备带她去内地了。”
“可是不 ,”我说:“当我被生离死别所弃,成了孑然一身的时候,一切爱护我的女性都像是母亲。”
“所有的女子本来就都是母性。”
“假如应当尊重的是这母性,我更应当重视曼斐儿太太的感情了。”我说:“而且,你知道我内行的生命同她应发展的生命是多么不同呢?”
“你是对的 ,”史蒂芬太太说:“她还年轻,我们应珍贵她的天赋。”
“因此,我明天将偷偷地对她不告而别了。”我说:“我还希望你肯给她帮忙鼓励与安慰。”
“这样也好 ,”她说:“我希望等我们的工作完成时,你们就可以完成了配偶。我将一直为你们的祈祷。”
“我没有想到这层。”我说:“对于将来,我现在再不敢想。史蒂芬死了,白苹死了,都是我意想以外的事情。”
“但都活在我们的心中。”
“比方说梅瀛子,你,我们都还有重会的时候吗?”
“世界是整个的,人类只有一个脉搏,我们只有一个心灵,多远的距离我们还是在一起。”
“你以为这就可以安慰自己了么?”
“但除了这 ,”她说:“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自慰呢?”
我伤感地沉默了。
电话铃响,我起身告辞。史蒂芬太太交给我手,她说:
“我们的友谊将永远温暖我最为凄苦寂寞的心境。”
佣人在接电话,她同我握手,说:
“你叫海伦来看我。”
“再会了。”我说。
“再会,我们永远在一起。”她说着去接电话,用恋别的眼光望我。
我忽然想到梅瀛子,我说:
“我不能再看一次梅瀛子么?”
她刚拿起电话,又用手扪住了电话筒,轻轻的说:
“还没有人知道她的地方呢。你应当坚强一点。”
我没有话说,匆匆道别出来,回到姚主教路。我告诉海伦我在拜访史蒂芬太太,并且告诉她,史蒂芬太太很希望她去。
那天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海伦的旁边,我心里有许多话都无从说起,也不能说起,我尽力勉强地找许多抽象与空泛的话来谈,每当她要接近现实的问题的时候,我总是支吾开去,但最后,她抓住了一个机会,直截了当的说:
“我们似乎还应当谈谈那天没有结果的话。”
“这不是已经解决了么?”
“这是说……?”
“我们什么都一致,问题只是你母亲,我不愿意伤她的心。”我说:“我希望你能够得她同意。”
“假如她不同意呢?”
“我们后天找个机会劝她。”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呢?”
“我想后天,我还有几件衣裳可以送来 ,”我说:“接着就可以预备动身了。”
她沉默了,于是我又抱话语支开去了。
夜里,我推说要写几封信,就到我自己的房里,我继续写预备留给海伦的信:
“……当我觉得自己不配谈独身主义的爱时候,我觉得你对我的爱倒是独身者(虽然不是独身主义)的爱了,为你要生命要灵魂要音乐要世界,所以你爱我,这句话是多么离奇呢?
“假如我们的爱是属于精神的,属于理想的,属于我所说的独身主义的,那么 ,(我当时就用史蒂芬太太的话说)世界是整个的,人类只有一个脉搏,我们只有一个心灵,多远的距离我们还是在一起。
“假如说我们必须在一起的话,那么似乎人类除了所谓结婚的意义与方式以外,也没有别种意义,也没有别种方式了,但是,这是最人间,也是最本能的爱。
“假如我们意识到我们只是这样本能的相爱,我们不是很早就应有这样的感觉了吗? 而你现在的感觉似乎也不是如此。至于我,我也还不能够相信我的爱就是这个。现在无法来辨别,但是我在你身边所感到的异样的慰藉与温暖,则完全是在白苹死后,梅浪子散后,紧张的松懈,团结的涣散,热闹的冷落,凝固的崩溃之下的一种疲乏孤单与凄凉之故,这等于被弃的婴孩在人人怀中都会觉得是母亲一样。……”
写到这里,忽然有人敲门了。
“谁?”我说着把信收了起来。
“裁缝送衣裳来了。”阿美的声音。
我出去,看见一个捧着一个白包的人,立在客室的门外,在里面的灯光侧面照射之中,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怎么会是他呢? 我想。
但再看的时候,竟是他。
他不是最近为我做衣裳的裁缝,而是慈珊的三叔带我们去的那个裁缝店老板——矮矮的身材,皙白的皮肤,胖胖的脸孔带着笑容。
“到这边来。”我镇静地说。
他从容地过来,很自然地走进我的房间,露着笑容,没有说一句话,他打开白包。
啊,原来是我留在慈珊三叔船上的大衣与上身。
他把衣裳放在床上。于是从他极内的衣怀里拿出一封信来 ,信封外面没有字,里面似还装着东西。于是他说:
“就这样了。”
“没有别的话吗?”我轻轻地问。
“再会。”他笑容加浓了说。
我送他到外门口,同他致谢道别。 我回来急急拆信。原来里面是一只红钻方框白钻十字架的戒指。信没有署名,但当然是梅瀛子写的。她这样写着:
“我的电话同你的脚步前后在我们初会的客厅里错过,人生一切都像注定似的,是不?其实碰到了也无话可说,所以我也不叫他们来追你了。好在,一切未说的我们心里都明白,一切要说的也已都说完了。
“现在,美丽,高贵,忠实,虔诚……任何的冠冕加在我们友谊上,我都不觉得惭愧了。一切生离死别都未分开也永不会分开我们一同的笑,一同的哭与一同的叹息与战栗。
“别后,每天都想来看你,但一点没有空,你很容易想象得到的。现在,一时恐怕没有会面的机缘了。
“大家求归宿吧,我将以慈珊三婶的资格在世上出面了。
“我总觉得人所制造的东西,再不会比我这只戒指美丽了 , 所以我送给你,你一定会喜欢它的,你将永不会忘我了,我想。”
我读了两遍,默然在沙发上楞了许久。
后来我想到该是曼斐儿母女睡觉时候了,我想过去同她们见最后一面。
我悄悄的走进客室,海伦在看书,她母亲在理东西。海伦说:
“信写好了?”
“是的 ,”我说:“你们还不预备睡?”
“正等你来一同喝点茶。”曼斐儿太太说着,就出去拿茶了。 
海伦放下书,看着我,她说:
“今天你的面色很特别。”
“大概是累了。”我说。忽然她露着笑说:
“刚才母亲好像不那么坚持了。”
“关于……”
“关于我同你去内地的事情。”
我表示着欣慰的意思点点头,我心里想其实那只是你母亲知道我明天就走不需要同你坚持罢了。忽然我对于海伦之被骗感到非常同情,我觉得惭愧,也感到难过,但是我不能有什么表示。我想到史蒂芬太太的话,觉得她一定会对她解释与给她鼓励的,于是我说:
“明后天你也该去看看史蒂芬太太,她很想你。”
阿美同曼斐儿太太拿茶进来,打断了海伦的答辞。在茶座上,我发现海伦几次三番要提到内地的事。我觉得提起来总是要我多说几句欺骗的话,这在我是一种痛苦,在好几次被我支开以后,我请求她为我奏一曲钢琴,她没有拒绝,是一意爱大利的 seranade 吧,幽怨凄切,使我感到那正是离别的哀音, 曲终的时候,我已经抑不住悲哀,勉强支持着说:
“不早了,很乏。”说着我就起身。
“晚安。”曼斐儿太太说。
“晚安。”我说:“晚安,海伦。”
我回到房间里,我歇了一会,又继续写那封留给海伦的信: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的爱,还有什么价值? 鉴于你母亲对你的爱,我是多么自形惭愧? 为我这种的需要,就使母亲失去更高贵而神圣的需要么?”
“所以说可以一同去北平的话,那只是我们同样有换那面环境的需要,或者说是同路,现在,我在事实上必须去内地,暂时我也不想做我研究的工作,那么我们已经是分途了。
“现在,我如果跟你去北平,我牺牲的是肉体的生命,而你如果是跟我去内地,你牺牲的将是精神的生命。
“……
“现在,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以后,大家好好体验我们的究竟是那一种爱吧。
“我不懂你所说的独身者的爱,我觉得世上的爱只有两种:
“属于理想的精神的,那么我们无所不在无处不存,世界是整个的,我们的心灵只有一个,我始终会存在你歌唱与琴音之中,正如白苹存在我的任何谈话之中一样。
“如果是属于人间的本能的,那么在我们之间,既不是母子兄妹,似乎是只有一个方式,那就是夫妇。
“现在我去内地的工作是属于战争的民族的,而你的工作是属于和平的人世的。但我的是暂时,而你的是永久的,当我暂时的工作完成以后,如果我们大家觉得我们的爱是属于后者,那么我们才可以在一起了。
“而现在,我们还应当体验反省。常常在我们工作之中,会发现我们爱情的升华,有时候会觉得有上帝同一胸怀,在艺术里,我们也可以有同样的感到,但这与我们本能的人间的爱情,在矛盾之中还是和谐的。 '
“总之,我同你意见恰恰相反,如果是不结婚的话,我们没有理由在一起,那么这封信反而是在向你求婚了。
“我带走你的照相,无论聚散离合,总是一个纪念,想你可以允许我的。
“决定到北平去吧,史蒂芬太太会给你任何的援助。”
这封信大概就是这样辞不达意。语无伦次,但是当时我的确再也不能写得更好,反正这零乱与无序,也算是表示我临别的心境,我封好,写了海伦的名字。我将梅瀛子送来的戒指戴在手上,我开始预备就寝。
忽然,又有人敲门了。
“谁?”
“我。”
“请进来。”
进来的是曼斐儿太太,我满以为她来做最后的道别,但是她关上了门,轻轻地到我面前,用兴奋而真挚的语气说:
“我现在决定让海伦同你一同到内地去。你明天不用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吃惊了。
“为你与海伦的幸福。”
“但是你呢?”
“只要她幸福,我不会痛苦的。”
“不,曼斐儿太太,你请坐。”我等她坐下后又说:“幸福不是在假定之下可以得到,幸福需要创造,需要努力,多一份创造与努力,我们幸福也多一种基础与保障。”
“这是说你还是要一个人走的。”
“是的 ,”我说:“我已经决定了。”
出我意外的 ,曼斐儿太太忽然又啜泣起来。
于是我劝她,我形容她一个人住在这样的上海而没有海伦的苦处,又形容内行旅途生的危险、我说她将来一定要后悔,又说海伦也许在旅途中会病倒,那时候想挽回就来不及了。诚如她所说,我说,战争总是暂时的,胜利和平就在面前,那时候如果海伦爱我的话,我自然马上会回来。
这才把她说动,她临走时露出非常感激与恋恋不舍的表情 ,含着泪频频为我视福,我的心完全被她融化了。
她走后,我一个人呆坐许久,我感到她今天的变化与对我的挽留,决不是因海伦的要求,而完全是对我惜别的情感。 于是我在留给海伦信的信封上面写:
“我永远在为你最高贵最纯洁的母亲祈祷。”
最后我想到阿美,我留了两千块钱在桌上,又在信封写:
“两千元给阿美,为我对她致谢。”
我有三个钟头的休息。
五点钟的时候,我穿着袍子,夹着那件永远带着笑容的老板为我送来的西装大衣 ,(我留下了那件上身)在苍茫的天色下,踏上了征途。
有风,我看见白云与灰云在东方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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